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喝药了。”
敖听心接过侍女小蚌递来的玉碗银匙,一仰而尽,心中暗忖父王此时应该已看到了那卷轴了——父王,我实在是累了……
为龙族皇家亲眷,敖听心向来明白自己肩上所担,东海乃至四海,甚至三界,原非她一个小小龙族公主所该担忧所该放眼之处,父王年迈,幼弟还未长成,她便咬牙担起了职责——既享尊贵荣华,那便要对得起给予这些荣华尊贵的四海,至少,要给予他们清平海界。
在敖红出世不久后,敖春也破壳而出,东海一片欢腾,敖听心也很是欢欣,甚至还拟定了幼弟的教育之计,期望敖春能成明君。可是,敖春自小便亲敖红,对于她,面上恭敬事实上却疏远得很。
敖春自幼便爱玩闹,父王虽然抱怨连连却总是纵容,甚至因敖春几次状告指责她对幼弟太过严厉,还殷切嘱咐,日后莫要太过严苛,隐隐便有敲打之意了——说来可笑,拿来对比的竟是敖红,敖红先天不足,说句好听的太过单纯,说句难听的,心智并不太齐全,一个无实权心智不全的公主,一个将成为东海之主的太子,也亏他对比得出。
敖听心自非愚笨之辈,哪里能看不出父王最大的期望是在敖春,自己也不过是敖春附属的将来得力的左右手罢了,既重用又不知不觉有所防备——这可是言传身教呢!敖听心唇边不觉现出一抹嘲讽笑意,脑海浮现的是敖广训斥自己之时,在敖广背后扮着鬼脸的敖春。而敖春自幼便是以龙宫太子教育成长,又有父王榜样在前,未必不是将自己看做潜在威胁。
纵观龙宫,对自己最好的最体贴的,便是那心智不全的敖红,敖听心纵自诩巾帼帅将,也不觉心灰意冷,早把那辅佐东海之主的雄心壮志丢弃一旁,萌生了去意。
如今敖春历练归来,心智才略均有成长,想来她那卷轴再加上父王殷殷教导,敖春必成明君。这几百年,她将原有手下不着痕迹遣散,又撤去原来安插的心腹密线,总算等到了卸下责任的这一天。
数日后,敖听心拜别龙王龙后,离开龙宫,言称自己梦到龙神大人,出外寻找机缘。
龙后自是百般不舍,而向来对敖听心宠爱有加的龙王神情复杂地看着爱女:“你去吧!务要保重己身。”
“父王母后保重,不孝女拜别。”
龙神庙,青龙负手打量自己的神像,似乎有些不满。
“敖听心叩见龙神大人。”敖听心在庙门外跪倒叩首。
青龙转身,看了敖听心半晌,微微颔首道:“比我想象中来得快一些,不错。”
“不知龙神大人为何助听心圆谎?”当日启动扶桑木阵,她虽力有不逮却不至于昏迷,是她干脆借机封闭神识,以寻机会脱身东海之事,故此,敖听心不明白为何龙神大人不仅助她圆谎,甚至还帮她周全四海——她虽有后手安排却不能比龙神大人出手更好。
青龙嘴角一抽,似是要笑,但表情着实是不太好看:“就凭你,是第一个察觉不对来龙神庙见我的后辈。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留在龙神庙半个月,若有后辈寻我,就将毕生所学全数授予。敖红生性单纯,反应迟钝,日后你多照看你那笨妹妹。”
敖听心却摇首道:“我与红儿一卵双生,如今虽无其他牵连,但双子连心,何况她常与我讲述龙神大人事迹。我若无法察觉不对,方是怪事。此事应算我取巧。至于另一事,红儿本是我妹子,照看她是我之职责。”
“不管如何,你能察觉,这便是你我机缘。不过你很诚实,这点我很赞赏,只是,”青龙眯眼,似是审查敖听心,“我想知道,那东海不是你的职责?敖广和敖春你不必要照顾?”
敖听心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龙神大人如此问话,必然对东海与听心知之甚深,何必明知故问?时人有诗,老去心灰不复然,一麾江海意方坚(注),敖听心近年来略知其味。敖听心不畏死,却恐惧死于亲人之手。”她并不相信敖春,正如敖春一直下意识地无法相信她一般,功高震主,她若不及时退避,日后除非举兵叛乱,不然无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死也就罢了,然而说句托大的,以敖听心在四海的名望,敖春除去她之时,便养成了更大的隐患,必有人质疑他皇位来历不正,方有诛杀亲姐之举——如今,她只想要用堂堂正正的身份,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所以她不惜用计伤身,更迎合敖红口中龙神喜好诚实以对。
“哈哈哈……我知道你这是在讨好我。不过,我喜欢,”青龙骤然大笑,天上倒是真掉下了个好机缘,有决断有谋略,心机城府都够合他口味,甚至还有几分豁达和狠辣并存的机警,最重要的是并无教导就可自行领悟扶桑木阵的天分以及敢与自己叫板的光杆流氓气和那几分对亲族的顾念,“你既有缘为我传人,我便保下你的性命。你可行拜师之礼了。”
“徒儿拜见师傅。”
白虎骤然从假寐中惊醒,他依然在朱雀袖中,袖里乾坤,他倒是并不憋屈,只是想到梦中之景,忍不住笑骂:“去他姥姥的,梦见青龙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他的笑声震醒。”
注:诗句出自《次韵答黄安中兼简林子中》苏轼
筹算篇
接获杨戬传信,端坐宝座的玉帝把玩着杨戬所托付的信物——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棋子,白得出奇的脸越发苍白,如天上漂浮的薄云一般白得近乎透明。
此时,跪伏玉帝王母面前的天阶的许凡竟感受到了无上威压,似乎连思考都被这威压镇住,脑海一片空白。
而在殿外等候的楚云,忽觉肩头重压,单膝跪倒。
“陛下,容臣妾僭越。”王母轻柔的声音宛如天籁,那迫人威压瞬间消弭,若非许凡额头冷汗未干倒真似一场白日之梦。
她施施然起身,步下高台:“许爱卿,你速速回返战场,告诉杨卿家,他所要求之事,数日后便见成效,让他见机行事。”
“许凡领命。”
“娘娘……”玉帝的脸色并未见好转,面色凝重,就算是杨戬斩杀九日,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亦未见如此郑重之色,此时,他方才有昊天上帝的威严风采,而他手中的白玉棋子已在不知不觉间碎成齑粉,“须臾之境,不可破。”
“陛下,”王母宽袖一展,俯身行礼,“三界存亡,皆在陛下一念。”
“娘娘,此事事关重大。”此时此刻的玉帝,或者说昊天上帝,他不再是那个扭曲着白得出奇的脸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吼叫晒死她的暴戾君主,也不再是那个有人杀上天庭就迫不及待搬援兵甚至是躲到玉案底下的无胆帝王,而是一念乾坤动的三界至尊。
“陛下,须臾幻境,纵得永生,不过镜花水月。陛下已为他们延得两千一百五十年性命(注1),已是仁至义尽。”王母依旧跪伏在天梯,看似柔顺,却是寸步不让,此时的她不是那个曾经对玉帝唯唯诺诺的皇后,不是那个擅长弄权却又小家子气的玉帝之妻,她是瑶池金母,与三界至尊比肩的妻子,即使是伏低做小,亦不显得奴媚。
“容我再三思……”
“陛下,”王母却是不顾礼数打断了玉帝的话,“战场一日千变,杨戬既然送来如此暗示,必是和须臾之境中的人达成一致了。请陛下速做决断。”
玉帝长叹一声,也不见有何动作,一道轻柔的力道将王母托起:“我总不如你,阿婉(注2)。”
王母低头一笑,竟然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与那华妆艳彩的面容交映出几分成**子的妩媚:“陛下心系三界苍生,不忍见封神一众枉死,而阿婉只是个小女子,能见的只有眼前之事——陛下不如阿婉,唯有一点,阿婉早已不知心软为何物罢了。”
玉帝起身,上前握住王母的手,一时相对无言,却又似千言万语已经诉尽再无可诉。
遥思当年,纣王留诗,女娲震怒,封神之战缓缓地拉开了帷幕。那一场战役,交锋的是修道者,三教尤其是阐、截二教相争,最终参与封神之战的众多弟子乃至仙人,俱丧生在此役。
封神仪式结束后,截教几乎不见踪迹,阐教也是元气大伤,唯有少数人进阶天庭,大多数据说封了地仙的都不见踪迹。然而,三界至高的两位三缄其口,就连哪吒也似乎讳莫如深,李靖等道行较低的竟然不约而同地并未觉得不妥。
唯有玉帝王母深知封神那一夜的惊魂。
除却肉身成圣的杨戬,莲花化身的哪吒,懒怠参与封神的子辛等以及并未阵亡的诸人,魂魄封神的众多魂魄皆聚集在封神台,听姜尚宣讲封神。
就在最后一个名字话音落下之时,天地震动,惊动了原本静观其变的玉帝王母。这些仙魂,俱不在生死簿,还算生魂,生魂的滋补对邪魔歪道的吸引不可谓不大,考虑到此,封神台选择在了一座上古大阵的阵眼,又有太上老君坐镇主持,本不应出现如此动静。
震动愈发强烈,眼见大阵几乎支撑不住,太上老君急急抛出了八卦炉,想以阳火镇住那蠢蠢欲动几乎撼动阵法根基的阴邪之气。玉帝王母亦被惊动,他们见此情景,下意识地召唤出了须臾幻境,将封神台所有魂魄生人全部装进了须臾之境,暂时保住了他们,他们阳气已然不足,贸然出了须臾之境只会渐渐衰减阳气乃至于魂飞魄散。
只可惜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虽阳火旺盛,也没能阻挡住那股阴邪之气对大阵的破坏。
封神阵,破。
灌江口,凯旋方归的杨戬似有所感,遥遥望月许久后跪拜,拜的正是封神台方向。
那一夜,哪吒做了个梦,梦见了黄天化,而后数千年,绝口不提这个名字。
同在阵破之时,玉帝王母心神一失,只觉似有身上似有封印被缓慢地揭开了一角。
罗睺和计都并未想到,自己原先安插在三教的棋子推动了封神大阵,乃至想以封神生魂祭奠破除幽壤封印之举,使得玄阴池阴邪之气全数散尽,原本拘禁池内的祝融之躯,随着玄阴池的消失也消弭在空气之中,而这些至阳之气又和太上老君八卦炉的三味真火融合成了真阳之息,随着须臾之境来到了玉帝王母身边,阴差阳错,破了计都的手脚——不只是张百忍身上的封印松动,就连原本应该消散的羲和残魂也因瑶池金母乃是帝俊羲和骨血,精血不散,在真阳之息的刺激下,残魂竟以极缓慢的速度融合到瑶池金母的魂魄之中,渐渐补全。
只是这些真阳之息着实太过稀少,一时间,并不能完全破除他们身上的手脚,玉帝王母的个性也随着玉帝封印松散王母魂魄渐全发生了变化——好在太上老君虽因护阵受了重伤却看出了些许端倪,敬献丹丸更是勤快了许多。
而封神之事,玉帝王母与太上老君都选择了默契地三缄其口。
终于,在罗睺计都之战爆发之前,计都的手脚被解除了十之八九,如今的玉帝王母,已不复吴下阿蒙。
玉帝手扶宝座扶手,遥遥望向天边,那一场战役,关乎生死——只是,他护了二千余年的生魂,最终还是保不住……帝皇之心,说不上仁慈,却也有几分不忍,或许,是因为他隐隐将封神那些生魂当成了自己封印破除的恩人。
思及王母所说,“陛下不如阿婉,唯有一点,阿婉早已不知心软为何物罢了”,他不由苦笑,阿婉较他早回归了许久,很多看来狠辣的决断本应由他来做,却担在了她的肩上。
杨戬啊杨戬,你这次,可是逼着我做出了回位以来第一个决断,玉帝摇了摇头,又想到了那个明艳张扬的女子,他的妹妹,不由得有些惘然,为何封印未解的他对于封神生魂尚有几分顾念,对亲妹子却如此狠绝?他封印尚未完全解除,也只能将这份疑惑放在心底,待日后封印完全解除才能知道答案了。
许凡将觐见玉帝王母之事禀告,杨戬屈指敲桌,沉吟片刻,方道:“劳烦二位了,且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战事。”
许凡与楚云连称不敢,告退而去。
杨戬起身,走近营帐堆砌的沙盘,沙盘是简单的庐山地势和交战以来摸清的双方兵力分布。
倏然,他扬声道:“请子辛与龙吉二位将军来本帅营帐一趟,跟他们说,棋该下完了。”
“是。”
黑子落。
满盘肃杀。
“该下完了吗?”纣王背靠扶手,左手支额,右手轻抚棋盘边缘,本应是浮华乃至不堪的姿势因为做出姿态的人是他而显出几分风流与威严并存的奇异美感。
“元帅既这么说,那就是该下完了。走罢。”龙吉再没看棋盘一眼,起身步出营帐,盔甲随着步伐哐哐有声,步伐矫健,盔甲撞击的声音清朗,予人莫名的安心之感。
“呵……”低笑一声,子辛举手拂过棋盘。
转眼间,棋盘一片空白,一场厮杀已经结束,另一场厮杀不知何时会在这方寸之间再次展开。
冥间谛听忽发嘶吼,鬼界震动。
地藏王轻抚谛听,一句弥陀,谛听便安静了下来。
然而谛听的那句嘶吼,撕开了佛道双重封印,冥界瞬间被大光明笼罩,鬼魂一片慌乱,嘶吼之声宛如绝处兽类哀鸣。
十殿阎罗同聚阎罗殿,同心施法,光明渐淡,冥界彻底被封印起来,神通广大如孙悟空要也是要闯地府容易要大闹地府却不易了,原先楚云穿越的那条时光罅隙也被封印得严严实实,至于鬼差判官中到底有几个在这场谛听之乱中丧生,也因十殿阎罗乃至三界至尊的视而不见而成了一个谜团。
天庭的反击来得迅捷,几乎在顷刻之间,原本安插在各处的幽壤乃至魔界的暗线被暗地里消去了十之八九。
幽壤中,罗睺翻阅相柳递上的已经宣告消失的暗线:“谛听……看来佛界,也坐不住了。呵,那些秃驴,忍了数千年,终于按捺不住了。也好,天下皆敌,吾有何惧?就是不知这一盘散沙的魔界,是否还有可用之辈?”
相柳微微躬身,轻声禀告自上古之乱后,自己在蚩尤丧生的魔界中所见可用之才,最后的结论竟是无有堪用之材——那些可用之才,最后都被安插成了暗线,这些暗线包括心狠手辣藏身冥界的洪锦都在今次的动乱中,被谛听识破,尔后被佛光道光双重威压震得魂飞魄散。
“的确是昊天不亡啊,本座却想知道,如今的昊天,是否还是当日的昊天。”罗睺微微向后仰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所影响到,眼眸中的战意越发地燃烧,一双眼,亮得惊人。
计都却眉头紧锁:“哥,莫要太过轻敌,我总有些许不祥之感。”
“主上,王姬顾虑得是,请主上务必小心。”相柳脸色依然苍白不见血色,他方才推演过吉凶,大凶之兆萦在心头挥之不去,然而,罗睺计都向来厌恶天演之术,他若是明说只怕会换来几句似讽似赞的你竟信天的不以为然。
或许,那一招暗棋,该用了……相柳心思既定,也不在乎罗睺是否能听进去了,只希望此次自己能够一举功成,釜底抽薪,破这困局。
罗睺思虑许久,眼眸中战意一点一点消散至无,方道:“是本座之误,险些因意气用事。本座观相柳你似有决断,去做吧!”——这便是相柳对罗睺忠心耿耿的原因了,既有战将之勇悍,亦有君主之明睿,更有善于敢于纳谏之心胸,即使是对相柳略有猜忌,仍敢于放手让相柳去做应做之事。
“是,主上。”相柳闻言躬身,化光而走。
“哥,”计都似有不解,“前一段时间,你不是还敲打过相柳,让他莫要事必躬亲吗?”
罗睺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相柳……唯一可忧心之事,已经过了。内线来报,玄武重伤到封闭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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