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街道两旁的白桦树一棵又一棵让马拉车抛到了後面,二月的阳光颜色很淡,照得马路上的风沙像一层雾,赶早工作的人和车、马和牛,都在雾里跑,从雾里一出来,全都变得灰扑扑的。我静了很久,小坦也不说话,最後我问:「。。。好吧,那我问你,甚麽叫做。。。挑拨。。。啥,啥间的?」
10、第四章(中)
不久,我们读的那间中学贴出布告,把列齐开除了,理由是聚众滋事,殴打无辜路人,严重破坏风纪秩序。一个雅族人为一个勒库人出头,打了另一个雅族人,被惩罚的却是那个从头到尾没出过手的勒库人。
咱们当天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通通记了过,包括小坦。我妈碍著我裹了石膏,这才没用棍子打我,却扇了我五个巴掌,个个都比小坦那天扇的要重。扇到最後她哭了,她说勒库人果真没出息,果真教不好孩子,指望上学能学好,谁知去了学校变得更坏。她哭著说早知当初逼我爸领著一家子在草原上放牧就好了,离城里远远的,多麽太平。现在老的有案底,小的被记过,父子两代都是不安定份子,以後说不定连咱家旅馆的门都没人敢进了。於是闹到後来,我爸妈就吵开了。
列齐很快就对未来作出决定,他要到沿海城市的工厂去打工,家里也只能同意。我们一整排人瞧著那告示,列齐摊开双手说:「这样倒好,咱早就不想上这他妈的学了,现在多轻松,省得我逃学还得想藉口跟咱爸爸交代。」他走上前几步,转过来面向我们,大声宣布:「各位,我要去沿海了,我要去发财啦!」
小坦说:「你记得回来跟大家喝酒。」
列齐说:「那有啥问题?我挣了钱回来,把整座绿洲的酒都买下来。。。不,咱们乾脆来开酿酒厂吧!」
我问:「到那时你还抢不抢姑娘?」
列齐仰起头,很向往地瞧著远方,说:「咱那时年纪大了,怕都结婚了吧?不抢姑娘了。可我要鼓励我的部下,学咱们的样,看到中意的姑娘就去要过来,对方不让,就打!欸,要是我部下不肯打架咋办呢?。。。」
小坦和我异口同声地大声说:「就开除他!」
我们一齐鼓掌。对,谁不打架就开除谁,谁不喝酒也开除谁,列齐就要去沿海闯荡了,他很快就要回来当大老板,到那时「绿洲马队」成了「绿洲大酒厂」,名号响当当的,咱们的规矩才是规矩,到那时勒库城是咱们的天下!
我们在火车站替列齐送行,我的石膏还裹在腿上。一开始大夥慢慢地走,望著车窗里的列齐挥著手,好几个人凑到车窗上,隔著窗玻璃和列齐拳头对拳头地互撞,约定说好了的就要做到。然後火车开动了,越来越快地离开了月台,大夥开始奔跑,我跟不上,落在了最後,无力地望著逐渐远去的火车。小坦回头一看,冲了回来,把我连人带石膏地背上身,我手上还握著根拐杖,小坦就这样驮著沉甸甸的重量,发腿往前方的兄弟们追过去。那天我们都没喝酒,在月台上却跟醉了一样尽兴,我们用力穿过拥挤的人群,朝著火车屁股狂奔,叫嚷得比月台的广播还响:酒厂大老板你听好了,你要保重,要给咱们写信,休假了要回来看大夥啊!
未来的酒厂大老板走了以後,我们平静了几天,小坦却没閒著。他老觉得列齐天分高,不读书可惜,记著是自己对不起列齐,於是他不知怎麽争取的,竟然向学校求自己被开除成功了。
他在夜里揭下那面写著他名字的告示,是我拄著拐杖陪他去的。我问他:「你要这告示作纪念麽?」
「是纪念,可我是要给列齐作纪念。」小坦很谨慎地将告示折好,放进裤兜里,「等列齐安顿下来写信回来,我就把这告示寄去给他。我出头去打蓝宁,是为了让他少担罪名,没想到害得他这样,我要让他知道这件事有我从头到尾陪著。」
我忽然问了一句自己也弄不懂的话:「那咱陪你摸黑来揭告示,你也会记得是咱从头到尾陪著吧?」
小坦看著我,学校围墙外头的路灯照进他的眼睛。「你从头到尾陪我的事可多了,我全记著。」
我胃里突然又有只小飞虫在上下左右地乱蹦了。我说:「那就好。」没再问他记得的是哪些事情。
小坦不必上学了,带著给他爹打出来的满身伤痕,成天往我家里扎,老实说,是往我睡的炕上扎。我打著石膏不能出去玩,放学了就得回家,他送我回家,出去和兄弟们野完了,晚上就跑来跟我讲那天发生了甚麽好笑的事。有时他给我读报纸,专挑古怪的外国消息来读,我们尤其喜欢那些在城市里搞破坏的新闻,最刺激。可是我越听越纳闷,有一天终於忍不住:「你说他们咋就想得到,薪资太低可以上街抗议呢?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国家,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麽一个国家,他们的少数种族示威不说,放火、砸巴士都来,真太有种了,好像那儿没监狱一样。这些外国人啊,是不是特别横?」
小坦说:「多半是给逼急了吧。每个人都有谈不拢就会发急的事情,好比。。。好比你踩到狗尾巴,他就跳起来咬你。」
我想想有理,又问:「那你最容易发急的事儿是甚麽?」小坦想了很久想不出,反问我:「那你呢,你最看不过眼的是啥?」
我没怎麽思考,就说:「我最恨不公平,我喜欢所有的事都公公道道的。好比那次列齐给开除,我就憋著一肚子火。你别错怪我意思,但我这段日子一直想,虽然我希望你中学能毕业,希望你连大学也读得上,可换作是我,看到光开除列齐不开除我,这太不公平了嘛,我一样会去求学校把我退学的。」
小坦被我一句话提醒,放下手里的报纸,冲著我猛点头:「我这人也是求个公平,我看到不公道的事情就最来气了。我就知道你明白我。」我也用力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支持你。」
我俩就这样互相傻笑著朝对方点著头,一时说不出话。到後来两个人脖子都酸了,小坦摸著脖子说:「九点了,我该走啦,我爹等著骂我呢。你要吃甚麽我给你拿到炕上来?」
「我肚子不饿。你帮我拢拢毯子好不好?」我盖著毯子靠在土炕最里头的墙角,对著坐在炕沿的他说。
小坦就伸手来替我拉毯子。我一把揪住了他的手,拉到我毯子底下,放在我那里。我说:「我肚子不饿,这里饿。你替我解决解决,五分钟以後让你回家。」我引导他的手把那儿握起来,让他感觉一下那儿有多饿,饿得直挺挺抬起头等著他了。他手一碰到我,我全身就像在湖边一样打了个激零,下面等不及要开动了。
11、第四章(下)
「肏,」小坦说,「五分钟就能把这办妥啦?你本来不是这样的。」
我说:「就是饿太久了,才会这样。」
「我刚才好好地跟你谈论世界大事呢,你怎麽成天想著这个。」小坦嘴里说得很不满意,眼睛却眨巴眨巴,有著神秘的光芒,看上去也挺饿的。
我也不知道为啥,和他面对面不说话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想起这事。如果不是在自己家里,我真想叫他钻进我毯子来,重温咱们野营的勾当。可我没说出口,只说:「你那里如果也饿了,我也帮你喂饱它。」
别人喂的饭总是比自己吃来得香,我俩觉得这回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我俩不会让其他人来喂自己而已。於是,咱们那晚就互相把对方的鸡巴好好喂了一顿,紧张得要命,又兴奋得要命,怕我妈随时帘子一掀闯进来看我。平常我一个人清晨醒来在炕上弄,很好遮掩,两个人对著弄,那未免太不成话啦。何况小坦还脱了裤子,任谁一看都知道咱俩在犯坏,依我妈那性子,要是撞见这情景,恐怕会操起勒库人锋利的小刀把我俩当场阉了。
可是坏事一旦起了个头,以後我在家里看见小坦坐在炕沿,下面那里就永远不老实了。他讲话也好,不讲话也好,我总是坐著坐著就起反应。有时小坦正说著别的事,没发现我那里又该喂了,它越翘越高,毯子就被我顶起来了。
也许是没能出去玩,闷坏了,需要发泄。我对自己这麽解释,然而为甚麽他和我互相握住对方那里时,我胃里老是有小虫子乱飞,这我就解释不来。大概从马上摔下来摔出胃病了吧,人和牲口的胃不同,白医生没诊断出来。胃病这说法虽然不是很通,但虫子乱飞又飞不死我,我也就放著不管。
我的腿拆了石膏以後,小坦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往我家跑。他现在除了给家里跑腿,再也没其他事可做,要服务的只有酒客和羊群。所以,绿洲马队不出城的时候,他照样带著报纸上门,我俩就一起坐在炕上消磨时间。我给他讲学校里教的书,也教他勒库族的谚语,他喜欢听历史,我就讲学校历史科教的东西,只是讲来讲去,都是雅族人的历史。小坦有次问我:「咋没勒库族的历史故事可以听呢?电视怎麽也老播雅族人的古装电影呢?」
我被问倒了,对呀,咱是勒库族,却只能从姥姥口里听到勒库族的历史。我说:「我猜是这样的:学校里的书,只能写最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写书的人觉著勒库族的历史没甚麽看头,自然不写了。」
「可是老师们都说,历史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学历史是为了知道自己的祖先打哪儿来。书上说的,历史是民族的根。」小坦一边挠著头皮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知道雅族的根是甚麽,可也想知道勒库族的根在哪里呀。你就不想知道麽?」
「我想知道可以问我姥姥,她脑袋里有好多故事。」
小坦说:「那就对了,既然有好多,怎麽会没看头呢?怎麽就不写进书里让更多人看到呢?」
我说不出话。当然哪,总不成每个人都回家问他姥姥吧,以後自己的儿子孙子问起来,还得记得清清楚楚才行,终究不如写在书上方便。可是勒库族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种族呀,勒库族的根,在写书的雅族人眼里是没价值的历史,这麽不光彩的事,我能跟小坦说吗!那时起我逐渐发觉自己和小坦的不同:他的民族是得了一切便宜的雅族,他们族里的历史是宝贝;而我的民族却没法在正经的历史书上露面,永远只能是大草原上烤著篝火聊天的传说,草原上的风要是大一点,传说的声音可能都被吹散了。
我指指对面墙根:「你去把那个拿过来瞧瞧。」小坦摸到墙根,找到了一排勒库族的刀子,奇怪地回头问我:「你让我拿哪一把?」
我说:「就拿我最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刀把刀身是一整条碳钢的,刀把嵌了牛骨,镶著黑玉。」
我俩在惨白的灯光下玩那把刀,它有我两个巴掌那样长,是直刀。我抽出来,给他看刀身上头用酸液刻的回旋花纹,让他抚摸刀把上微微生温的黑玉。小坦和这把刀也是老朋友了,我时常让他拿著我的刀割烤肉、剖甜瓜、把厚厚的大饼子切开分给大夥吃。我俩小时候,他第一次见到我这刀,我为了炫耀刀子有多锐利,在他面前把牛皮鞘子一片片地快刀削下,成了一堆牛皮面条,轻松自在不费力,削水果皮似的。小坦一见,就「哇」一声爱上了。雅族人不兴带刀在身上,可是男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特别是爱打架又能打架的小坦,也因此他老是羡慕我。
我说:「这刀,也是咱们的历史,咱们的历史不写在书上,写在刀上。」
小坦问:「这话咋说?」
我指著刀子比划,「你瞧,这花纹要怎麽刻才美?这两面的刀锋怎麽开才快?刀身上这条血沟要多深多长,要开在刀身的哪一处,才能顺利地让敌人或牲口的血液流下去?刀把用的牛骨磨成甚麽形状,护手又要甚麽形状甚麽大小,刀子才会好使?这些都是学问。勒库人的祖先为啥要把带刀的规矩传下来,咱们有咱们的道理,因为这就是咱们过日子的方法。我们看到一件死的东西,就有办法想像活的故事,想到祖先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光景。」
小坦怔怔摸著刀上花纹,说:「。。。那也是。祖先过日子的故事传到现在,就变成了历史。一看这刀,勒库人的子孙就都记了起来。」我说:「这就是了。」
「我要是以後能重新念上书,有了知识,还是要把这些写进书里。唉,不成,我一定写不来,我要请教书的老师代写。」小坦说,「你可能觉著我这想法很没用,可是雅族人就是没办法不想这些,我们总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应该写在书上保存下来。你们把故事写在刀上,那,写进书里的工作,交给我们雅族人来就好!」
我俩都没发现,咱俩开始「你们」、「我们」地讲话。从前一讲起「咱们」,那肯定是指勒库城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勒库族、雅族,还是零零星星住在城里各角落的其他十六七个种族,在咱们心里全都是一体的;可是现今不同了,讲到「咱们」,还得从对方前後的话来分辨,究竟说的是甚麽人。我後来回想自己和小坦走上不同道路的起因和过程,才把这个转变从心底挖了出来,想一想,也说不定那时我早就察觉了,只是这事儿令人难受,咱们都不去理会而已。
那把从九岁起跟了我八年的刀子,却在没多久之後送给了小坦,在他离开勒库城的那天。
***
12、第五章(上)
小坦是因为和我吵了那场不大不小的架,才真正下了决心一走了之。虽然事後咱俩很快和好了,但两个人心里都落下一道疤。那却不是对方刻下的,那是被雅族和勒库族的冲突划伤,也可以说,那是两个种族之间多年来的巨大伤痕倒映在咱俩的心上。
那天,我和小木走在市集街上的时候被十来个雅族少年围住。他们问我:「列齐呢?」
我说:「早离开勒库城去沿海了。你们要找他,上他家问地址去。」
他们说:「打蓝宁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我和小木互看一眼,小坦的一脸杀气在我脑里晃过,我说:「是我的主意。怎麽啦?」
「干你屁事?列齐和蓝宁抢女孩,要你来出甚麽主意?」
「咱们马队是一家人,」我不顾小木猛拽我手臂,说道:「谁出主意都一样。」这话是说,人是小坦打的,你们要报复,找谁都一样。算我倒楣,和小木俩人势单力弱给你们围住了,那就冲我来吧。
「列齐是真出了城还是假出城?骗人的吧?让他出来,别以为从学校开溜了就可以当乌龟。」
我不懂「乌龟」是甚麽意思,可也知道不是好听话。我对雅族人的多疑和婆妈反感到了极点。「别废话了,要打是吧,冲我一个人来。」
两边都没有再多废话,我和小木就这麽两个人对他们十三个。和十三个人干起来其实和对四五个人差不了多少,能扳你腿、捶你後腰、拿水瓶偷袭你头顶心的,来来去去也就几个人。在无花果和乾枣的摊子前面,我被两个人架起来抬离了地面,一个人上来踹我肚子,我被踹得张嘴呕吐。他再踹,我又吐,吐到喉头抽个没完,他又踹两下,最後在我胸膛上蹬了一脚。我身体里头咚咚地响,好像不断打著闷雷,满嘴都是酸溜溜的胃液,还有一点发苦的胆汁。我闻到腥味,用力吸一下鼻子,却没能把鼻子里的东西吸进去,头一低,市集街的黄泥土地上便啪嗒啪嗒滴了一地的鼻血。
小木给三个人摁倒了,一只眼睛肿到闭了起来,他还在拚命睁眼,想瞧我有没有事,活像是大鸡蛋上开了一条缝。他身边地上还落著不少他被扯下来的黄色头发。
我发根上一紧,脑袋被後头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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