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雯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六――该出嫁了。”
“什么吗!”玉露颊上一红,“是要出师了!”
“出师?”雯清施施然坐下,“出什么师?”
“就是出师啊!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不都是十六岁出师的?”
“有师父,才有出师,你只跟你爹学了几下子,怎称得上师父?”雯清伸手盖上茶壶,笑吟吟地打太极,“既没有师父,又何来出师呢?”
好狡猾......玉露皱起了鼻子,“那出去逛逛呢?娘――女儿总在家闷着,都快长出白毛了!”
“咦,还要逛么?”雯清还是笑着反问,“前年你大师姐出嫁,去年你二师姐出嫁,今年头里你三师姐出嫁,你不都随着送嫁去了,天南地北,还逛得不够?”
“娘――”这一声少说拐了七八个弯,才见玉露蹲下身来,下颌抵在雯清膝上,一双澄明秋水眼巴巴地看着她,“那只是走马观花窥豹一斑,何趣之有?您知道,女儿的志向,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广阔天地,否则就这般坐井观天,怎能称得上是有本事有胆色的好女儿,又怎能称得上是爹和娘的好女儿?”
“你这小妮子,”雯清笑了,戳一下她的额头,“就是嘴上说得好。可今儿就是你说出花来,也都是没用。想想你三个师姐,当初不都说小心谨慎谨慎小心,最后哪个都经了许多惊涛骇浪,你啊――”帮玉露抻抻衣领,“――还是乖乖在家呆着,若是还想打歪主意,一旦触怒了你爹,我可再说不得情了。”
哼!就打歪主意!反正你们许了自然好,不许我也不在乎!玉露心里嘟囔,嘴上可不敢透了风,只咧着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嗯嗯唔唔”应着,忽地站起身一跺脚,“呀!忘了!”也不说忘了什么,便嗤溜一声窜没了影。
“这孩子......”一声叹息,却是萧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方才他使了个障眼法,从前门出去,又从屋后悄悄绕回,“心气高,胆子大,功夫差,哪日才能叫人放心......这种执拗脾气,也不知象――”话无意出口,人却又怔住了。
“......”雯清看着丈夫,温言道,“大哥,露儿不过是古灵精怪罢了。只要她呆在‘醉茶缘’,呆在我们眼皮底下,必是万无一失的。其实说起来,她在家里闷着也好生无聊,可要是放她下山,一旦――”却住了话头,眉头不由深锁。
萧茗一时默然,半晌方道,“你的担心,我岂会不明,正是因了这个,绝不能让她离家。只要拦得住一日,必要拦得一日,能护得一日,必要护得一日罢了。”
雯清不由黯然,点点头,转念又道,“露儿鬼主意太多,这些日子定要叫毛尖和毛峰仔细看着,要不被她钻了空子,可是不妙。”毛尖和毛峰是萧家小厮,萧茗这“茗客”爱茶成癖,莫说家中四个女孩,就连仆人骏马,取的都是茶名。
夫妻俩如此这般商量妥当,方才收拾了心情一同饮茶。
只可惜--想得多不如跑得快,萧茗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没算到,当夜,玉露就离家下了山。
却说玉露包了马蹄,堵了银铃,三更时悄悄开了院门,家中众人何尝想到她手脚如此之快?沉睡中也不甚警醒,倒叫她走了个顺顺当当。
玉露走出了三四里,这才上了马一路向东。虽说天大地大,爹娘的爪牙却是遍布天下,为首的就有龙某云某碧某,再加上她们的相公,以及她们相公的手下,那真如一张天罗地网,北西南均罩了个结实,幸好还留得东面一隅,听说向东穿过苍烟山,走上八百余里,便是繁华兴盛的苍梧郡,中有市井瓦肆,热闹非常,因此上我们聪明剔透神机妙算的萧女侠,便打定主意连夜往苍梧郡方向而来。
别了花王,玉露听得雷声大作,不由心急,只怕不被暴雨追上就被老爹追上,忙一夹马腹,箭也似地窜下山去。此番她不告离家,一是出于意气,二却缘在心志。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到底是何等奇特,又有何等魅力?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地,会有如此之多剑胆琴心的豪杰儿女,如此之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传奇?定要趁少年轻狂时亲眼见上一见,亲身试上一试!即使险难,即使伤痛,也是值得,也要懂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想要的,不过是――懂得。
好在她快马加鞭,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猎人的草屋落脚。稍作休息待得雨停,也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才到了苍梧郡。
“仙客来”――看这名字,不是饭馆就是客栈......恭喜您猜对了,这座三层红楼,正是苍梧郡最大最华丽的客栈。“华丽”――嗯,这个字眼,通常与“银子”有关――您又答对了,所以这里住的,都是有钱的大爷,当然,也有小爷。譬如正从楼梯上走下的这位......
“干之离卦,印绶爻多――这位人客,所占是为求官,”楼底的厅堂里,卜卦的蓝衫少年神情自若,侃侃道出客人来意。
对方闻言正中心事,不由点头。少年见他认了,便微微一笑,指着卦盘道,“为求官,卦象本吉,但甲寅财动伤文书,而壬申则兄动有阻,事不实,难成,”这两句正合得上客人两次求官不利,他心悦诚服,更是点头不迭,“请教先生,可有成事之日?”
少年气定神闲地拿了茶盏在手,吹去茶水上面的浮叶,淡淡道,“午火官,辰土印绶年可求,耐心等待便是。”
堂中众人都凝神听着,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店家小二靠在楼栏上听得出了神,未防背后被人一推,差点滚下楼去,忙抓住栏杆,却又着了狠狠一脚,“敢挡我家少爷的路,还不快滚!”
那声音粗暴无礼,引得大伙儿齐齐看过来,卜卦的少年正收拾卦盘,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恶状凶形的仆人拥了个年青公子下楼,那人华服玉佩,倒也生得仪表堂堂,却只冷了脸,满面傲慢不屑。
“呸!”少年撇了撇嘴,低声恶狠狠道,“敢惹到本姑娘头上,叫你们好看!”
本姑娘?对,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玉露。她自幼跟从父亲学习易经卜算之术,虽说顽劣偷混,却也学得七成,日常解卦自是应付得来。况且算命谋生之道,本就是一半靠算一半靠说,她口角伶俐应对机敏,又善察言观色,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到了苍梧郡,便将“玉露”两字倒过,化名陆羽为人卜算解卦,来了不到一月,便有了些许名气。她宿在“仙客来”,索性与店家打了招呼,日日在大堂里为人卜卦,生意倒很是不错。
那公子走下楼,眼睛在堂中一扫,一眼瞧见白幡子上大大的“铁算陆”三字,忽地来了兴致,走过去大马金刀一坐,扬声命道,“算一卦来!”
玉露瞧也不瞧他,捧着茶盏慢腾腾呷着,半晌蹦出两个字,“不、算。”
“不算?”青年公子脸色一变,旋即冷笑,手一伸,仆人忙递了银子上来,他随手向桌上一丢,“够了吧!”
玉露本就看他不顺眼,心想你算老几啊,还来跟我耍阔?当下扇子一挑,将银子拨回去,“你八字不对,今日不能算。”
“胡说!”那人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拍桌子怒视玉露,“你连我八字也不知,何来能算不能算?分明有意推托!你越是如此,我却越要算一算!”
王八蛋,你当我死人啊!耍威风耍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玉露没有动,眼睛却慢慢抬起来,极锐地一闪,刚要发威,就听得有人喝了一声,“阿戈!”
那声音沉哑,却令得那青年男子周身一抖,立时站起来,肃然敛容,“父亲。”
“这种江湖把戏,你也要信么?”说话之人刚走下楼,是一位赭衣老者,古铜面皮,低眉长眼,鬓角花白,只看了儿子,皱眉道,“生死福祸,连神仙也未必全然知晓,何况凡人?算来算去,无非信口胡说,饶你竟还认了真!”
“父亲教训的是,”阿戈垂手低头,哪还有方才半点气焰,“是儿子错了。”
“还不走?”老者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有着抑人的威严,“这般无聊事,怎值得上心!”
玉露一旁听得气闷,江湖把戏?信口胡说?无聊?拆招牌竟拆到门上来了,今日若不露上一手,我萧玉露岂不要声名扫地?当下喝道,“慢!”
老者回过身来,看了玉露,眼中阴晴莫辨。
“命运际遇,虽是天定,却也并非人力不可窥测,正如这清风吹过,自然是老天的安排,却叫世间人一样感觉得到,”玉露毫不为惧,站起身,朗朗叙来,“卜算之术,乃是窥天意而知人命,四营成易,八卦为体,三才变化,六爻为义。上可占九天之外,日月星辰风雷云雨阴阳明晴;下可占九地之上,山川草木人伦吉凶否泰存亡,可谓通天达人,无所不及,无所不纳之于内。适才听尊客将此精深之术以无聊把戏称之,我却不能苟同。如若尊客不信,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你与我赌?”老者有些意外,“赌什么?”
“就赌我算得准与不准!”玉露眉儿一挑,“若是准,就叫令公子对着这八卦盘磕上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先生!”
“你!”阿戈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冲过来,却被老者一把拦住,“若是不准呢?”
“若是不准,我便自行折了幡子,毁了卦盘,此生再不为人卜卦!”一言落地,铮然有声。
“你又怎知准不准呢?”老者居高临下地笑着,“你就不怕我有心欺瞒于你,即便算得准,也只说不准?”
“呵,”玉露放声笑了,“欲算命,先相人。我见尊客气度磊落,断非言而无信的小人,若是连这都看错,又有何颜面再操此业?君子一诺,我愿赌服输。”她说得硬气,心中却另有小算盘,这老者如有心赖皮,适才便不会说出来,此人眉目间有杀伐之气,绝非一般人物,自己索性先送了高帽子上去,堵了他的后路。
“愿赌服输――”老者重复一遍,冷硬嘴角抿了一抿,“很好――”走来坐到玉露面前,“请。”
玉露心想这一赌可是把我声名前途脑子肚子都赌上了,一个不好赔上老本,万万大意不得,忙坐定,打起精神,取过案上狼毫递与老者,“请示以生辰八字。”见老者写完,忙接过看了,心中一动,一伸手,“再请摇卦。”
卦象已定,玉露沉思不语,脑中却转个不停,这卦象与八字命盘,正与自己的直觉丝丝相扣,她这般整理了头绪,心中已有把握,信心十足取了纸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写罢抬头一笑,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几行小楷,“幼年寒微,半生倥偬,地养天恩,玉马青云,绛帷风起,连理枝断,碧池水冷,并蒂莲凋,幸有佳儿,以慰老怀,莫争莫怒,家宅得安。”他的神情骤从淡漠转成惊讶,接着又到沉默,而渐归于了然的平静。半晌,方“呵”了一声,将纸揉进手心,向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老夫失敬了。”
玉露知道自己算得分毫不差,这才放下心,得意地拱手回礼,“不敢。”却又目光一转,故意看看阿戈,又转回来盯着老者――输了还不叫你家儿子过来磕头!
“阿戈――”老者并不看儿子,只沉声唤了。
“父亲!”阿戈脸色发白,“儿子――”话没说完,便被老者果然断了尾音,“去!”
他不敢违抗,阴着一张脸慢沓沓上前来,玉露见他丧气模样,很是快意,笑嘻嘻地侧身坐着,手指点一点桌上卦盘,故意说得响亮,“看来今天八字不合卜算,倒合磕头呢!”
那阿戈被迫当众磕头认输,本就心中冒火,玉露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当即血冲面门,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手底一探,一道白光唰地飞出,直奔玉露而来。
玉露毕竟家学渊源,功夫虽不济,却不失自保的警觉,手中早有防备,见白光扑面而来,玉腕一动,八卦盘旋转而出,与那白光半空中撞个正着,当地一声,火星四溅。
堂中诸人听得清楚,不禁心中都咯登一下,却见玉露妙目一闪,扫过整个大堂,不慌不忙地站起,伸手从背后绣着山水的纱屏上拔下一柄柳叶刀,两指夹住刀柄,只看了那阿戈,眼里透出一股凛意来,“输不起便是输不起,使阴招又算哪门子本事!”
“阿戈!”老者面色大变,瞪住儿子,“跪下!”
“慢!”玉露一甩手,柳叶刀钉到桌面上,银丝缠绕的刀柄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光茫闪烁,“哪根手指动的刀子,就哪根手指留下!出手便要人命,跪一跪就能了事?若我学艺不精,方才中了刀,此时还有命站在这里么?”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老者闻言一时默然,片刻方咳了一记,站起身深施一礼,这才开口道,“犬子生性鲁莽,行事未免有欠思忖,冒犯了先生,老夫在这里赔过不是,先生汪涵海量,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微一转头,使个眼色,后面的仆人忙把一个钱袋呈上来,轻轻放到桌上,便听得老者又道,“这一点小小心意权作卦资,望先生莫要嫌弃。”
那钱袋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看那隆起的形状,便可猜出其中装的自是银子,而且还是――
好多银子啊,真的好多啊~~不如收下?人家也给的诚心实意的――萧玉露!!!玉露醒到自己走神,忙挪开眼,心底痛骂自己――有点骨气好不好!就知道银子银子,伤了本姑娘花容月貌,难道还不值这些银子么?便昂然道,“嫌弃岂敢,然受之无由,不必了。”
老者眼见玉露不依不饶,围观诸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场面好不尴尬,只得又道,“不知先生如何才肯原谅犬子?”
“三――”玉露伸出三根手指,“――十个响头,三千两银子。”
众人哗地一声开了锅,却被玉露一个手势遏住,正色道,“这三十个响头,非是为我解气,而是为齐天下的卜算先生挣脸,三千两银子,更不会进了在下荷包,就让店家在门外搭起粥铺,广济无家受饥之人,于人于己,都是功德,尊客意下如何?”却将这名头推到了老者身上,谅他碍于脸面,又不缺银子,定会答应。
老者眉间一滞,极快地舒展开,“为善之事,老夫自是首当其冲,拿银票来,”递与玉露,“便由先生作主。”
“好!”玉露拿了银票,“掌柜的!”掌柜正支着耳朵听着,忙跑上来,“请陆先生吩咐。”
“这三千两就交给你开棚赈粥,”玉露一把将银票拍在桌上,环视四周,“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若你敢动歪脑筋中饱私囊,本先生火眼金睛,千里万里也决不放过你!”
“不敢,万万不敢,”掌柜紧忙接口,“陆先生放心,”向周围拱拱手,“各位乡亲,若我敢不听陆先生的吩咐,起半点贪念,就叫苍梧郡全郡老小一人一拳打死我!”
玉露点了点头,眼角扫见怒容满面的阿戈,恶恶地一笑,“三千两有了交代,该三十个响头了。”
“你做梦!你算什么东西,敢让――”阿戈双手攥成拳头,恨不得把玉露撕成碎片。
“住嘴!”老者厉声喝住他,“跪下!”
“父亲!”
“跪下!”老者一脚踹在他腿弯里,怒斥道,“还要丢人现眼么?快给先生赔罪!”
阿戈被踹倒在地,怒视玉露,却直着腰不肯磕下头去。
“你是拜这八卦盘,又不是拜我,瞪着我做什么?我年纪轻轻,当不得如此大礼,也没福气消受你这种徒弟,”玉露笑吟吟闪开身,“三十个,多一个你便赔了,不如请各位帮忙数着,大家说好不好?”
周围的人看得热闹开心,岂有不起哄之理,老者听见一片叫好之声,愈发挂不下脸来,瞪了儿子低吼,“磨蹭什么?!”
阿戈见父亲面色不善,再不敢执拗,只得咬牙磕下头来,众人跟看戏一样,都抻长了脖子瞧着,口中高声齐数起来,“一、二、三、四――”
玉露悠闲落坐一旁,手中竹扇和着数数声轻叩桌子,数到三十,见阿戈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