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出声,就只是站在那儿,接受众人的瞻仰。
吵吵嚷嚷的席间顿时静了下来,夹菜的,菜肴掉回盘里;倒酒的,佳酿满溢而出,百官们张大了眼,望着雍容而立,尊贵绝伦的琅琊晶。
她今日的妆扮,是浮光与司徒漠再三商讨过的。
一定要素、一定要雅、还要凸显公主与生俱来的威仪!
她的服装,是标准的正式琅琊国宫装,以雅致的月白色云锦裁成,朱红靛青双色浑金线织绫翻领,窄袖滚着墨青色花边,长长的裙身曳地而下,不盈一握的纤腰以缇花玉束带勾勒出窈窕身段。
她的青丝垂腰,只在头上绾了个出云髻,摒弃了繁复奢华的各式簪钗,她不戴耳环手镯戒指与项链,仅在发髻簪了朵以翡翠制成的“翠绝”牡丹。黑发碧玉,映衬出她那透着红晕的雪白面庞,更显露出旭日初升的年轻与美好。
她的眉间贴着牡丹花钿,显得青春可人:而那双同时并存着沉着与灵动的杏眸,更是她精致的五官里最出色的一项。
由眼观心,可窥知她对夺得王位的坚定与决心,而她花办般的唇,又柔化了那股打从心底显出的英气。
面对群臣,琅琊晶心下还是有些紧张的,但她毕竟是皇家公主,只要她愿意,在人前,那份威仪即使不需刻意也能自然而生。
只一出场,便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这……真是三公主本人?当真是……威仪天生啊!”
“听说她不是非常排斥加入王位之争吗?”
“我也听说她没有成为女皇的企图心。”
“如果没有企图心,又何必办这场赏枫宴?”摆明了为宫斗铺路嘛!
“真人不露相,三公主颇有乃母之风。”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显现实力,看样子大家都低估了她!
负手在一旁观看的司徒漠,勾出一抹自负的笑,知道自己走对了棋。
琅琊国虽是女皇治国,也出了不少女御史、女状元,但百官终究还足以男子居多。男人对女人治国,总有份微妙的心态。
他们拥立的主君,要柔韧,但不能示弱;要坚定,但不能固执:要威严,但不能残暴:要气派,但不能张狂;要娴雅,但不能妖媚:要华贵,但不能浮夸;要有威仪,但不具侵略性。
而琅琊晶恰恰符合这几点。
当然,只有这几点还是不够的,其他的部分他自会打点妥当,不需她事事亲为。
“上酒。”琅琊晶手一伸,鹊儿随即呈上玉杯。
她环视一扫,嫣然一笑。
这抹笑,有着女孩儿的纯真俏皮,又有几分女人的世故妩媚。
先以素净雅致的装扮拉近距离,再以真诚笑意笼络人心。
“劳烦诸位大人大驾光临,琅琊晶先乾为敬!”
一杯水酒,隔阂尽消,酒过三巡,生疏也能成故交。
杯酒可以释兵权,当然更可以收买人心,玩弄政治的人,自然深谙这个道理。
酒酣耳热之际,司徒漠学士府的老总管靳叔递上拜帖,通报的声音大得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公主,廉郡王上官韬求见!”
连职掌琅琊国禁军的上官韬也来了?
这不就表示,上官韬已表明立场,倾向三公主一派?
一时间,宾客哗然。
琅琊晶接过帖子漾开笑颜,纤手一挥,吩咐左右。“快快有请!”
不多时,身着武将常服,官拜一品的上官韬穿过席间,绣着禁军徽志的披风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而扬起,如同一只舞动翅膀的鹰。
“是上官韬──”
“真的是他!”
“怪事!他竟然会来?”
“上官韬一向只听命女皇调度,没听说他与任何公主或皇于有私交,他来做什么?”
诸多揣测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字每一句琅琊晶都听得分明,但是她并未开口解释,只是惊喜地望着走到她身前,拱手行礼的上官韬。
“郡王爷,真是稀客!”口中虽然说着客套话,但琅琊晶眼中所流露出的欢喜却是真诚的。
想打探到多一些情报,众人拉长了耳朵,身体也在座位上倾斜不自然的角度,可惜没有人能看见背向他们的上官韬的表情。
“不知道臣能不能向公主讨杯酒喝?”低沉醇厚的嗓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他真的是来为她助阵的……
琅琊晶心中盈满了戚激。“郡王爷有酒兴,本宫又怎会不给?鹊儿!”
不必琅琊晶吩咐,鹊儿立即送上美酒。
两人同时执起玉杯,举杯仰尽。
上官韬一连乾了两杯佳酿,琅琊晶也作陪连喝两杯。
当第三杯酒又被斟满时,看出琅琊晶不胜酒力的司徒漠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面向上官韬的俊容笑里藏刀。“公主酒量不佳,不知郡王爷是否允许司徒漠代公主饮下这杯?”
上官韬露出嘲弄的晒笑。怎么?只不过多喝几杯,心疼了?
司徒漠回以一记威力十足的冷瞪。这笔帐暂且记下,以后清算!
不明白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涛,琅琊晶只想将东道主的角色扮演称职。“没关系的,我能喝──”
上官韬含笑却举起一掌。“公主不必勉强,能与司徒大人共斟共饮,也算酒逢知己。这杯酒,我喝!”
一仰首喝乾第三杯酒,上官韬将酒杯朝下一倒,以涓滴无存的杯底表明诚意。
司徒漠状似佩服地拍起手,赞道:“郡王爷好酒量。”算你识相。任务已完成,路在原地,不送了!
上官韬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好说。”利用完就扔,这天大的人情你是欠定了,司徒漠!
不理会司徒漠的脸色,上官韬向后退了一步再度朝琅琊晶拱手一揖。“多谢公主赐酒,臣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请公主恕罪。”
虽然打着官腔,但在眼神交会中,流动着旁人无法意会的情谊。
“哪儿的话?自然是公务第一,大人请便。”他肯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司徒漠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上官韬又故意拖拖拉拉地补了句。“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微臣效劳之处,吩咐一声即可。”
“郡王爷的心意,公主承情了。来人!恭送郡王爷!”司徒漠的逐客令当面掷来,上官韬只能揉揉鼻尖识相走人。
上官韬就这么突兀的离去,一如他突兀的出席。
虽然只是来讨几杯酒喝,但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前来已然表态投入三公主麾下为她效命的意愿,也足够让所有人看清琅琊晶一派的实力。
能够让上官韬心甘情愿投效的三公主,绝非泛泛之辈。
这一场“赏枫宴”彻底颠覆了群臣对琅琊晶过去的印象,也足以让那些准备投效长公主的人马重新深思。
与会的群臣各怀异思直到宴会尾声,但是,任谁也没想到此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公主驾到!”
太监的通报声了亮响起,长公主琅琊筝及跟在她身后的一票手下,气势万钧的闯入风雅的赏枫宴中。
琅琊筝穿着一袭琵琶襟彩绣红缎宫装,外罩红狐皮裘,宫髻上插着红宝石与珊瑚玉制成的首饰,白嫩的耳垂上悬着玛瑙珍珠耳坠,衬托出她的绝代风华、贵气逼人,双腕上的金镯与玉链子因走路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在一片请安声中,琅琊筝领着侍女与部属站定在琅琊晶的面前。
“筝姐。”琅琊晶敛裙为礼,不卑不亢。
“妹妹,什么时候办了个赏枫宴,也不同我说?”琅琊筝手握着皮鞭,妩媚的声音里尽是慵懒笑意,但等到琅琊晶抬起头来,却直直望入她含着谴责意味的媚人凤眸。
两姐妹虽是同一母所生,自小在不同的宫中由乳娘抚养长大。琅琊筝重权,很早便在宫争中起步,培植大量门生、谋士;而琅琊晶淡泊,尽管司徒漠在旁,但她依然故我,沉溺于傀儡戏中。
妹妹对权位的无欲无求让她毫无顾忌的朝即位之路迈进,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她竟大彻大悟,全力部署,积极铺路。
就要到手的王位,要她拱手让人?作梦!
“只是一个小小的宴会,因为知道姐姐掌管兵部,分身无暇,所以没让人去通知,这是妹妹的疏忽,请让我罚酒三杯以示赔罪。”琅琊晶取来玉杯就要喝下,但世故精明的琅琊筝立刻挡下,不让自己背上心眼狭小的烂名。
“这有什么好怪罪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琅琊筝喜欢记仇呢!”要做戏,她的功力可是技高一筹。
“姐姐不让我赔罪,倒显得我不知礼数,这杯酒,我理当要喝。”琅琊晶仰首乾了那杯酒,成功地气白了琅琊筝的娇颜。
一旦她下定决心要争王位,就不会躲避姐姐所下的战帖。
自小生长在宫廷里,她清楚的明白宫斗不是游戏,投效在她门下的人──司徒漠、上官韬、浮光、掠影……为了支援她,全是以性命相搏,她的一举一动牵连着太多人的生命,她不能不打叠起全副心神应对,即使……这不是她所擅长,也不是她所喜欢的事。
琅琊筝眯眼看着妹妹饮尽那杯酒,把玩着鞭子握把上垂缀的红色流苏,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变了!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毫无企图心,只要有人偶戏陪伴就会安分守在宁心宫的那个小妹了!
以前的她,不是不懂勾心斗角,只是连动动心眼都嫌麻烦,所以执拗的关上耳朵、关上心门,不去听流言,把所有接近她的人全当成怀有企图的野心份子,一心一意的沉浸在虚幻的偶戏世界里。
如果没有人多事的去击毁她心中那道防御的墙,她是至死也不会踏出来的。
是什么改变了她?
谁是幕后的推手?
一只大手在她面前画了一道优雅的弧,指向主桌首席。
“筝公主,请上座。”
琅琊筝望向大手的主人。
是他!司徒漠。
原来如此,这就是答案了。
一匹白布放在染缸旁,要想不被染色是很难的。想必生性淡泊的小妹,就是被司徒漠硬给扯下宫斗的浑水里。
琅琊筝背过身,对司徒漠的邀请置若罔闻。
“别费事了,我和上官韬不同,可不是专诚来讨酒喝的。”她抖开软鞭,莲步轻移走入筵席中,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甩一鞭,如女皇临朝般高高在上的扫视在此现身的百官,银牙一咬,露出冷笑。“没想到,这里有不少熟识嘛!”
叛徒!竟然背着我与三公主一派私下往来,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十几名官员一听,慌慌张张的从位子上站起,像乞食的狗般匍匐在长公主脚下,不停颤抖的身躯与牙关撞击的节奏完全相同。
“臣等对殿下忠心耿耿,无有二心!”
上一刻,琅琊筝唇边还噙着优雅的笑,下一刻,手上的鞭子已经往他们身上招呼了过去。
鞭声霹雳,鞭影纵横,惨叫与哀嚎凄厉响起,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大臣撞翻了一旁的圆桌,盛着佳肴美食的碗盘打翻了一地。
“住手!”琅琊晶以身体扑上鞭子,抱住琅琊筝的手又惊又怒地喊道:“姐姐!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鞭打他们?”
琅琊筝阴狠的凤眼直勾勾地瞪住妹妹,恨得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她绝美的脸上带着残厉的笑,一步步地逼向琅琊晶,像是一只母狮逼近柔弱的羔羊:“有没有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因你而受罚,我要让你发出的请帖变成讣闻!”
讣闻!
琅琊晶悚然一惊。
姐姐的意思是,要对今天受邀前来的官员们施以报复?
她的脑中突然一片晕眩,身体摇晃了下,司徒漠立刻来到她的身边,健臂一伸,将她搂进自己怀里。
“没事吧?”司徒漠拧起眉峰,低下头专注的审视她失色的脸蛋。
该死!他没料到琅琊筝会挑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浮光为什么不把她拦下来?
这一幕落在琅琊筝眼里,解释了很多事情。
琅琊筝唇儿一弯,语带讽刺地笑了。“晶,他就是你决定争王位的理由吗?”
啧啧,一切都是为了情郎,真没想到。
琅琊晶抬起脸,那双向来平静无波,只有在看人偶戏才闪现光芒的眸子,朝她迸射出一股怒意。
“这全要拜你所赐!”若不是她命人暗杀她,却误伤了司徒漠,她也不会决定加入战局。
琅琊筝的笑容消失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想承认也无所谓,筝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下一次我们再见面,就是相互为敌了。”
琅琊筝愤然折断手中的长鞭。
“这是你给我的战帖?好!我接下了!”她丢开断了的鞭子,像丢掉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高傲地转身。
在与司徒漠擦肩而过时,她冷嘲一句。“司徒漠,如果你想当摄政王,那你可是投错主子了。”
司徒漠冷淡的瞥了她一眼,不为所动。“这一点,不劳长公主费心。”
“哼!”她轻蔑地朝司徒漠投去一眼,正准备带着手下们一同离开,但此时一匹快马驰来,飞掠过众人眼前,直闯入席间。
是掠影。
他飞快下马,脸色凝重的朝他们直奔而来。
“公主,快回大政宫,女皇……驾崩了!”
第六章
在母亲灵前守了三天三夜,虚弱的琅琊晶在鹊儿和喜儿的搀扶下回到宁心宫。
宫里的丫头早已准备了一桶热水等着服侍琅琊晶入浴。
鹊儿一面层层解开她的丧服,一面轻声细语地问道:“公主,我去御膳房吩咐御厨给您弄点吃的好吗?”
她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
喜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琅琊晶的表情,建议道:“那……喝点热汤好吗?”
她还是摇头,声音因为多日没有开口而有些哑。“我……什么都吃不下。”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母亲躺在龙床上僵直的身体、浮肿的面目,让她完全无法将那样的脸与记忆中丰姿绰约的母亲联想在一起,然后……她的胃部就会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痉挛。
鹊儿与喜儿两人交换了一眼,不敢再问,只能尽快服侍她梳洗更衣,让她上床歇息。
沐浴过后,穿上睡袍披散着长发的纤影,单薄得令人心惊。
“我想我们还是……去通知司徒大人吧?”喜儿忧心仲仲的询问鹊儿的意见。
“也好。”或许司徒大人能说动公主吃点东西。
喜儿点点头,悄声离开宁心宫。
躺在床榻上的琅琊晶,睁着无神的大眼望着床帐帐顶,许久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过了一会儿后,她彷佛想到什么似的,又从床上起身。
“公主,您要上哪儿去?”
琅琊晶没有说话,只是光着莲足往寝宫里另一侧的内室走去。
鹊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站在那口放着她所有收藏的人偶的大木箱前面。
自从琅琊晶与她逃出宫后,她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戏偶了,巨大的木箱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鹊儿直觉的知道此刻的公主需要那些带给她元气的傀儡娃娃,于是立刻动手帮琅琊晶揭开厚重的箱盖。
尘埃四扬。
琅琊晶却不闪不避,跪在那口箱子前,神色急切地在里头翻找东西。
鹊儿试探地问:“公主,您要找什么?让鹊儿帮您找好吗?”
琅琊晶没有回答,只是发狂地翻找着。
找不到……找不到!她将所有的傀儡娃娃全都搬出来丢到地上,然后继续跪在箱子边翻找。
“公主……”鹊儿想唤她,但是她脸上却有种令人不敢打扰的专注。
终于,她在箱底翻出一个最陈旧的傀儡娃娃。
啊!那是女皇第一次赏赐给公主的戏偶!鹊儿掩着唇,不敢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