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
“两间。”
“一间。”
“两位客官……”
石珞用力一肘顶在穆清风腹部将自己挣脱出来,掏出两锭银子丢给小二:“来两间——”话未说完突然停住,石珞带着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哎呦客官?”
穆清风一手接住石珞失去意识的身子,另一只手优雅地竖起食指,笑眯眯地说道:“一间上房。”
作者有话要说:
☆、情难解
道长的身体依旧很冷。穆清风将石珞抱起时,内心又一次剧震,明明很清楚他不过是被穆清风自己一指头放倒的,但还是被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击得脑中一片空白。
不要……不要在我的面前冷去。
他快步走进房中,将石珞放在雕花的大床上,盯着那张平静的睡脸,良久良久,伸手整了整他散在鬓边的发丝,手指抚过那白瓷般的面颊,停在失去血色的薄唇上,慢慢摩挲着,感受着他的呼吸,只有这真实的呼吸能让穆清风冷静下来。
这样毫无疏离、任人摆弄的睡颜,他很久以前就想要了。这段时间以来,要么是他自己的矜持维持得太好,要么是对方过于敏锐而不乖,如今果真只有把对方打晕才能得到这种随便他怎么玩的睡相。
老早就想□□你了,让你像现在这样乖乖地瘫在我面前,任我玩弄。
可是又很怕,怕他变冷,怕他不醒来。噩梦中的绝望感时时刻刻纠缠着他,侵蚀着他的理智。
穆清风俯身,在那对薄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唇也像瓷器一样凉,那温度刺激着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人活得好好的,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怕呢。只要赶紧把这个寒气造成的麻烦内伤治好,他就不用再因为莫名其妙的感觉而丧失理智了吧。
穆清风摸到石珞的手腕,探了探脉相,然后一甩袖,几根银针滑至手心。
以针法逐渐疏通阻塞的经脉,然而石珞的经脉受损已久,注定了内伤恢复缓慢的结果。穆清风小心地施针,直到石珞面色渐渐转红,秀眉蹙起,呼吸也开始加重。他收了针,将石珞扶起,运功助他化解寒气,但成效甚微。
道长的身体被寒气侵蚀程度之重,倒是在穆清风的意料之外。华山地广人稀,石珞轻功绝顶又聪明谨慎,按说不至于久困其中,该说穆清风运气好呢,还是道长的运气太差……穆清风又将他放平,起身去找小二吩咐了热水,然后心情愉快地配起药来。
石珞醒来时只觉周身都是暖的,热气蒸腾的同时又伴随着扑鼻的药香。淤血卡在胸口附近难受不已,但是行气不顺,无法逼出。他咳了几声,意识逐渐清明,蓦地想起方才被穆清风偷袭而中招,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一跃而起,却一头撞在四周坚硬的木板上,同时响起一片哗哗的水声。
“道长,沐浴的时候不要拍水玩。”
石珞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浴桶之中,而身边那个被淋得半身湿透却依旧将手肘撑在浴桶边缘一脸愉悦地盯着他的,无疑是穆清风。
“你……做了什么?”石珞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除了贴心地覆住背后未愈刀伤的隔水布料,完全没有其他衣物。
在穆清风看来,此刻石珞的脸色堪称奇迹。
“如你所见咯——你体内的寒气太难驱逐,所以就用了药浴。”他用异常欢快的语气答道,伸手想再探探脉,却被石珞一个出于本能的翻腕格挡制住了手腕,穆清风愉悦地笑了,“道长别怕嘛,虽然我是很想和道长共浴来着……”
“你在治疗我?”
“有什么不对吗?”穆清风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笑得一脸欠揍,“就算要大战三百回合,也得挑一个道长肾好的时候对不对?”
石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撂下他的手腕,穆清风则趁势抄起石珞的手来把脉。
“嗯,还是有效果的,道长现在感觉如何?”
“想吐。”
“吐出来就好了。”穆清风笑着抚了抚他的背,好像在照顾一个身怀六甲的娘子,“药浴活血暖身,现下对付寒气最合适不过,你自己慢慢调息,直到经脉顺畅为止。”
“穆公子。”
“嗯?”
“多谢。”
“道长每次说谢都不是真心的。”
石珞侧头思索了一下,道:“因为穆公子的动机难以捉摸。”
穆清风笑了,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锁骨:“这次,是我自私,因为我喜欢暖和的。”
石珞抓起穆清风到处乱摸的爪子丢了出去,然后闭上眼睛。
这次凑过来的是整个脑袋,穆清风啜去他脸上的水珠,嘴唇在他耳边摩挲着:“我去叫人煎药,道长要乖哦。”
说完,黑衣的人影起身离去了。石珞睁开眼,掩口咳了几声,从水中起身,跳出浴桶,寻到自己的中衣与道袍穿好。挽起头发时,察觉到有个东西从身后的窗口飞来,他直接张开手接住,拿到眼前,是一个鱼形兵符。
“密室,没人,只有兵符。”不知何时坐在窗框上的蓝衣人影简洁地说道,紧接着是大段的埋怨,“你晓得嗦老子差点被断魂刺钉树上还好老子及时隐身了然后趁他开御的时候机智地遁了贱咩你晓得老子有多辛苦了么兵符都替你拿到了你赶紧跟老子走!”
“辛苦你了,唐包。”
“老子不叫唐包!”唐炮从窗框上跳下来,“贱咩你又受伤了?你比之前还要虚……喂你身上为啥这么冷!你去了哪里!”
“别碰我。”
“那你凭啥准那个万花碰你!”
“你什么时候来的?”
“哼!老子不管你了,老子要干活!”
“唐包。”
“闭嘴!老子干活不需要借助你的爪子!老子要亲手杀了这个——”说话间千机匣霍然张开,对准了吱呀一声打开的门,“混账!”
门口的人影不避不躲,轻巧地走进来。
“久违了,千弩,这是第几次来取命了?”
“事不过三,此战了结!”
穆清风向石珞温和一笑:“道长,我答应道长的事情,就等我回来再说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此战的胜负毫无悬念。穆清风悠然走到窗边说了句“请”,便从窗口跃出,唐炮也掠了出去。
石珞抬头倾听着他们踏在屋顶上的声音,摇了摇头,将头发挽起戴好冠,默默数了半刻的时间,然后跳出窗口,在空中旋身,将恰好被击得倒飞出去的唐炮一把拎住,落在屋檐上。
穆清风立在屋脊上,若无其事地将插在自己肩头的化血镖拔掉,随手一丢。
“我记得道长说过不插手的。”
“穆公子无非是想将最后一击让给叶大侠,这样会把后辈宠坏的。”
“身为前辈,照顾一下后辈有何不可。”
“如果我说,就算叶大侠此时前来,也打不赢这个笨蛋呢?”
穆清风略一皱眉。
“若穆公子敢召唤叶大侠前来,我就敢放这个笨蛋与他一战。只要穆公子不插手,我也不会插手。”
唐炮喷出一大口鲜血,抹了抹嘴角,恨声道:“贱咩你滚开,老子输了就是输了,不用你多事!”
“闭嘴白痴,想死就自己去一边死!”石珞松开拉住他衣领的手,唐炮登时从屋檐上栽了下去,他“靠”了一声,在落地前堪堪一个空翻,才没有重重地啃在地上。
“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道长这个样子。”穆清风忽然有些兴趣地摸了摸下巴,微微眯起的眼里则闪出了危险的冰冷。
“叶大侠现在的状况,穆公子应该很清楚——不堪一击。下头那个笨蛋就算被你削弱了六成的实力,要对付那种人,毫无难度。”
穆清风的眉皱得更紧了。其实石珞说得没错,苏靖死后,叶为剑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心智混乱,剑术也失了章法,即使表面上还在强撑着维持自己一贯的高傲,实际上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是将他彻底逼疯的最后一根稻草。
尤其是仇人近在眼前而自己却无力手刃之这种事情。
——在遇到巨大挫折时,心性太高,极易入魔。
石珞的预言,果然,毫无例外地,全部应验。
那么,关于他的谶字呢?关于穆清风的,那个“负”字。
胜负之事,岂由天定。
穆清风笑了,声音却染上了微薄的怒意:“好,既然是道长要求的,人就交给你带走。”他按住肩上的伤口在屋脊上坐了下来,化血镖造成的伤口很难止血,虽然不会给穆清风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是逐渐流失的血液正剥夺着他的耐性。
千弩的实力确是不差,穆清风正面对上尚不能全身而退,衡量一下,此时的叶为剑也的确很难与之抗衡。
石珞一揖:“多谢穆公子。”
“道长,我要你诚心诚意地谢我。”
“如何?”
“把伤养好,把自己洗干净,十日后日落,洛阳西郊,拿你自己,换楚关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短相思
穆清风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长安城一别后,他迅速回到洛阳和李漠玄筹备了一下,壶中馆便又回到了往常的日子。这次离开略久,周围的店家纷纷表示“没有穆公子的街上少了一道风景”,穆清风捋了捋鬓发,重新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才是人们眼中完美的穆公子,医术超群,温和善良,才不会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也不会是有着奇怪嗜好的虐待狂。
可是门前空荡荡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只有背后那个目光如炬的搭档。
“清风你,好像玩过头了。”那个高大的人影一袭红衫,胸前的银铠勾勒出一张怒目凶兽,此时正倚在书案边,用鞭子轻轻敲着手掌。
穆清风不自觉地抖了抖肩膀。李将军就是李将军,穆清风无论笑得怎样人畜无害,他的真面目都逃不过李漠玄的法眼。
“是,将军,我擅离职守还行动过度,我反省。”穆清风欠了欠身,手里还在捣药,倒是看不出多少悔过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李漠玄的脸向来不怒自威,此时却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玩得如此开心?”
穆清风捣药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是吗,我很开心吗?”
“你开不开心难道要问我?”
穆清风侧头想了想,又摇头一笑,继续捣药,没有说话。
“清风,你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人。”李漠玄道,“盟主说过,你这个人一念即正,一念即邪,若不能引导你走上正道,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昏暗的日子,黑衣少年独自站在遍地的死尸之间,漠然看着这个灰天红地,江水滔滔,直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慢慢进入视野。
“为何要杀这些人?”男人问。
“报仇。”少年答。
“那么,你的仇报了吗?”
“不知道。”谁知道呢,究竟谁才是杀死父亲的那个土匪。
“任性的杀戮并非解决之道。”男人说道,“随心所欲的人生,谁人不爱?可是若世人皆为所欲为,又有谁来撑起这个天下。”
少年木然抬头,眼中没有任何感情。“这天下,与我有关吗?”
“有关无关,在你一念。天下太大,人太渺小。何谓侠者?唯‘责任’二字而已。待得用双肩撑起哪怕一寸的天下,方知这天地间,有浩气长存。”
于是少年追随了这个男人的背影。他空有回天之术,却已无想医之人;他身怀高超武艺,却已不知该去保护谁。但是这世间总有他可以做的事情,因为世上还有他崇敬的人,比如师父,比如这个男人。
他已无情,但还有义。若为此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情。”穆清风垂目看着药臼里粉身碎骨的药材,淡淡地开口,“如果当初我的仇人不是十二连环坞的土匪,而是某个世家权贵,我还能走上现在这条路吗?”
李漠玄皱起了眉。眼前的人,初出茅庐便孤身一人血洗匪寨,震惊江湖,亏得盟主及时将他拾了来,多加保护,才没有多少人知道穆清风这个名字,只知有一万花侠士英勇无双,单枪匹马便挫了十二连环坞的锐气。如果他杀的不是土匪……
“同样是杀人,有人称颂江湖,有人落魄江湖,就是因为,所谓的正义吗?”
“我不记得你何时自认正义过。”
“的确没有。”穆清风轻笑着摇摇头。
“我也没有。”李漠玄起身整了整襟前的铠甲,“不过是责任罢了。”
正邪善恶,原本无凭。男儿在世,唯有“责任”是必须用双肩担起的——家、国、天下,尽一己之力,一寸一寸地撑起,才是这世间的浩然正气。
“你走的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用‘命运’当借口的人,都是没有勇气做出选择的懦夫。”
“是,我的责任,还在。”
“那,你的心呢?”
穆清风捏着药舂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我们最无情的穆公子,难道终于要动情了。”
“笑话。”穆清风冷哼一声,手里的药臼“喀”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戏演久了,入戏而已。当初的失误没能让楚关彻底消失,既然他们寻来了,就趁这个机会,让楚关真正死掉吧。”
“我会安排,但是,那个石珞,不一定会上当。”
“那就更简单了。”穆清风扬起嘴角,好像燃起了某种沉眠已久的渴望,他将药臼置于案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杀了他。”
李漠玄皱眉盯着他的侧脸——方才那么犹豫,此刻又这么兴奋,这表情是他在遇到强劲对手时才会有的热血豪情。
穆清风平日里看似温和谦逊,其实大部分人根本不入他的眼,他太优秀,放在哪里都会屈了另一些方面的才气。虽然以他慵懒的性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才华能否得以施展,但是骨子里那种缺乏对手的寂寞,对游戏乐趣的追求,还是会时不时地显露出来。
所以李漠玄总是多多少少地放任他去玩,跟杀手密探遛弯捉迷藏也好,毫不吝惜地把自己弄到受伤中毒也好,反正以穆清风的理智,是始终知道分寸的。
“看你的样子,他应是很难对付。”
“有将军在,自是不在话下,但我很想亲自一战。”穆清风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的笑容已然抑制不住,“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李漠玄拍了拍他的肩。“好,这次别再玩过头了。”
穆清风目送李漠玄上马远去,慢慢靠在门框上,出神。他环视人群依旧熙攘的街道,一种落寞感由心而生。
还是,少了什么。
穆清风一直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能有何求不得,他大多数时间只是无意追求。他的确不在乎自己的才华有没有被埋没,他是寂寞,但也很懒,懒得针对寂寞去采取行动,懒得去寻找对手,就这样寂寞下去也没什么不妥。
甚至懒得去爱人,也从未留恋光阴,这世上原本就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物。身边的同伴皆以为他需要一个活下去为之奋斗的目标,而穆清风知道自己不过是需要一个倾尽此生为之而死的目标。江湖大义,天下苍生——的确值得为之一死,那么就在这条路上,做能做的事,担该担的责任,日复一日,直至战死的那一刻就好了。
十日说快不快,说闲不闲,不过是和寻常一般过日子。唯一恼人的,是深夜的噩梦一日比一日清晰。
他能看到剑刃从身体里抽出时喷溅的鲜血,能看到大滩血液在地上凝固的过程,能看到一只沾满血迹的手在眼前无力地垂下,能看到横陈在血泊中的——那具尸体。他跪在尸体边伸出手,拨开散乱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