笑然向他一笑:“你信啊?”
罗澈脸上一黑,着实气得无语,笑然按住自己胸口,漠然看他,眼中也说不出是憎恶还是怜悯。罗澈心头惨淡,昂然道:“凌笑然,你杀了我。”
笑然唇角起伏,微微叹了口气:“罗澈,三年以前你不是这样。”
罗澈深吸口气,长声冷笑:“凌笑然,说到底咱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长辈以家法教训我,我不明白,慢慢也就懂了……凌笑然,我是怎么活了这二十三年,你如何能够知道!”
笑然淡然道:“不找借口行不行?罗澈,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未必是我有的东西太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吧。恩,你家人一早就知道此事?呵呵……那么想要挑起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场血拼的,果然是罗家一门了?”
罗澈苍然冷笑:“有什么用?你便是将我带回七星会,谁会相信你?就凭你魍魉山庄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木门忽然“夸嚓”一声寸寸碎裂,欧阳亮节的声音怒然吼了进来——“要人相信,也不用带你回去了!”长钩左右一番劈砍,木门尸骨无存,他一脚踏进来,身上怒火已能把整个木屋点燃。他虎视罗澈,手中铁钩连连发颤,身后开阳堂主李锦松跟了进来,手按长剑,凝怒不发。
笑然向罗澈耸耸肩:“我说过没有,有些傻我是不会犯的。”罗澈一愕之后,心中彻底崩塌,闭眼到:“凌笑然,你一剑杀了我吧。”
笑然淡淡摇头:“那也不用啦,北斗台的阵势还没撤掉呢,回了七星会,几万个人都等着宰了你,哪里轮得到我。”
罗澈惨然一笑:“终于是我输给了你。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如若……如若我并没有来到这里,你……”
笑然叹道:“罗澈,天是没有绝人之路的,除非人自己把路走绝。你若只以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么这里是伤心故地,不来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你罗三公子心中有愧,不来这里忏悔忏悔如何能够安心?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写祭文,我说对了,是吗?并且……你就便不在这里,顶多我多要个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分别?只需霍老大容我出了七星会,这一行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恨,行啊,去恨那只鸽子。”
——关于这鸽子,却是五色缸的功劳了。曾经嫣如赠送给了碧落一枚香囊,而后又嘱她毁去,然这丫头顾念旧情,竟是不舍得,只把它藏入了衣裳深处。谁知就是这样一念,救得了魍魉山庄少主人的性命。
当日五色缸接到红蝶书信,如何羞耻愤怒那不必说了,只言霓云斋中,嫣如姐弟得知事情原委,虽然也惊奇诧异异,然而毕竟免去了与魍魉山庄开战之苦,心中颇感安慰。欲要向从周周旋的小恩人碧落好生道谢时,嫣如却探听到碧落已随笑然一行去了七星会。嫣若性急,当即命人拟了十来封一样书信,详加告谢,邀其前来,虽不知她是否已把香囊丢弃、还能否收到此信,然而却也耐不住一试。于是这飞鸽传信便成了救命稻草——碧落于笑然上擂的当日得到此信,看得内中询问到宿尘伤势,登时醒悟到这便是笑然一行路线的证据了,当即抱着鸽子便往擂台处跑去。霍海州看后心生疑惑,笑然再举出七星会中内奸数人,宿尘韩远四人旁敲侧击,于是才终于有了两大堂主随行的这庐山一程。
而如此关节罗澈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万万也不能想到,自己曾经一手利用的五色缸、嫣如姐弟到头来竟会成为破解自给计划的重大环节,如若当真告诉他,九泉之下,怕这位工于心计的才俊人物是不能瞑目的了。
然笑然此时已无暇他顾,说了这句话后,两步来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碧落居然坐在地上,惊诧之下飞身抢上,扶住她道:“阿螺,怎么啦?”
碧落身子颤抖不止,连牙关也是咯咯作响,她看见笑然无恙,颤声道:“小贼,小、小贼,吓死我了,我、我……我以为他一剑,一剑……”说到这里终于望他怀里一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笑然见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唇上深深一排齿痕,方才隔着木隙看时,定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惊呼出来的。此刻他心中好生感动,不住拍她背心,低声哄道:“好啦好啦,我阎罗王不收判官爷不爱,怎么会有事?不哭啦!我说,喂,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穿件白衣裳,你这……”
他话未说完,碧落忽然将他一推,跟着重重一拳落在他肩上。笑然大吃一惊,心说完啦!阿螺终于也会打人了!只听碧落哭道:“你这小贼!原来又是骗我的!你功夫明明没有失去,你骗我!我伤心了好多回!”说着真是气恼了,粉拳与眼泪连连落下。笑然万般无奈,捉住她手,告饶道:“我可没有啊!我这内力……你可记得在庄上时我跟你说的什么?我家内功心法叫做‘芥子纳须弥,若从现在练起十年八年可化了这掌印,是吗?可是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这心法啦,算到现在,十七八年也快有了,是以、是以,一半个月也就……”
碧落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又是恼怒,哼道:“我请凌伯伯再给你印上十七八掌,你少惹是生非一些,大家清静!”笑然大笑讨饶,眼见不乐,便要呵她痒去,碧落最怕这个,挥手来挡,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笑然满目清亮微微一笑:“姑娘,别放手啦,好吗?”
尾声:
江南,太湖畔,一匹大黄马儿悠哉游哉地啃着青黄草叶,时而兴起飞奔起来,落日熔金的这样一勾勒,身影在青山碧水间说不出的潇洒矫健。
湖中,一顶乌篷船款款浮沉。
时已初冬,太湖水波不似春夏那般烟云浩渺弥漫生娇,却别透出一股清朗的味道。船儿泊在水面上,静悄悄打碎一湖的丝缎。
江湖依旧乱,风雨飘摇的一事接着一事——嫣如姑娘的书段已然翻了好几茬,如今讲的是苏州罗家与七星会那一场恩怨纠葛的血雨腥风,终究是魍魉山庄出面,硝烟才平息了下来……然而那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船内,整整一个江南的灵秀用尽于此。江湖任他去乱,这里恬静得不起波澜,只有青花瓷壶中碧泠泠地水流轻轻旋落于青黄彩韵的琉璃杯中,一只,另一只。
碧落斟了茶,面带嗔意:“小贼,原来你用心不好,当日买了两只杯子,却拆散了送我呢。”
笑然捧起热茶对着夕阳看看,微笑道:“怎么不好啦?你心疼我拆散了它们?可是分开一段之后再能相距,那才有意思。”说罢目光望来,清亮当中透了一丝狡颉:“阿螺,下月狐狸成婚,咱们总不能再叫他‘世不为人’了,是不是?”
碧落一怔,恍然道:“对啦,那难题……你终于想好偷我什么东西了吗?”
笑然咧嘴一笑:“何止想好,我得也得手了。”
碧落吃了一惊,连忙往身上看看,笑然嘴巴一歪,笑道:“喂,找不见的。”
碧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了?若是师父师姐妹送的什么,那可不成。”
笑然含笑不语,半晌,碧落脸上终于飞起一层红晕,手捧在琉璃茶杯上偏了头去,轻轻的一声:“呸,你这小贼……”
——《如梦令·三窃》终——
茗剑传奇四连环4《梧桐影·莫道无情》
一 优昙客来
夜深,人未静。
老人极自然地醒来,轻咳一声,并未点灯,伸手摸过夹衣披好,开了门。
门外清辉满地,院中,一大株优昙月光里亭亭而立,雪白花蕾团抱如拳。
算来也该开了......他慢慢走到跟前,俯下身专注地凝视。
老者姓王,早年在京城大户人家作花匠,说来也怪,什么花到了他手中,立时多了活气,开得格外灿烂,还往往培育出从未见过的花色来,人以为奇,皆称之花王。六年前,他厌倦了红尘纷扰,孑然一身归隐山中,仅以养花自娱。
面前这株是十六年的优昙,盛开时暗香可绵延数里,上一年里开了近三十朵,今年更是打了三四十朵的花蕾,十分的难得。这株优昙伴他十六载,已如亲人子女,脾气摸得顶透,何时开花都算得不差毫厘,只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延了花期,他已守了三宿,优昙却仍是迟迟未开――也许,它在等着谁?他这样想着,不禁出神了。
优昙,本为优昙钵花,乃是佛经中的圣物,传说青白无俗艳,浑圆若满月,花瓣宛如千堆雪,三千年方得一开,而一开即敛,可昭示佛法之玄妙。天上之物,人间何求?世人不得,难免心生向往,便假托佛经,将俗世中这种雪白夜放的花朵呼为“优昙”。话说回来,这株优昙虽未如佛经中数千年一开,有瑞祥之气缭绕,却也极其珍贵稀罕,可谓见者有福。
“?轰隆隆”远处传来一个炸雷,他看了看天,怕是要来雨了――优昙可预知天雨,今夜里若雷电交加,这满株花朵定会怒放。
又是一个响雷,带得云层里头闷声大作。浮云慢慢摇过来,似要载走一轮皓月。在渐渐息弱的雷声中,忽有噔噔之声遥遥传来,在月色花香中激荡起一路回响。
是马!花王心中一动,凝神听了,那马蹄声离草屋越来越近,不由得疑惑暗生。深夜荒山,来者何人?
此时月光尚未全收,那银色的尾梢里,唰地破出一道雪白炫影来,黑骏如电,瞬时已到人前,倏地一滞,便生生停住,那骏马颈项上的银铃,兀自颤动不已,清脆叮当。
那马儿来得太快,又停得太愣,只叫花王看得怔了。回过神来未及抬头,就听得噼的一声鞭子响,又是一阵子铃铛乱颤,陡地炸开一个比银铃还要脆朗的声音,“老伯!”
那声色清明通透,震得他心头豁地一亮,抬起头来。但见黑骏之上一袭白衫子,簇出一张俏盈盈雪白面孔,一双眼睛宝光灿烂,仿佛谁人偷了两颗星星,镶在了白玉之上。那少女眼神滟滟生波,未语先笑,只翘了嘴角,将手中鞭子一抖一抖,鞭上银铃如露珠跳跃,错落叮咚,看了他笑道,“老伯,向东可是去苍梧郡?”
言语间似有暗香悠悠袭来,月光下那面容只叫人神思恍惚,一时错分何年何夕,怔怔地,他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白衫少女兜了马首,就要离去,忽然笑着一指,“咦,开了!”
花王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优昙,忙回头瞧去,却见那些花苞都已纷纷舒展开来,原来方才那阵香气,却是优昙开了。
那花朵宛如碗口大小,夜色中静静绽放,直似雪满枝头,元夜放灯,花王不由忘情,细赏了片刻,方才想起那白衫子的女孩儿,待得转过身来,却哪还有半点踪影?只听得那雷声愈来愈近,惊起三两只树上栖息的杜鹃,啾啾啼着飞远了。
他不禁迷惑了,半晌方轻轻吁了口气,举首望向夜空――月隐星暗,正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莫非一切只是心魔幻象?
优昙的幽香脉脉袭来,夜风中如神袛之低语,暗香里那白衣朱颜不断闪烁,渐与优昙花合而为一,刹那时他心头雪样通明,陡然一悚,缓缓单膝跪在优昙之前,右手紧紧按于心胸之处,口中流淌出诗一般悦耳却又令人不解的音节,那仿佛是异国的咒语,又好似久远的诉说。
暴雨倾盆而至,大地无法承受这粗暴的亲吻,只得任由潺潺水流一层层剥去苍老的肌肤。那优昙昂首挺立,如衣白少年,潇洒风雨之中。花前,他盘膝而坐,双手置于两膝之上,双目半合,急促的雨点打在身上,他却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
大雨,整整一夜。翌日,雨过天晴。
嗒,雨滴在优昙花瓣上摇了几摇,终是落了下来,在浑肥翠绿的叶子上跳了一跳,便渗进了泥土里。
一朵优昙无声悄然而落。他却好似听到了花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双眼。
一角天青,一点绯红,衬在雪白优昙旁,分外惹眼。
花王安静地垂下眼去,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优昙,蒂上横贯一支细细银针,太阳底下闪着冷光。
“还想逃?”那红袖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指间银芒闪烁,“还不快说!”
花王抬起眼,望着面前青衫红袖,纱帽罩头的两人,片刻,目光又归向那株优昙,忽地微微一笑,合上了双目。
“大胆!”女子勃然大怒,指尖一动,一束银光飞出,没入花王肩胛,花王整个人向后倒去,仰面向天,双眼却依然紧合。
“别动!”一旁没有说话的青衫男子拦住女子,自己走上前,伸出手指在花王鼻下一探,直起身来,“他死了。”
“什么!”红袖女子大惊,冲上前一试,果然花王已气息全无,不由得泄了气,“如此大费周折才寻到他,还以为――”却又住了口,重重一顿足,“咳!”
“走吧,”青衫男子转过身。
“可是――”红袖女还不甘心,“回去如何交代呢?”
“回去?”青衫男子回过头,面色严峻,“任务没完成,有何颜面回去?”
那红袖女低下头,无语了。
“既然这根线头断了,”青衫男子也觉出自己太过严厉,便舒缓了语气,“只得再拾另一根,加倍补救罢了,”又扫一眼地上花王的尸体,回身离去,红袖女子忙跟了上去。
晴朗天气,连一丝风信也无,那优昙的千层玉白花瓣却忽然纷纷堕下,覆在花王的脸上和身上――
遍地如雪,寂寞深深。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萧玉露,决计无法想到,夜里匆匆一面的老伯和优昙,在自己离开之后,会发生了这样谜一般的变故,眼下,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呸呸!什么逃不逃的,应该说――闯、荡。
那么,我们锦心绣口有胆有色一爪穿心辣手摧花的萧玉露萧女侠,为何会在一个漆黑的雷雨之夜,决意闯荡江湖,从而昂首踏上了这条光明大道呢?
这个说来话长,至少,要从今儿早上说起――
“爹!!!”一声劈雷,然而毕竟是娇脆的。
萧茗的手微微一颤,匙中茶叶便洒了一点出来,他惋惜地皱了皱眉,目光从茶炉上挪开,“露儿,你又惊了茶了。”
惊茶......世上怕只有自己的“茗客”爹爹才会这样说吧......玉露在心里伸伸舌头,好在习惯了,便笑嘻嘻道,“惊了啊?没事,让娘哄哄就好啦!”
这孩子......萧茗无可奈何地停了手,“又是什么事?”
“爹――”玉露拉长了声,“没事就不能找您么?您说得女儿好不孝哦――”
“那就静静坐着,”萧茗扫她一眼,“不许说话。”
玉露心想我可不能坐,这一坐个把时辰就得当哑巴了,连忙把话头勒回来,“其实吧――事情是有那么一点......”见父亲置若罔闻,只得自演自唱地说下去,“爹这么疼女儿,一定记得再过两个月是什么日子,对吧?”
再过两个月――萧茗心中一动――不就是女儿十六岁的生日?他不禁抬起眼来,面前的少女含笑玉立,清灵俏丽宛如雨后新荷,他的思绪刹那间飞开去――大雪山巅,优昙如玉――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转开脸,“不记得了。”
“爹!”玉露气急,扭着手,“人家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
“嗯,”萧茗低下头,似乎专心地看着壶中的茶叶,“知道了。”
“既然您知道了,”玉露穷追不舍,俏脸阴险地逼近来,“那我就直接出师喽?”
出师?萧茗哑然失笑,刚想反驳,却见夫人雯清从内堂走了出来,知她对付女儿素来有一套,索性将烫手山芋丢过去,“夫人,女儿有话对你说,”自己却站起身来,“我被她吵得头疼,先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理玉露,飘然出门去了。
“娘――”玉露当然明白爹是故意逃跑,反正跑了和尚还有庙,跑了爹爹还有娘,便揉搓上去腻声道,“女儿就要十六了哦――”
“唔,”雯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