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小船转了几转,玉露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由得警觉地瞪了大叔。
“你会知道的,”大叔只顾撑船。
“哼!”玉露别过头去,心里却难免惴惴,看看那河水,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如果不小心掉了进去,黑狗大叔还会再救自己吗?自己这样的人才,喂鱼也太可惜了......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她忙缩回脚往船里退了退,却听大叔沉声道,“到了,”只觉船身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上了岸,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跳下船。
渚上苇丛约有人高,夜风一过如波浪起伏,发出哗哗之声,玉露跟着大叔在苇丛中穿行,两旁苇丛绿到深处,现出黑幽幽的墨色来,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魔爪探出将自己拖进去,玉露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脱口道,“干吗来这?”
大叔瞟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怕就别来,”脚下却只顾继续前行。
“我才不怕!”玉露当然不会承认,立刻反驳,却连忙紧跟上去。
摸索着走了一会,忽见大叔黑影一闪,便破丛而出没了踪迹,玉露心下一惊,忙跟着窜出去,口中怒道,“干吗丢下我?”一抬眼却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片苇荡似是被刻意修整过,只有半人之高,在那绿浪之上,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仿若神仙提着灯笼在夜空中飘来荡去,闪闪烁烁明灭不定,若有人懂得将它们的节拍连接起来,必是一支妙不可言的仙曲。
玉露呆住了,半晌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萤火虫――”“醉茶缘”地处山上,自然也可看到不少流萤,却从没如此之多如此之密,就好似天上星星都偷偷跑到荡中沐浴,各自抖下了满身星尘,成就了这样壮丽飘缈的奇景。
大叔见她张大了嘴巴不住惊叹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竹“箫”,手起箫落,缓缓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却见那萤群竟然跟着竹箫,慢慢聚成一道光环,从玉露这边看去,正将满月围在了中央,两旁的流萤还在不断聚集,萤光闪闪从光环两端延展出去,渐成一道软软光缎,在月光下流动不息,如同苇荡之上诞生了又一道银河。
这番景象如此造化自然而又巧夺天工,玉露早已浑然忘记身在何方,果然是今夕何夕,美景良辰,心神好似也随着竹箫在半空之中游荡,不得自主,她贪婪地欣赏着,皎洁面庞上满是发自心底的欢欣之色。
却见大叔慢慢缩回竹箫,那萤儿有如蚂蚁见了蜜糖,竟然都跟着竹箫而来,不肯飞离,他淡淡一笑,轻轻转身,将萤群带向玉露,玉露还没清醒过来,便见他引着萤群将自己绕了三匝,那萤群竟象是排好了队伍,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在她周身凝出三道细细光丝来,一面犹自飞动不止,丝丝流光如星辰颤颤美人转眸。
玉露已目眩神夺无法言语,她作梦似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光丝,伸到一半忽然醒过神,害怕惊动了萤儿,忙缩回手来看了看大叔。他会意,走到她身侧轻轻抬起竹箫,自己向下一滑手让出几分余地,示意她握好,玉露忙依言放上手去,与他一同握住竹箫,手腕便开始缓缓转动,果然见那萤群跟着竹箫,在空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璀璨闪耀熠熠生辉。
玉露欣赏了许久,这才得暇思考其中奥妙。想来必是大叔将内力凝在掌上,以箫为媒,施展内力吸来萤儿,小小流萤自然抵挡不了他,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那柔韧之力四处飞舞,便幻化出了适才的绝妙景象。这岂不煞耗内息?玉露心中一动,并不看大叔,只轻声道,“放了吧。”
大叔听得如此,暗暗敛了内力,那萤儿一得自由,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只穿梭苇丛之间飞翔闪烁。经此一番,他也颇有些耗神,便走到水边坐下,玉露见他这般苦心,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也过去坐到他身旁,“大叔――”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接下去,“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大叔扫她一眼,月下这精灵女孩容光焕发,不禁又让他想起了竹林初会,只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你不是送过‘默器’二字?就叫我默大叔。”
“默大叔?”玉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偷偷笑了,还真的是黑狗大叔啊,自己形容的倒是神似,却听他反问道,“陆羽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小妖?”
玉露一愣,想起他定是听到风十二叫自己“小幺妹”,陆羽不是真名,可也不能告诉他就叫萧玉露啊,算了,小幺就小幺,反正是“萧”家的“幺”女儿,便点点头,“是。”
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果然名副其实,妖里妖气!”
玉露一耸眉,刚要反唇相讥,忽见他膝上竹箫,想到他刚才所为,心又软了下来,“黑――”把后一个字吞回去,“默大叔,风十二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
“他想要与我比剑,”大叔只看着远处雾气氤氲的水荡,“我没有答允,他初衷不改,四处寻我踪迹不肯放弃。”
“他要比你就跟他比啊!”玉露来了劲,“这种人,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就再也不敢挑衅了!”
“......”大叔沉默一霎,“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玉露从不曾听过这种淡然果决的话,便是一愣,竟想不出来如何应对,转了转眼珠,“大叔,你的剑呢?”话一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爹爹说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功夫到了一定之境,何必拘泥手中有剑无剑?
“......”大概是因为这静夜的魔力,他竟对这样一个年轻陌生的女孩敞开了心扉,“我曾弃剑十年,几年前用它了了一些旧事,我想,余生再也不会亮剑了。”
“大叔,”玉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一辈子那么长,谁能保证?再说你功夫这么好,不威风威风实在太可惜了!”
大叔见她心心念念还是耍威风使性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还记得当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任性。看来你还是不懂,我不想你年少轻狂,犯错后悔。”
“就算犯了错,”玉露不以为然,“改了不就得了!”
“有些错误――”夜晚的雾气似乎蔓延到了他眼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那是一种玉露毫不熟悉的语调,其中有哀恸,有悔恨,也有愧疚,这种深刻复杂的悲伤从他身上冷冷散发出来,那一刹那,她几乎错以为他是个需要关怀安慰的孩子,几乎想伸出手去温暖他。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她一惊,方才如梦初醒,颊上竟没来由地热起来,垂下眼,慌乱地口不择言,“‘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大叔,你‘往昔渚’的名字,是在怀念过去吗?”
大叔闻言一怔,半晌方道,“一切绚烂都会归于平淡,一切喧嚣都会归于寂静,便就是再怎么策马江湖快意恩仇,再回望往昔,也不过如同大梦一场。”
“我才不这么想,”玉露腰间还别着没有燃掉的焰火,她摸出来,握在了手中,“就象这焰火,如果有过那般艳绝人寰的美丽,便就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又有何妨?”
冷落秋夜里,这句话听起来竟如此惊心,他心中毫无缘由地一紧,脱口斥道,“胡说什么!”见那娇嫩面孔不服气地对着自己,按下心惊缓一缓语气,“你还太年轻,不会懂得的。”
“就会说人家年轻......”玉露不满地嘟囔,低头看那竹箫在月下闪着苍绿寒光,不禁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它长不过一尺,竹质,手感冷而滑,一端刻着一个篆字――“离”,旁边又有一行小篆――“独立小桥风满袖”。
“是箫吗,还是笛?”玉露摩挲着那行小字,轻声问道。
“是‘离’,”大叔又恢复了先前冷冷的口气,“离别的‘离’。”
离?玉露收紧了手指,离别的离?忽然想到大叔与风十二的约定,倏地转过头去,狐疑地盯住他,“大叔,你不会真把我交给风十二吧?”见他不回答,不由得心急起来,催促一声,“大叔?”
他忽然将手指竖在唇边,轻轻摇了一摇,示意她不要言语,玉露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出声,侧耳倾听,却只有风过芦苇,哗啦啦作响如月下潮汐。
却见大叔倏地站起,玉露尚未醒觉,已被他反手推入苇丛,耳边只听他低低说道,“不要出来,”眼前一花,那黑色身影便闪了出去。玉露知道大叔不会随意说笑,如此紧张,必是要发生什么事,心下不由忐忑起来,拨开芦苇偷偷向外望去。
大叔一袭黑衫立于水畔,夜风吹得他襟袖乱舞,似要乘风而去,忽地手上竹“离”一闪,遥遥划过水面,只听得“嗵嗵嗵”三声巨响,水上连起三道水柱,直冲天幕,如同狂风骤起巨浪咆哮,连月色也暗将下来。
刹那时,就见两道黑影从水中窜出,腾空而起,左右两道银光同时向大叔袭来。他见状一跃而起,手中竹“离”如电光闪过,划了半个圆圈,足尖一探,将其中一道银光硬生生踢了回去,旋即轻轻落地,傲首而立,空中有星芒如雨滴纷纷坠落,在他脚下闪烁不息,玉露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地银针。
那两人见没有得手,便双脚一点,落到水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紧身衣中,看不清是男是女面目如何,玉露见那黑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紧紧裹住身体如同又一层皮肤,不由疑惑地想,大晚上从水里钻出来,难道是鲶鱼精?大叔这里还真是物华天宝妖杰地灵,连鲶鱼精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那边“鲶鱼精”却已飞身旋起,其中一只倏然张臂,手中窜出一道银光,如焰火般直直钻上夜空,细看却是一把弯刀,此时竟然静止在半空,刀把上一缕青穗空中颤颤巍巍,似乎也被这局面吓到了。
是他?!玉露一惊,弯月刀,那个青衫人?那另一个定是红袖妖女了,他们怎么又找来了?鼻子倒真灵......自己身边真是虎视眈眈群狼环伺啊,萧玉露,你就这么人见人爱么?
却见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伸出手臂,口中念道“佛缘天香!”,各自指尖迸出一滴血珠,遥遥冲上刀锋,那弯刀唰地雪亮光芒刺目,玉露看他们又用出这等妖术,暗道不妙,不禁直起身叫道,“大叔小心!”
二人此时已握住对方手掌,正合力驭使空中弯刀逼向大叔,听得玉露的声音不禁均是一愣,红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那弯刀便转了方向,电光火石间已向玉露飞来。那刀势快如电来如风,玉露目瞪口呆不及闪躲,眼看刀光逼近,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破空而来,将弯刀生生挡住,两物相撞,发出嘣的一声,双双落地。玉露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叔的竹“离”。红袖见偷袭没有成功,双足一点旋上半空,直扑玉露而来,却被人抢先一步,玉露只觉领上一紧,便飘飘飞出落到小船之上,听得大叔喝道,“走!”说着人已经迎了上去,与青衫红袖战成一团。
玉露站在船上,伸长脖子焦急地观战,虽说大叔功夫了得,可刚才消耗许多内力,万一那两个鲶鱼精再使出什么邪门招数,大叔一个打两个......可就说不准了,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大叔瞥见她站着不动,又急又怒,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玉露想我才不会那么没义气一走了之,想要帮忙却是束手无策,真没用!她心里痛骂一声,咬紧嘴唇跺了跺脚,忽然摸到腰间焰火,星眸一亮,忙急急扯下剩下的焰火炮仗,摇一摇火折子点着,掐在手中,见火线就要燃到头,便用尽全身力气向青衫红袖掷去,大喊一声,“喂!!!”
红袖正凝神应战,只听得那丫头娇喝一声,抬眼便见一团火焰直扑自己而来,大吃一惊,还不及闪避,炮仗焰火已经一齐在空中爆开,爆炸之声震耳欲聋,火粒四处飞溅,直飞到眼中来,红袖下意识双目一闭,脚下却踩了个空,扑嗵一声落下水去,青衫正觉脸上发烫,就见红袖落水,他没了弯刀在手,威力大减,况且关心则乱,便露出破绽来,大叔岂会错失良机,立刻提起真气,双掌重重向他锁骨之处砍将下去。
青衫只觉千钧之力从天而降,如泰山压顶势不可遏,耳中竟隐约听得千军万马之声,情知不好,然而为时已晚,颈上骤地吃紧,全身一麻,也跌入了水中。
大叔飘然落地,双手慢慢收于胸前,将内力运转全身,形成一个源源循环的小周天,忽然沉声喝道,“震!”双掌倏地一开,凌厉掌风活似蛟龙出海,呼啸着卷向水面,水上突现巨浪,波涛急急向后退去,惊得岸边芦苇不住摇晃。
玉露看得出神,见他收了手,才兴奋地蹦了起来,一面竖起大拇指,“真厉害!大叔你真厉害!”大叔却有如不闻,只拾了竹“离”,跳上船撑向水中央。
“大叔,”玉露坐在船头,双眼只在水面上逡巡,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吧?”
“即使没有受伤,”大叔神色淡然,全无鏖战过的痕迹,“巨浪也会将他们卷走,一时不必想着回来了,”停了停又道,“他们究竟与你有何过节?”
“......”这个问题玉露早就想过许多次,以前猜测是因为宝珠,可现在莫说宝珠,连碧玉竹牌都被风十二扣下了,自己身无长物,他们为何还穷追不舍?难道是――她不由一惊,右手按上了胸口,指尖触到玉优昙还好好躺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这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青衫红袖的目标会是它吗?却不便向大叔解释,只摇摇头。
大叔收回目光,沉默地看着前方水面,半晌才道,“你家里可有能力保护你?”
玉露心想莫说我爹,就是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也个个是声名在外的侠女,还能保护不了我?只是不方便跟你炫耀而已,便老老实实点点头,“嗯。”
“回家去,”大叔看也不看她,“答应回家,我立刻放你,”见她喜上眉梢就要应承,又正色道,“休想撒谎。”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出了极自然的关切之色,然而就是这种关切的神色,竟使玉露不愿让他失望。张开的嘴又合上,她怏怏转过头去,闷声问,“大叔,如果我不答应,你真会把我交给风十二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开了口,“你记得,若和风十二一起,不要离开他的势力范围。”
谁要和那个无赖小人一起!玉露恨恨地皱起鼻子,忽然眼珠一转,扭过身子歪头看他,笑嘻嘻地说,“大叔,不如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他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不让就不让,有什么了不起的!哼!!”玉露气急,扭过头去生闷气,不再理他。
夜风中,苇荡沙沙作响,盖过了他轻得难以察觉的声音,“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运的。”
这夜玉露睡得很不安稳,乱梦不断,一会弯刀飞来,一会掉到水里,一会又有黑狗追着自己狂吠,纠缠了一夜,清早醒来发觉连被子都踢到了地上,忙起床简单梳洗过,出来吃早饭。
一进竹厅,就见大叔坐在桌前,她高高兴兴叫一声,“早!”坐下伸手去拿馒头。
“风十二答应了,”大叔静静抬起眼来。
“唔唔?”玉露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惊讶地重复,“他答应了?”
“老福早上从凤凰城回来,风十二已在城中贴出十六张告示,公开宣布弃战,”他神色淡淡。
这小子还真够朋友――呸呸,谁跟他是朋友!玉露转过脑筋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大叔,拖长了声音,“大叔,你好像没退路喽,不如――”俏脸凑过去,眼睛眨眨,“――和我合作吧?”
“你真的睡醒了?”大叔扫她一眼,仰起脸,语气坚决全无商量余地,“明早离开。”
“......”玉露吃瘪,愤愤地瞪了他,“默――”却不知他叫默什么,只好一口气嚷下去,“默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