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丞的手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荒诞的故事,荒诞到让他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原来『恋爱恐惧』是真的可以克服。但是就像我那天所说,我却开始觉得你要是真的一直不懂感情就好了。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过得轻松一些,从来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可以克服,」严丞低声说,「可以克服的,只要你遇到对的人。」我以为自己遇到了对的人,但没想到却是错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不曾想这里不仅没有退路,更没有前路。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如祁析所说,很多时候现实才是自然的,而且并非那么难以接受。因为一开始就打算喝酒,严丞今晚没有开车来。现在的他只是慢慢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对今晚奇怪的发展感到一阵茫然。
仿佛为了照应严丞的第一次失恋,如同小说剧情一般,今日夜间有小雨。冬夜的绵绵细雨落下来,一点一点打湿他的头发和眼睫。
自己究竟是怎么沦落到这种状况的?严丞想苦笑,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出表情。
一个人默默积蓄全部勇气、推翻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信条做出的告白,虽然对于自己是个弥足珍贵的纪念,但对于别人,大概只是个麻烦。严丞其实假设过无数次自己被拒绝的场景,却都出于自我保护下意识降低了伤害值,因为他忘记了现实总是毫不留情的。
雨幕中的霓虹灯散出五光十色的光晕,整个城市好像笼罩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不论是否打着伞,都行色匆匆。严丞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烦闷,只管往家的方向走去。但他忘记了小雨的雨丝虽细,但湿漉漉的雨水终究会沿着下颚的弧线滑过脖颈,钻到领子里去。
冬雨慢慢地渗透进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到最后发现的时候,身上大半已湿透,指尖也已是冰凉的了。就好像无声滋长的情绪,当最后发现时,往往都早已来不及。
今晚忍不住把内心扭曲的话都透露,如同精神病发,但根本毫无意义。不惜交出一切去了解,将伪装统统摒弃,却只看到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像一场爱之梦。美好是短暂错误的开始,试探胶着是漫长的过程。
最难忘是递过书本的手、是图书馆外背对夕阳的影子、是酒吧嘈杂中的柔声倾诉、是打趣时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短信来往时假装不期待的铃音、是秋夜里情诗的呢喃、是午后庭院里树叶间隙漏下的阳光、是蜜柚酱的苦涩酸甜、是李斯特的浪漫旋律、是冬季凛冽高远的星空、是最后一场冰冷的夜雨……
梦醒了,一切终要落下帷幕。
终于发现雨势变大的严丞清醒过来,好在他已经游魂般走了很远的路。加快脚步终于进了小区,看到路边熟悉的景物,严丞突然回忆起傍晚离开时充满期待和紧张的心情。
这一刻,从还在餐厅里就一直还没反应过来的神经终于感到了尖锐的刺痛,难堪、尴尬、狼狈、难过和空虚一齐涌上心头。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其中居然有着这样的隐情,最后居然是这样的告终。
原来那个人在初识我的时候,就有着其他目的?祁析微笑时的弧度、朗读时的声音、弹琴时的神态浮现在脑海,但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情又多少假意?
严丞的嘴唇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秘密——排斥感情用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从小他就是个软弱爱哭的男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但是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人因为失恋而哭泣?严丞觉得自己的姿态真是太难看了,简直得恨不得能够就此失忆。
他仰起脸来,被夜雨冻得麻木的脸颊上是一片湿润的水迹。一定都是雨水吧。
「明知我心里苦衷,仍放任我做好梦。难得你这个朋友,极陶醉,但痛。」
祁析,难得你这个朋友。极陶醉,但痛。
祁析在严丞离开的时候默默看了他的背影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时没有互相道别。
冬季萧条的街道还飘散着零星落叶,天气预报说今日夜间有小雨。祁析想克制这一刻的孤独感,但他做不到。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的性子,祁析周围总有很多朋友,有跳脱如夏天淇,也有沉静如严丞。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孤僻是与别人交往越深,就越想推开那人。他确实对所有人都好,对所有人都微笑,不过只是为了制造出自己认为合适的距离。祁析担心说的越多、接触越深,就会把自己沉积的感情翻出来。有些东西握住越紧就失去越快,而他已经失去过那样的感情。
但并非没有人是「特别」的。
祁析在严丞身上投入了太多心力,不动声色地、小心翼翼的。从一开始单纯地想要帮助他解开心结,到享受与他做朋友的默契与愉悦。再到最后,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敞开心扉、一步步陷入泥沼。
祁析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之前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为何事情为何会失控至此?
祁析那天对严丞没有说完的话是:「我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曾经想过,严丞之于自己是不是那样一个人?一个映照出自己的人。他似乎在严丞身上看到从前那个自己的表情、动作和许多。或者说,这些东西一直都还在他的身上。正是因为这样,他熟悉严丞的每一分抗拒与挣扎、他懂得严丞的每一点退让与忍耐。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要亲手狠狠推开对方。
祁析一直记得严丞向他道谢那天等在落满梧桐叶的长椅旁,因为看到他而露出淡淡的和煦笑意。那是只为他一人露出的笑容,他曾经也动过心。
如果说祁析是用温和的外表包装凉薄的内里,那严丞就是用淡定乏味的外壳保护善感温柔的内在。祁析曾有幸让那个人对他卸下几次外壳,他曾有幸窥视到那个温柔的心。所以,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严丞,我不是你该期待的人。
虽然你的敏锐让你接近我的心,但你终究不了解我。我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你,这颗心里没有你期待的东西。
祁析希望严丞能忘记这个糟糕的夜晚,只要自己记得就好。严丞只是搞错了。只要遇到对的人就好,那么一定还有下一位。
我是个错误的人,下一位一定不像我这样残忍。
夜风吹乱了祁析的头发,让他缓过神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祁析突然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是他微笑着等待的人了。倏然而来的寂寞与惶恐让他忍不住想出声喊住对方。
但是发不出声音。
还能说什么呢?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却说不出口。伸出的手只触到冰凉的夜风,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紧。
「再见了,严丞。」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世界末日的第二天是周六,严丞放任自己毫无节制地睡下去。西半球的末日要在这个早上才结束,说不定他能在睡梦中和全人类一起灭亡呢。
严丞被门铃声吵醒的时候,很久没回过神来,因为伴随而来的还有头部的剧痛。他跌跌撞撞下床,却眼前一黑、膝盖一软摔到了地上。怎么回事,睡太久还是低血糖?他强忍着晕眩,慢慢穿过起居室走到门边,扰人的铃声依旧响着。
「你好?」严丞打开对讲,声音沙哑得厉害。
「泰斗,是我们!」是扰人清梦的夏天淇,这个「们」字大概还代表周凛也来了。
看在周凛的面子上,严丞摁下了开门。不过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们怎么都来了?」严丞扶着门,瞪着门外的三人。
叶逸云捧心:「泰斗,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不该来吗?」
严丞摇头,又是一阵奇怪的晕眩:「先进来吧。」今天真是见鬼了。
「泰斗,你声音好哑,刚睡醒吗?」「已经是下午了,真没想到泰斗也会睡懒觉……」夏天淇和叶逸云两个烦人的家伙一唱一和。
严丞有气无力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来这么多人究竟是想干嘛?」他刚在沙发上坐定就见周凛拉开了酒柜最下层的抽屉,驾轻就熟地拿出了药品盒。「诶,周凛你……」
「果然还是放在这里,」周凛从盒子里拿出体温计,「测一下。」
「啊!」叶逸云一合掌,「难怪泰斗的脸色不对。」
「啊!」夏天淇也恍然大悟, 「难道泰斗你失恋还淋雨啊?」
气氛瞬间僵了。情形急转直下,夏天淇捂嘴、叶逸云扶额、周凛看体温计,而严丞头疼欲裂!世界末日果然还没完!
冷场中,周凛皱眉道:「38。5度,严丞你发烧了。」他翻了翻药盒,一锤定音:「叶逸云和我去买药,小淇你留下来熬粥。」
严丞叹气,半死不活地看了好友一眼:不把夏天淇带走是嫌我命太长吗?回应他的是周凛淡定的背影和片刻之后的关门声。
「丞哥,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夏天淇摸摸鼻子,尴尬地笑。
严丞瘫坐在沙发上,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没想到好友们这么快就知道他失恋的事,大概是祁析告诉了夏天淇吧。为什么?严丞想不出来。但是原因并不重要,他本来就打算等自己调整好情绪再亲自告诉好友,现在也省去了他的难以启齿。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面对好友并没有太过尴尬和难堪。果然现实才是自然发展的,设想不过都是主观臆断,现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所以自己现在是因为第一次失恋,所以得到了好友的集体上门安慰?严丞想自嘲地笑,干燥的唇却细微痛痒,开裂出血。
夏天淇在厨房烧了水,乖乖端到严丞面前:「丞哥,多喝点水。」
严丞瞥了他一眼。这个家伙只有在认真的时候,或者做了坏事装乖的时候才会喊他「丞哥」。其实他根本不在意夏天淇一时嘴快,毕竟他说的事实。自己确实像小说和电影里一样,像个傻瓜似的因为失恋淋了一场雨。想到这里,严丞接过杯子:「多谢。」
「丞哥的头会不会很疼?我记得小时候发烧头好疼的,医生说因为发热会使血管压迫神经,」夏天淇也翻起了药盒,「把冷敷贴拿来贴上吧。」
结果严丞被夏天淇裹上了毯子、贴上了冷敷贴、灌了一整杯热水。「不用这么夸张……」严丞忍不住阻止他的大献殷勤。
「丞哥你嗓子都哑了,别说话了,」夏天淇认真道,「我有话和你说。」
「嗯?」严丞哼了一声。
「丞哥,都是我的错,」夏天淇立正站好,然后猛地弯腰一鞠躬,低着头,「是我对不起你!」
「你这是做什么!」严丞被他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夏天淇没有抬头:「祁析都告诉我了,都是我们多管闲事的错。丞哥,我不敢说因为心意是好的就请你原谅我。我只能说真的真的对不起!」
严丞心里一酸,故作云淡风轻:「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丞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太伤心。」
其实往日的种种经过昨夜一场雨,此刻已象是大梦初醒般模糊了,只是心里还残留着隐痛。但严丞并不是小心眼的人:「好了,快点站直!你头不晕啊,撅着个屁股我看着都难受。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是看缘分,和你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谁对谁错。」
「丞哥……」金发青年抬起头,因为弯腰低头太久脸已经充血涨红了,但他一双眼睛依旧是盈满了歉意。
「真的,不要让我难做。」严丞说。
「对不起。」夏天淇小声答了一句,乖乖在他身边坐下。
沉默了片刻,严丞还是忍不住问:「是他和你说的?」
「嗯,」夏天淇点头,「阿祁昨天晚上就给我打电话了。我真的很吃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问了天王。天王也不太会处理这种事,所以……」
「紧急预案C?」严丞真是要被好友们逗笑了。
「对啊,」夏天淇小小地抱怨起来,「你都和叶逸云那个家伙说了,怎么不和我说喔!要是我早点知道的话,要是我知道……」
「你知道又会怎么样?」
夏天淇叹了口气:「丞哥,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一定会阻止你的。其实祁析告诉我这件事,就是希望我们能来开导你。」
严丞忍住嗓子的疼痛,哑声道:「我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是在给阿祁找借口,但是这个事情……」夏天淇犹豫了一下:「祁析大学的时候和我不同系,我们只是同一个社团而已。你也知道他的性格那样,人缘非常好,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但是他会和我有来往,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彼此的属性,我们都是gay。」
严丞点头,他不知道夏天淇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记得祁析和他说过与夏天淇是通过社团认识的。
「那个时候学校风气并不算开放,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彼此不点破。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其实有很多人喜欢祁析,但是阿祁……怎么说呢,他看起来虽然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却有着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距离感。而且他当时和一个学长很要好,我们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
「我知道……」严丞记得这件事叶逸云说过。
「不,叶逸云那个笨蛋搞错了,」夏天淇打断他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搞错了,连祁析自己都是。那个学长对祁析特别好,也从来拒绝不点破祁析的示好,他大概太享受、太得意自己得到『大众情人』的感情了吧。」
严丞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在我们大三那年,学长大四。阿祁因为害怕学长毕业后失去联络,所以鼓起勇气告白了。然后一切都完了,学长迅速找了一个女友。当时祁析简直变成学校圈子里的一个笑话,有人同情他、也有被他拒绝过的人嘲笑他。那段时间他真的很不好过,大概因为我有些心有戚戚焉吧,帮了他一些,我们才从有来往变成比较熟识。」夏天淇似乎陷入了回忆,口气有些沉重。
严丞对自己的性向还没有很完全的认同感,他不懂当时那一小部分人在学校里的处境是怎样。但是看夏天淇的表情,大概祁析当年真的很不好过。
「更糟糕的事情还后面,那个学长大概真的很少根筋吧,拒绝了祁析以后还想继续和他做朋友。我劝过祁析一定要和学长彻底绝交,但是他舍不得。结果学长的女友不知从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很反感祁析和学长做朋友,后来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祁析的性向……祁析大学的最后一年真的是很不容易,所以他一毕业就离开了X市。」
严丞不知该做何感想。作为一个刚刚被祁析拒绝的人,他其实可以觉得解气,原来祁析你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啊?他也可以嫉妒那个学长,凭什么祁析要那么喜欢他?但是更多,严丞还是心疼那个削瘦的青年。多年前整个大环境都不算宽容,更别提学校这种「小型社会」了,他不知道祁析是怎么度过他大学的最后一年。「没有喜欢上别人的能力」,果然都是有原因的,祁析大概是再也不敢了吧。
「很多人都觉得祁析喜欢上直男,是他活该,」夏天淇说,「但是后来祁析告诉过我,他能感觉到学长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才那么执着。可是他勇敢了,却输的一塌糊涂。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勇敢了,而另一个人没有。」
严丞苦笑,所以祁析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因为我勇敢了,而他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