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面疮似乎都忌惮侯夏生,声音小了些,但还是不断发出诡异的笑声,说著难听的话。
「会不见的,这些都会不见的。你会好的……来。看著他们。」侯夏生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但很坚定,楚闻喜想,他第一次听见侯夏生的声音时,就觉得上天对他太过宠爱……那样的声音彷佛清泉一样的流淌进楚闻喜的心中。
「楚,还记得三太子说过什麽嘛?」
什麽?
「万般诸因恶果由心起,汝等各去自看智慧。」侯夏生低声道,他握住了楚闻喜的手,又说了一次,「万般诸因恶果由心起……你应该知道的,知道发生了些什麽。」
万般诸因恶果由心起?
「万般诸因恶果由心起……」楚闻喜跟著喃喃道,而在此时,侯夏生把柯筠白叫了过来。
柯筠白有些失了面子,心不甘情不愿的挪步,然後在侯夏生对他咬耳朵後又露出微妙的神情退了开。
这些楚闻喜都没有发觉,他专注地咀嚼那两句话。
而就在他专注想著时,他耳边还是不断回响著那些人面疮的声音。那几个人面疮不断说著话,难听的,好听的,什麽样的话都有。他胸前那个甚至低低开始唱起歌来。他在唱歌。那歌声突兀的响起,在偌大的房间内回盪著。
楚闻喜已经很久没唱歌了。甚至很久没有特地去找歌来听了。这些年来,他连句歌都没哼过。此刻突然听见自己的歌声,感到十分的奇妙。
而在听见那歌词时,他的身身体禁不住的一震,原本专注的思绪也被打断。
「心若倦了,泪也乾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万芳的《新不了情》。
江宁过去最喜欢叫他唱歌。而这首是江宁最喜欢叫他唱的歌之一。
万芳的《新不了情》,罗文的《尘缘》,林慧萍的《情难枕》……外表洋派,做事也洋派的江宁,却对这样的老歌情有独锺,他喜欢音乐,喜欢这样有些悲伤,有些惆怅的老歌,更喜欢叫楚闻喜唱。
他说:「闻喜,你的声音好美。幸好你没被挖掘去当歌星,要不就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闻喜,你是我一个人专属的歌星。」
瞧,过去听起来多可爱的情话,如今想来多可笑……
江宁常常撒娇说著他想听什麽,然後要求他唱,从老歌到情歌,从儿歌到国歌,西洋歌曲,有时候兴起,江宁也会拿吉他替他伴奏。而江宁要他唱什麽,他都会乖乖的唱。就算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唱《新不了情》很怪,就算他不懂为什麽江宁会这麽喜欢这样一首悲伤的情歌,但只要江宁开心,他什麽都好。
那段过去,回忆起来多麽的愚蠢,却也多麽的美好。多少夜里,他们缠绵过後,江宁就会要求他唱,他们裸著身子,倚靠著彼此,他唱著,江宁伴奏著。那时,楚闻喜真以为可以就这样天荒地老。
「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爱你怎麽能了……今夜的你应该明了……缘难了……情难了……」
「闻喜,好棒,闻喜最棒了。」江宁的人面疮说著。
「江宁,我爱你。」那个是他也不是他的人面疮这样说著。「江宁,我爱你……我好爱你……求求你不要再抛下我了,江宁,江宁,江宁……我再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你最喜欢我唱歌了……唱那首吧,《情难枕》……江宁,我们是不一样的,对吧?我们不像那首歌说得,我跟你之间不是游戏,是真心的,对不对?」
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静了。只有那人面疮的歌声绵延不断,其他所有的人面疮也都跟著静了下来。
楚闻喜觉得鸡皮疙瘩爬满了他的全身。那些歌声包围著他,让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他的头皮像有毛毛虫在上头爬一样令他发麻,他的喉咙彷佛吞了块烫铁,有什麽呼之欲出的东西要从喉头滚出来似的。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不要说了,我不爱他了──他很想这样喊。却喊不出来。许多回忆,都随著歌声而涌上。彷佛要将他溺死一般的,那些回忆,那些过去的感情,都随著歌声像是场洪水一般的淹过他。
我不爱他了,不爱他了……不爱他了──我真的,真的不爱他了,不爱他了!
他的耳边又响起那时侯夏生起乩时所说的那句话。「万般诸因恶果由心起。」
「楚……」侯夏生仍旧抱紧著他,他的声音在那歌声中显得清亮,他的手有力的握住楚闻喜的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那麽温柔,那麽的包容,那样的,让楚闻喜觉得自己不堪。「楚,面对自己。」
他这样说。
而突然间,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楚闻喜自己的。
人面疮(30)
那是楚闻喜特地设给母亲的铃声,铃声响起,人面疮顿时也静了下来。一片宁静中,铃声显得很突兀,手机一阵又一阵,灭了又响,固然是寻常的铃声,但却让人有种急促的感觉。
「是我妈……」听见那铃声,让楚闻喜又清醒了几分,虽然全身疲软无力,虽然明知道此刻不是讲电话的好时机,但他仍伸手去掏塞在口袋里的手机:「我妈……不接不行……」
虽然对父母很不孝,离家多年也没回去过,但楚闻喜对母亲的电话是能不漏接就不漏接的。母亲年纪大了,又是个容易想东想西,事事操烦的老好人,刚逃去台中那年,有几次楚闻喜没接没回电话,她就吓得直奔台中找他,而今他又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实在不敢让她更担心了。他已经让她伤心太多,难过太多,担忧太多。
侯夏生帮忙他拿过电话,问道:「你可以吗?」
「可以。我接一下……我不回她她会担心……」虽然身体还是异常的沉重,但身上的人面疮却安静下来,楚闻喜不免猜想,是不是他们也知道,这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还是我帮你回个简讯?」侯夏生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
「她不太会看简讯……手机还是最阳春的那种……而且我从来都没传过简讯给她。让我接。」手机又再度响起,楚闻喜拿过手机,立刻接起。
「小喜!」
「妈……」在听见母亲声音的那刹那,楚闻喜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轻松许多,「怎麽了,大白天打电话给我……」
「哎哟,妈妈有没有吵到你?妈刚刚才想你会不会在工作啊……可是你不是说来台北,妈就想说应该可以打一下……有没有吵到你啊?」
「没有,刚刚没接到是我在……厕所,妈,怎麽了嘛?」母亲叨叨絮絮的声音让楚闻喜感到温暖,他耐心的问著,身上的痛楚彷佛都消失了。
「你啊,虽然说晚上可能不能回来家里……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回来一下,妈今天有去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很多耶,你不吃也可以来包一包,带回台中。哎,你在那边也不知道吃的好不好!然後那个啊,那个你爸啊,你爸那个三八机啊,你别管他啦!你喔,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个脸皮薄的,像春卷皮一样的,嘴上说不要你这儿子都是骗人的啦,每年年夜饭还不是在念你都不回来,我今天才跟他说你来台北他就坐不住啦,你啊,就回来给他看看,你爸你也知道啊,嘴巴硬的很,那个心喔,比豆腐还软啦,还有你哥啊……」母亲一念起来就止不住,往常楚闻喜可能还不是很爱听,但在此刻,母亲的声音却莫名地给他带来力量。
他还在执著些什麽?他到底还在害怕些什麽?他到底还在不肯面对些什麽?听著母亲的话,楚闻喜原本还浑浑噩噩的脑袋,终於又注入了第二道光。
第一道,是侯夏生。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著母亲的声音,他想。
「哎……晚点回来没关系,房间都有帮你打扫好……」母亲的声音,很近,却又很遥远。「你啊……那个啊……你爸有说啊,有什麽新男朋友的话……也可以带回来看啦,下次来台北一起带过来啊……」
「妈……」楚闻喜轻喊了声。
「哎?」母亲软软的回应著,她一直都是这样,从小到大,这个娇小柔软的女人,每次只要楚闻喜喊她,她都会用著柔柔的声音喊一声「哎。」,然後她会一如从前,那样回答著,「怎麽啦,小喜?」
「妈……我好想你……」楚闻喜哭了出声。他真的很想她,真的,「妈,妈……」
「哎哟……你这三八机,跟你爸一样三八……」母亲的声音扭捏了起来,「你安抓啦!是哭喔?你怎麽啦?工作怎麽啦?是你老板欺负你喔?」
「你喔!都这麽大了是男生不要哭啦!哎哟,是怎样啦?」
「妈,没有啦……没有。」楚闻喜明知道电话另一端的人根本看不到,却还是摇了摇头,「妈……我看看情况……可以回去的话再打电话给你,我还要忙……先挂了。」
「哎……好啦好啦,快去忙你的!哎哟,你啊……」母亲一边说,却还是恋恋不舍,根本不想挂断。
但楚闻喜却不得不挂,他又抚慰了母亲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然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两个紧紧相黏的人面疮,正上吊眼看著他。
那是他最熟悉的两张脸。一张是他自己的,一张是他爱过又恨过的。
「闻喜。」胸前那张江宁的脸喊了他一声,然後他身上其他小小的人面疮也跟著喊了起来。
闻喜,闻喜,闻喜。彷佛念咒一样。字字句句围绕著他。刚刚的宁静像是假的一般。
「楚闻喜,你开心吗?」他胸前的那个人面疮问,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他从不会漏出的表情,笑的狰狞,「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这样嘛?丢下最爱你的妈妈,丢下嘴巴很硬但其实很疼你的爸爸,还有虽然不怎麽亲但其实对你很好的大哥,丢下那些跟江宁在一起到永远,是你一直最想要的,对不对?」
「我……」楚闻喜无法否认。
是的,他就是这样自私的人。那人面疮说的都是对的。他是。
他有些窘迫得看向侯夏生,他承认,他很在乎对方的反应……而在看到对方的表情没什麽变,仍旧是那样,乾净纯粹得一张脸,对方只是看著他,没有说什麽,没有别的反应,但就是这样,让楚闻喜感到安心,他对侯夏生扯了扯嘴角,心想,反正丑态都被看光了……也不会怎样吧。他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人面疮。
「你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啊,楚闻喜,你自己知道的。啊,应该说我都知道啊。因为我是你嘛。」那人面疮仍继续说著,他咯咯乱笑起来,「我们心连心喔,我是你,你是我,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喔!你很开心吧?其实在见到江宁出现在你手上时,你很开心吧?」
他开心?他……
「你想著,『太好了,他遭报应了!』,但其实你还想著别的,对不对?」
「我……」楚闻喜看著那个人面疮,明明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他在此时也无法去管脖子那边传来的酸痛感。而随著那人面疮一句又一句的话,侯夏生握紧著他手的力道也一点一点的加重。
「你在想……『啊,他可以跟我永远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呵呵呵……」人面疮吃吃笑了起来,「你很开心吧?一边伤心,一边难过,一边愤怒却又开心,你开心死了……」
「对……我很开心。」闭了闭眼,楚闻喜深呼吸了一口气,他不逃避了,他小声的回答著,「我真的,很开心……」
真的。虽然用尽力气隐瞒自己真正的情绪,但他真的……真的……开心死了。那瞬间,他内心是愤怒又是快乐,他甚至愉快到想哼歌。一想到这个他最爱也最恨的人变成人面疮在他手上,他不开心吗?
他开心死了。
楚闻喜闭起眼,在说出那句话後,有种耗尽自己全身力气的感觉。有种,终於面对自己浑身丑陋的舒畅感。
「对……我就是这麽恶心……」他低声说著,但侯夏生握著他的手却没有放开。
「是啊,恶心的家伙!你还爱著他啊。一直都爱著他。要不为什麽一直记得他呢?才看一眼,这麽小的人面疮你就知道他是江宁呢?你一直记得跟他分开了多久,不是嘛?你甚至还记得他喜欢吃什麽,爱做些什麽事情,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习惯,记得他的一切……楚闻喜啊……楚闻喜……你是傻瓜……啊,我是傻瓜……」
那人面疮说得不亦乐乎,越笑越大声,表情也越来越扭曲,每一字每一句,都那样真真切切的戳进楚闻喜的心里。像是千根针,像是滚烫的热水。他咬著唇,知道自己该否认,该摇头辩解,但他知道,他辩解不了。他无法否认。
因为,那些都是真的。那个人面疮,说的都是真的。
那是他。
亦不是他。那个人面疮,的确是他……也不是他……
「你这个恶心的人啊,爱逃避的胆小鬼啊,自私的垃圾……开心了嘛?楚闻喜!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别想摆脱我!永远都别想!你旁边那个什麽三太子的义子!那个什麽吕洞宾门下的鬼道师,都拿我们没辙的!楚闻喜!我们是你──是你最恶心的一部分啊……你──」
人面疮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那声音大的夸张,响彻整间房。
「『你难道又要像五年前那样胆小,丢掉我们。』」
所有的人面疮,在最後异口同声了起来。
「楚……」耳边是侯夏生低柔的一喊。「面对自己。」
看著那狰狞的面孔,听著那些话语,脑中千头万绪如惊涛翻浪,楚闻喜在那瞬间,好像终於明白了些什麽。
他直视著胸口的人面疮,张了张嘴。
「我也还爱著闻喜啊。闻喜,我最爱你了,最最最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我谁也不爱啊……只爱你,闻喜!闻喜!我不想跟你分开,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而就在此时,江宁的人面疮,大的,小的,一齐呐喊了起来。
又开始了,大大小小人面疮的声音,像是诅咒一样,塞满了整间房,也塞满楚闻喜的脑袋。
但是,没有一开始那麽害怕了──楚闻喜可以听见身旁侯夏生的心跳、呼吸声,也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想,没什麽好怕了。
他又动了动嘴,彷佛有千言万语,要从他的嘴里滚出来般。
「……是真的嘛?」一旁的顾颐然突然开口,打破了一室的诡宁。
楚闻喜看向她那边,房间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原本还算亮的外头也暗了下来,开著的窗子外是一片深幽的黑暗,毕竟是在山中的新兴社区,这间房子又靠山,外头并无路灯,而房中唯一的亮光,是维持江宁生命的仪器,顾颐然就站在那样的窗旁,仪器森森的光映照在她脸上,她那精致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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