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月嘶哑地哭泣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而叶为剑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哼,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先杀了你这个罪魁祸首!”
“为剑你冷静一点!这里是长安城!”姚子菡攥紧了他的手腕强行拽开,“要动手也先给我滚出城去!”
作为“罪魁祸首”的石珞倒是一直很淡定,负手站在那里一脸嘲讽,一方面是穴道被制动不了,另一方面似乎看笑话看得很愉快。
“有这种弟子,贫道真替叶庄主担忧。”
“你有什么资格提庄主!”
石珞撇嘴笑笑,闭上眼睛开始调息,以他微薄的内力,要冲开穴道不是不行,但一定会加剧内伤,他其实非常疲惫,只是不想显露出来罢了。忽然行气一顺,竟是穴道被解开了,同时一口淤血涌上喉头,石珞用袖子掩口轻咳,抬起眼,看到姚子菡把叶为剑推到一边。
“先出城,我和你们一起走。”
石珞把沾了血迹的衣袖背过去,平静道:“不如随贫道去找穆公子。”
叶为剑本来愤愤地背过身去,这时又扭过头来:“清风和你在一起?”
石珞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有问题就去问他吧。”说罢抬脚便往天都镇的方向走去。
怀中的人是冷的,像昆仑的冰雪。
脚下一个踉跄,他跪在了地上,左手紧紧抱住这具躯体,右手慢慢拨开了散在怀中人脸上的鬓发。
穆清风伏在案上睁开眼,抬头看到盘膝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影。
“你查到什么了?”穆清风若无其事地坐直。
“那个叫小从的姑娘的来历。”唐鸢将打湿的手帕递给他,看他一脸不解,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你脸上沾了墨。”
穆清风默默接过手帕擦脸。唐鸢继续道:“那姑娘原本是扬州附近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八年前,那家一夜之间被灭了门,只有她和几个仆人活了下来。”
“杀人的是?”
“没错,是个纯阳。”
穆清风笑了:“然后呢?”
“官府捉不到,纯阳派了弟子来清理门户,也没捉到,反而死伤了好几个紫虚弟子,祁进怒了,亲自下山才把他捉了回去。”
“祁进居然没杀他?”
“我问了几个纯阳,事情太久,他们之中记得的,对个中缘由也不甚了解,只听说那人被废去武功,逐出纯阳,永世不得再上华山。”
三人走到天都镇边的小庭院前时,叶为剑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哦?”石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双黑眸向叶为剑那里瞥了瞥。
“这里可是——”叶为剑还没说完就被姚子菡一把捂住了嘴,那纤细的手指还顺便拧了他的脸。叶为剑捂脸和她互瞪的时候,石珞摇头笑了笑,跨进了院门。
三人走入院中,石珞向敞开门的厢房看了一眼,忽然冲了过去。
“喂 !”叶为剑速度更快,一把掐住他的肩膀,将他的手臂反剪,推着他走入房中。屋里那个黑衣的身影伏在案上,手边翻倒的烛台点燃了案上的纸张,火苗正在蹿高,燃上了黑色的衣袖。
“穆公子!”
“清风!”
叶为剑立刻松开石珞扑过去,而姚子菡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水盆,将水全部泼了过去,及时浇灭了尚未蔓延的火苗。
“清风!清风!”叶为剑抓住穆清风的肩膀一阵摇晃,石珞俯下身,却被轻剑指住,“你把他怎么了!”
石珞不耐地出了口气:“让开。”
剑尖顶住了他的琵琶骨,石珞的眼神一冷,这时,穆清风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我又睡着了……啊,道长回来了?”穆清风直起身,看清四周,“叶公子,姚姑娘?好巧。”
“清风,你怎么样?”叶为剑的手还按在他肩上,关切地盯着他。
“没什么。”穆清风晃了晃脑袋,理了理鬓发,又抬起湿透的袖子看了看,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突然想到,最适合做药引的东西了。”
另两人不明所以,石珞则是立刻回应:“是什么?”
“凝冰草。”
石珞一愣,转而闭眼,笑了出来。
“穆公子,果真好思路。”
“道长识得这草?”
“生于严寒,遇热即谢,只生长在华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破局
穆清风重新点起灯火,夜幕四合,屋内的烛光称得四周愈发暗沉。
“这凝冰草,我也只是在书中读到,不曾见过实物,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种药材的存在。”穆清风悠悠地说道,“道长知道它生于何处?”
“华山无我不识之处。”
“可是?”
“我不会再上华山。”
“是不会,还是不能?”
石珞侧过身,慢慢将手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竟是不减。
“能问出这句话的穆公子,其能为自可通天,凝冰草又算什么。”
“谬赞,明明是道长你引我至此,从未隐瞒。”
“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旁边一头雾水的叶为剑终于忍无可忍地插了进来,“清风你是中毒了还是怎的?”
“叶公子不必挂心,只要寻得凝冰草,我自无碍。”穆清风悠闲地支颐而笑,“只是这凝冰草不好得啊。”
“如何寻得,我来帮你 !”
“那就要看道长肯不肯带路了。”
石珞哼了一声,负手道:“穆公子这步一点也不高明,若真以性命做赌,不会仅仅为了陷我于两难;若不是以性命做赌,这局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道长医术精湛,还怀疑什么不成?”
“终归不如你。”
“哈,我观道长内伤加剧,何不让我来医治一下?”
“不必,穆公子内力深厚,贫道敬谢不敏。”石珞拂袖走至门外,一个梯云纵跃上屋檐,在屋顶上坐了下来,调息片刻,再次掩袖低咳,袖口又晕染了一片血迹。石珞动作一顿,因为另一个人影忽然凭空出现,正以一个悠闲的姿势坐在屋脊的一端。
“说说看,那个瓜娃子这几年怎么样?”唐鸢坐在那里摆弄着手里的梅花针,面具在初升的月色下熠熠发光。
石珞拭去唇边的血迹,闭目端坐,不动声色:“唐女侠好雅兴。”
“姐姐我今晚心情不错,暂时还不想把这些针丢出去。”
“哦,那贫道先谢谢了。”
一枚暗器突然破空而来,擦着石珞的面颊飞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小花不杀你,是因为他觉得你有趣。我对你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最好不要破坏我的心情。”
唐鸢重新拎了把小刀在手,一抬眼,赫然发现石珞原本打坐的地方空无一人!心念电转间,唐鸢完全是凭直觉提刀在面前一挡,一声白刃相擦的轻响,唐鸢面具边缘的流苏应声而断。她根本来不及起身,就感受到颈边剑刃冰冷的触感,以及背后传来的,平淡的声音:“穆公子不杀我,是因为他杀不了我。看在某人的份上我已让你许多,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剑刃的触感突然消失,石珞收剑入鞘,走开几步重新坐了下来。
“你……”唐鸢有些颤抖地摸了摸脖子,没有丝毫伤痕,只有断掉的半截流苏证明方才的惊魂不是错觉。她蓦地想起天都镇外,石珞夺回穆清风手中的剑时那奇诡的身法。
“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唐女侠想必也听到了。”石珞平静的语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今夜月色甚美,唐女侠想聊些什么来着?令师弟么——他就是个笨蛋,没什么好说的。”
唐鸢仔细盯着那端坐调息的白衣人。这小羊内伤沉重不是假的,内力糟糕也是真的,背上还有刀伤未愈,可是方才的瞬间发难明明白白地传达了一个意思:对付你,这个状态足够了。
对实力悬殊的惊异,性命被玩弄的羞怒——唐鸢在瞬间经历这许多心情后,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心底渐渐开始明白那朵小花为何越是生气就笑得越灿烂:“小咩咩,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不敢当。”
“原来你竟是如此高傲的性子,为什么遇到那朵小花就乖乖躺平了呢?”
石珞慢慢睁开眼,静了片刻,方开口答道:“因为有趣。”
“你和小花,还真像。”唐鸢丢下这一句,再次隐去了踪迹。
石珞轻轻出了口气,虚汗淋漓,每次催动真元,就像把奇经八脉都拧了一遍。再也抵挡不住倦意,他疲惫地阖上眼睛。
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因为他从不做梦。睡眠与死亡的区别只在于前者会醒来,而后者更安逸。
石珞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是侧躺在屋顶上的,连打坐的姿势何时倒塌的都不知道,刚才八成是昏过去了。他不禁苦笑——这种程度就撑不住,自己真是太久没与人动手了。他随即惊觉异常,因为身上还盖着一件黑色的外氅,脑后有一个人的气息。
石珞与穆清风同样,即使在睡眠中,也能立刻察觉接近自己的人。失了这份警觉,就相当于丢了半条性命。
他顿时一个激灵,反射般地想要跳起,却被一只手按住扳了过来,屋瓦抵在背上,伤口隐隐作痛。他扭头向左看去,那个只穿着白色中衣的男人正卧在他身侧,支着太阳穴,笑眯眯地盯着他。
“夜深风大,不要随便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石珞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第一反应是确认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耶,道长不要胡乱误会,我穆清风从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呐。”穆清风伸手拢了拢散在石珞脸上的鬓发,将脸凑近了一些,在他的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当然,我也是忍了很久的……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不可以。”石珞翻身而起,瞬息移至十尺开外,原本盖在身上的黑衣则轻飘飘地落在屋瓦上。
“道长真没情趣。”穆清风拎起自己的衣服,故作叹息。
“你倒是——呃……”石珞开口就想呛回去,可是话说到一半,冲口而出的却是朱红的淤血,他登时又委顿下来。
“这就是你强运内功的下场么。”穆清风走过来伸出手掌抵在他的背上,缓缓渡入自己的内力,“道长啊,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穆公子你失了内力就活不下去么?”
“不是我活不下去,而是敌人不让我活下去啊。”
“和所有江湖人一样,花哨的招式学多了,就忘了本。”
穆清风闻言一愣,随后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那道长以为,武学之本,原为何物?”
“每个人入门时,最先学的东西。”
“基础,步法,运笔运剑,修身养性。”
“——是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正是,武学之大成,皆以最初的根基为本。”
“大道无形——可是道长,在返璞归真之前,也要先有巅峰的资本啊。”
“穆公子以为,我的资本是什么?”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石珞没有立刻回应,穆清风坐在他身后,却仿佛看到了石珞脸上浮起的笑意。
“穆公子,我忽然开始期待与你一战了。”
“我给了你很多机会,你就是不肯好好打。”
“你若是意在试探,我又何必认真。”
“原来是怪我未曾敬你为对手——道长的脾气还真不小。”穆清风将渡入的内力加重了三分,石珞却在那一瞬间飘离了数丈,在屋顶另一端重新坐下。
“多谢穆公子助力。”
穆清风好整以暇地披好衣服,笑道:“没想到还可以和道长谈论武学,有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石珞还在闭目调息,薄唇牵起一个苦涩的笑意:“深有同感。”
“所以道长啊……”穆清风忽然欺到石珞身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不能成为我的人吗?”
石珞慢慢睁开眼,墨色的眸子映入穆清风一双细长的凤眼之中。
哪一双眼睛,是真正有感情的呢?
“穆公子作何想,我便作何想。”
穆清风轻轻地笑了,更像是一声叹息。
“寻得凝冰草,我便允你一个人。”
石珞的眼神动了动,带着些微的意外,直视着穆清风。
“穆公子这样真的好吗?”
“让麻烦的事情快点了结,有何不好。”穆清风捏住他的脸,“我说过,我不想与你为敌。”
穆清风凑上前,在那双薄唇上刻下绵长的一吻。石珞并没有抗拒,也没有迎接,他只是坐在这里,毫无动作,如同一个人偶,幽黑的双眼没有任何波澜。
穆清风舔舐着那双依旧紧紧闭合的薄唇,一种莫名的心绪在身体内弥漫。
吃掉他,让他只属于我。
许久,穆清风抬起脸,仔细端详着石珞漆黑的双眸。
“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然后,你会乖乖属于我吗?”
石珞望入穆清风的双眼,他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穆公子以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故地
青虬卧雪藏雅志,玄鹤排云引诗情。仙乡久在红尘里,唯余一山月色清。
“诗言虽美,但这华山之险,可不是寻常轻功能丈量得了的。”
簌簌飞雪之中,两个人影伫立在华山东南落雁峰的一处山崖下,崖高千仞,积雪不化。
“废话这么多,就是不看好本少爷的轻功了?”
“原本是不看好,不过既然能跟上贫道的速度,说明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哼,若不是为了清风,本少爷早就杀你!”
叶为剑掸去衣上的雪花,挥手间,袖风凛然。而石珞负手站在一旁,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与依旧一身薄衣的叶为剑不同,石珞身上裹了一件厚重的大氅,似乎很畏寒的样子。
“贫道实在不明白叶大侠究竟恨我什么——出言提醒,就要负起责任吗?碰巧认识杀手,就要被迁怒吗?叶大侠视友如命,贫道当然也想维护自己的朋友。你查不出幕后的真凶,那是你能力不够。”
“有人证在,你还狡辩!”
“想想你的人证为何要说谎。”
“秦姑娘根本没有理由说谎!”
“唉,你的脑子是丢进西湖喂鱼了吗?”
“你!”叶为剑怒极拔剑,石珞身形不动,人却飘移了三尺,避开了那道剑风。
“还有——你杀不了我,除非我让你杀。”
“你出言提醒,藏招示弱,根本是别有所图!”
“哦?总算说了句人话,继续说,我所图为何?”
“……你自己清楚!与本少爷无关!”
石珞摇摇头,掏出两张纸递给犹在发飙的叶为剑。
“凝冰草在距离此崖顶处方圆三里内,这是崖顶地势与凝冰草的样貌,现在,展现你引以为傲的轻功吧。动作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你不上去?”
“上去便是纯阳地界,我不能去。”
“为什么?”
“你真有兴趣知道?”
“……没兴趣。”
“那就是了,拖延对穆公子可没有好处。”
“你这混蛋,根本不在乎清风的死活对不对!”
“他不需要我在乎。”石珞在雪地里坐了下来。
“哼!”剑风扫起石珞身边的积雪,扬起漫天雪霰,叶为剑借着剑风之力腾空,在崖壁上轻点,转眼间攀至高处,金色的剑气破开积雪。
高崖陡势甚为惊险,叶为剑几次差点滑下去,都是靠着坚韧的臂力和手中的剑及时化险为夷,来到了崖顶。路观图描画详细,连附近可能出没的凶禽异兽也标了出来,不出两刻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