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时想,她对我的着迷,大概仅仅像对意外闯入生活的奇怪而有趣的动物一样。在一架坠毁的飞机上,她的母亲把她向上高举,努力让她露出水面,自己却淹死了。她的父亲或者被山区的军队杀死了,或者在某个军营内彻底消失。出于巧合,她现在和我一起生活,在路易斯安纳州沼泽边缘的乡村,路易斯安纳州法人移民后裔的世界中。
一天下午,我把野餐桌移到阳光下,躺在上面进入梦乡,只穿一条运动短裤。我听到她拉开房门,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鸭毛,用它轻拂我的身体:头上的白色斑点,胡子,胃部扭曲皱缩的伤疤。
然后,我感觉到她在搔我大腿,上面有小箭头一样的伤疤,就嵌在皮肤下面,又粗又厚,已经翻了起来。那里至今仍然有地雷爆炸时打人的榴霰弹,有时它会无法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
看我仍然毫无反应,她就走过草地,到了晾衣绳那儿,把三脚架从链子上解下来。突然间,我感觉到它坐在我的胸口上,它的胡须、湿鼻子和带水泡的眼睛,一齐贴上了我的脸。我只能听到阿拉菲尔咯咯的笑声,在含羞草丛中回荡。
第二节
那晚,我给食品店关门时,刚要把桌上的遮阳伞折叠起来,一辆崭新的普利茅斯车靠着我的沥青船道停下了,看来像是租来的或公司的车。里面下来一个男人,沿着码头向我走来。他有副笔直、凶猛的姿势,让他看来比实际的高。他大概不超过五点五英尺,有着又黑又直的一字眉;脖子很粗,上面暴满了血管;肩膀很宽,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倾斜着;肌肉紧密地绷在一起,似乎任何一条肌肉都能带动起整个身体,就像你用手指拉动蜘蛛网的中心一样。
他穿一条休闲裤,短袖白衬衫的领子没系,领带拉得很松。他表情严肃,用眼睛粗粗扫过食品店和空桌子,向我出示了一下徽章。
“我是禁药取缔机构的专案官员丹·尼古斯基,罗比索先生,”他说,“我想和你谈点事儿,你不介意吧?”
‘他的声音和体形并不相符。我听到了南部山区略带鼻音的腔调,就像发夹拨动琴弦的嗡嗡声。
“我要关门了,然后准备去公园煮点龙虾吃。”我说。
“用不了你多少时间。我和新伊伯利亚州长谈过,他说大概你可以帮我解决难题。你曾在他手下当过副警长,对吗?”
“曾有过一小段时间。”
他的面孔布满皱纹,皮肤粗糙,眼眶周围微微泛红。
他说话时,嘴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扭曲着,使他的颈部肌肉跟着跳动,仿佛它们被连在了一条皮筋上。
“在那之前,你还在新奥尔良警局任职过很长时间,是谋杀凶案组的警员,对吗?”
“对。”
他透过树丛和码头上的船,看着远处的太阳。
凭我和各类联邦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要绕很多弯子才会转入正题。
“我能从你这儿租条小船吗?或者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走,沿着岸边散散步,好吗?”他问,他短短的黑发有点像美国大兵。他用手指向后梳理着头发,大睁双眼环顾四周。
“明天早上我可以租给你一条船,但你必须自己去。到底我能帮什么忙,尼古斯基先生?”
“我只是随便说说,真的。”他又抽了一下嘴巴,“我听说,有些家伙在魏美林湾卸了批货物。我只是想找个时间察看一下。”
“你是从新奥尔良来吗?”
“不,不,这是我头一次来这儿。这里环境非常美好,我一定得找机会尝尝这儿的小龙虾。”
“等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对魏美林湾附近的毒品走私感兴趣,但你却来自其他地方?”
“这只是个人兴趣。我想,几年前我在佛罗里达调查的,可能是同一批人。当时是夜里,他们在佛罗里达州南部的迈尔斯堡卸了一条载满香烟的船,有些不走运的家伙恰好撞见。于是他们把那四个人都杀了,被害的女孩只有十九岁。至于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管了。”
他的鼻息和高调的嗓音,跟谈的话题很不搭调,也和他的矮个子和笨重体形不搭调。我注意到,这个人是罗圈腿,像螃蟹一样,走路有点向侧面拐。
“那么现在你离开佛罗里达了,是吗?”我说。
“不,不,你完全理解错了。我来自蒙大拿州的大瀑布城。现在,我想跟你谈一下有关——”
我晃了一下头。
“迪西·李。”我说。
第三节
我们走上码头,穿过土路,走过我前院的山核桃林。
我问他,是怎么把我和迪西·李联系起来的,他说手下一个人记下了我的车牌号,就在我和迪西在咖啡馆相遇的那个早晨。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猜他们是在旅馆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我走进房间,拿出了两听冰镇槟榔酒,和他一起坐到了走廊台阶上。
“我不想对你的调查表示不敬,尼古斯基先生,但我认为,他不是买卖毒品的那类人,我想你们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相信他有正义感。他可能会使用毒品,但这和从事毒品生意完全是两码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来见你?”
“他遇到点麻烦,但与毒品毫无关系,具体什么事,你最好去问他本人。”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在亨茨维尔监狱时,他和鸭子萨尔关在一起?”
“和谁?”
“鸭子萨尔,或者叫萨利·迪奥或是萨利·迪什么的。你认为这很奇怪吗?”
“抱歉。”我说,用手揩了揩嘴,“我的反应是不是太强烈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的。萨尔家族曾经控制着德克萨斯州东南部的港口城市加尔维斯敦,包括电视台、妓院、赌场、毒品生意,所有你觉得能赚钱的地方。后来,他们离开加尔维斯敦,搬到了内华达州的维加斯,然后又到了内华达州与加州交界的度假村塔霍湖地区。大约两年前,他们出现在蒙大拿州。萨尔回来探望加尔维斯敦的堂兄,因使用了已被挂失的信用卡而被捕。据我所知,他一点都不喜欢亨茨维尔监狱。”
“那是肯定的,那个鬼地方比安哥拉还差。”
“但他仍然设法在里面赚了点钱。他是整个销售网络的枢纽,我认为他似乎把某些坏习惯传染给了迪西·李。”
“好吧,你有你的看法。但是我认为,从根本上来说,迪西只是个酒鬼和头脑混乱的家伙。”
尼古斯基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份报纸。
“读读这个。”他说,“我猜写文章的记者是个有趣的家伙。”
报纸的头版新闻标题为“黑熊吸毒,命丧黄泉”,日期栏里的署名是蒙大拿州珀尔森。第一段写道,一个装着四十包可卡因的口袋,通过降落伞被投到了弗拉塞德湖东边的树丛中,接着被一只黑熊发现。它把白粉和袋子扯得漫山遍野都是,最后中毒而死。
“那个降落伞落在国家林地上,你猜谁有打猎租赁权?”
“我不知道。”
“萨利·迪奥和他的父亲。你知道他们的土地租赁代理人是谁吗?”
“迪西·李。”
“你依然认为,他只是个头脑混乱的家伙?”
我望着远处河面,柔和的波光如此宁静。通过眼角的余光,我能看到他捏着易拉罐,指关节上青筋突起。
“快点,你想什么呢?”他说。
“我想你过于偏激了。”
“你说得对。我从不喜欢这些卑鄙的家伙。”
“没人喜欢他们。但我现在不做警察了,你找错了谈话对象。”
“我也不认为,杀死一头熊是多么有趣的事。我不喜欢那些家伙,看他们把脏东西和贪欲带到每个没被污染的地方。你朋友迪西·李正站在粪坑里,屎快粘到他下嘴唇了,而能救他的那个好朋友,正打算转身走开,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你可以把这些话对他讲的。”我边说边看了眼手表,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别担心,我会去跟他说的。但现在,我是私自留在这个地方。”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妈的,我接到了上级命令,三天后我得返回大瀑布城。”他喝光汽水,把罐在手掌中捏扁,然后轻轻放在台阶上。他站起身,递给我他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来什么,想告诉我的话,上面有我汽车旅馆的电话。或者过几天,你可以给我往蒙大拿打电话。”
“我恐怕没什么值得给你打电话的。”
“这听起来真让人郁闷。”他撇了撇嘴,“告诉我,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得啦,我不会生气的。”
“我是说,你并没有冒犯到我。”我说。
“朋友,你非常谨慎。一个女人曾告诉过我,我的脸像是被侵蚀过的土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提防点迪西·李,罗比索。他会卖给你一碗老鼠屎,却告诉你那是巧克力酱。”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和你分享一点个人看法,尼古斯基先生。你没必要围着迪西·李这样的家伙转悠。不管你多么努力,他的骨头里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和这个国家其他地方一样,只除了经济发展没上去。这是动物园的故事,所有大玩家都在里面,把鼻子伸到食槽上,虎视眈眈。你继续和那个摇滚歌手交往吧,这样就能认识他的那些朋友了。”
他穿过树丛走了,脚步踩在干叶和枯枝上,发出了很大声响。
第四节
那晚月亮很低,天空漆黑一片,闪电在地平线上颤动。早上四点,我在干涸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中醒了。
仿佛有音叉在我胸口颤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凉风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我的皮肤仍然又热又干。我听到了不属于这里的声音:一辆汽车的声音消失在路上,两个男人的脚步声透过树林传来,走廊的木板发出吱吱声,一根撬棒插入前门,发出了刮擦声。这些声音都是来自鬼魂,因为其中一个男人在浴缸中触电,死时收音机挂在他的大腿上;另一个人死在查里斯大街的阁楼上,我的点45手枪射出的五颗子弹,穿透了地板,命中他的心脏。
恐惧是毫无理性的,就像你的指尖轻触气球,它就会飘向别的地方。我拉开衣柜抽屉,拿出手枪,把沉重的弹夹滑人弹仓,在黑暗中再次仰面躺下。枪筒贴在我的大腿上,只觉得一阵发热。我用手遮住眼睛,想让自己重新人睡,却毫无用处。
我穿上衣服,穿过前院的山核桃树林,走向码头和食品店。月亮从云后露出脸来,给柳树罩上一层银光,照亮了穿越河面的海狸鼠。我来这儿干吗?我告诉自己,必须得在白天有个清醒的头脑。对,对,就是这样。
我打开冰柜。昨天放的冰已经融了,啤酒商标漂在水面上。我的胳膊撑在冰柜边上,闭上了眼睛。沼泽地里,一只海狸鼠正向它的配偶大声尖叫,听起来就像女人歇斯底里发着神经。我把手伸入水中,往脸上泼了点凉水,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了口气。
我转身折回房子,在黑暗里坐到厨房的桌旁,把头枕在前臂上。
安妮,安妮。
在我身后,传来光脚板慢慢走在地毯上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了阿拉菲尔,她正站在一片月光中,穿着那件画满微笑钟表的睡衣。她的脸上满是睡意和困惑,一直对我眨着眼睛,似乎正从梦中醒来。然后她走向我,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压在我的胸口,我能闻到儿童洗发液的味道。她用手碰了一下我的眼睛。
“为什么你的脸是湿的,戴夫?”她问。
“我刚洗了脸,小家伙。”
“噢。”她接着说,“有什么事不正确吗?”
“不是‘不正确’,该说‘不对’。”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抓住我。我抚摸她的头发,亲了亲她,然后把她抱起来,送回她的卧室。我把她放到床上,拉过被单。她的玩具散落一地。院子和树木正在黎明的微光中变成灰色,我能听到三脚架跑来跑去的声音。
她仰脸看我。她的脸圆圆的,我能看到她齿间的空隙。
“戴夫,是坏人来了吗?”
“不。他们永远不会来的,我保证。”
我扭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睛。
第五节
一周后,我带着阿拉菲尔在新伊伯利亚吃早餐。地方报纸的头版映人眼帘,那是迪西·李的照片。这显然是张档案照,多年前的老照片,他穿着山羊皮鞋在台上演出,打褶的裤子上钉满钉子,穿一件缀满小金属片的运动外套,那把镶着钻石的吉他正挂在他脖子上。
他在汉德尔森一个钓鱼营地遇到火灾,被烧伤了。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服务生,报纸称为他的“女伴”,在大火中不幸丧生。船舱爆炸,整个火球落到河中,迪西·李却命大,被人从水里拖了上来,送人医院,重伤。
同时,他被拘捕。警察在他车的前座下面发现了一盒可卡因。
我才不想卷进他的麻烦里去,并一再这样告诫自己。
如果你用毒品,就会沉溺其中,甚至会毁掉你的一切。
如果你和吸毒者或酗酒者卷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牵线木偶,按照他们给你编好的脚本来表演。
那天下午,我和阿拉菲尔用咖啡罐做了两个鸟食盒,把它们挂到后院的树上。接着,我们把三脚架栓在晾衣绳上,让它碰不到克拉瑞斯洗好的衣服。我们把它的小窝棚转到了树底下,还在下面垫了砖头,以保证里面的干燥,并把饭碗和水盘放在了窝棚口。
我们刚开始吃东西,就听到了厨房的电话铃声。那是医院里照顾迪西·李的修女打来的。她说迪西想见我。
“我去不了,修女,我很抱歉。”我说。
她停了一下。
“你只想让我跟他这么说吗?”她问。
“他需要一位律师。我可以给你一大串律师的名字。”
她又沉默了。我想,修道院一定是这么教她们的。
这种沉默让人情绪紧张,让我感觉正沿着宇宙的边缘滑落。
“我不认为他有很多朋友,罗比索先生。”她说,“没人探望过他。而且,他想见的人是你,并不是律师。”
“我很抱歉。”
“坦率地说,我也一样。”她说,然后挂了电话。
阿拉菲尔和我洗碗时,窗外的甘蔗地在黄昏中越来越黑,突然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的声音很粗,似乎裹着一层粘液,嘟囔声从听筒中传来。
“伙计,我真的非常需要见你。他们给我缠上纱布,打了麻醉剂,各种各样的罪都受了一通,还有根灌肠管插进了我肚子里。”他停了一下,我听到了喘息声,“我需要你来一次,听我说说。”
“你需要法律援助,迪西。我想我帮不了什么忙。”
“我找了名律师,这种人我他妈的可以雇上一大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们把我送回吸毒窝去,朋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不想说这事儿,但是没错,你现在正被监禁。”
我说,“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它。”
“那是谎言,戴夫。”我听到他喉咙中粘液滚动的声音,“我没吸可卡因,后来再也没有。它已经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了。我现在偶尔会吸点大麻,但也仅此而已。”
我用手掐着额头。
“迪西,我只是不知道,我到底能为你做点什么。”
“过来听我说五分钟的话。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