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从四面八方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挥舞着棒子,逢人便打,广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怒骂声,哭叫声,混成一片。我眼见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戴眼镜长者被一名粗壮的工人民兵大汉一棒子揳在脑袋上,他顿时扑倒在地,鲜血顺着眼镜流下,再也没动弹。
“我和张吉利是何等人,是玩主!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一瞧不对,立马弯腰揭起便道上松动了的地砖,在马路崖子上一磕四半,我俩一人抄起一块,对着冲我们而来的工人民兵乱比划,嘴里还念叨着:‘谁敢过来?谁过来拍死谁!’他们还真被我俩给唬住了。趁他们犹豫之际,我俩撒腿就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南池子口上,我们的自行车放在这儿。我们本以为这下没事了,正要打开车锁,没料想,斜刺里又冒出一队工人民兵。‘他们是从广场上跑出来的!’一名工人民兵高喊。‘手里还拿着石头呢!’他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我自行车把,义正词严地命令:‘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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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玩主(7)
“‘你丫松开!’我吼道。他非但不松手,还揪住我脖领子,厉声道:‘小痞子,你他妈再挣巴!’
“他的大手像铁钳,我挣也挣不脱,眼见着十几个拎棒子的工人民兵围了上来。忽然,我眼前的大汉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瘫软在地。只见张吉利手握砖块,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他给了这家伙后脑勺一下子。其他工人民兵愣了片刻,然后忽拥而上,我已经没时间开车锁了。‘快上我的车!’张吉利喊道,他已在蹬车飞驰。我紧跑两步,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嗖地拐进南池子,钻进胡同里,脱离了危险区。等到一切都消停了,我们才悄悄溜回家。”
“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灿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结局可不像大片。当天夜里我就被警察和工人民兵抄走。原来,他们从我自行车的车牌号上查出了车主资料。经在场的工人民兵辨认,我就是两名‘歹徒’中的一个。张吉利得知我进去了,立刻脚底抹油,逃回京郊插队的村子,到贫下中农堆儿里藏着去了。挨张吉利一砖块的那个工人大哥,严重脑震荡,缝了八针。张吉利的手可真够黑的,比大鼻涕手下的土流氓都黑,大鼻涕手下土流氓的一板儿砖固然厉害,也只让我缝了七针。”
“那……他们怎么处理你了?”灿灿替他着急。
“一顿暴捶自是免不了的,打折了我一根肋杈子。”子仪揉了揉胸肋,仿佛那里仍旧在作痛。
接下去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们逼问他那个拿石头拍工人民兵的反革命分子是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一口咬定那人是他刚刚在街上碰见的,不清楚是哪儿的,更不知道叫啥名字。他们还从他家搜出一本天安门诗抄。都是虹飞抄的。他也把这本“反动”诗抄揽在了自己头上,反正横竖是过不了这道坎,没必要再连累其他人。他被判了十年刑,送往茶淀劳动改造。单位也把他除了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这年的年底他提前获释,整整蹲了八个月的牢。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虹飞。她爸爸说虹飞带着学生学农去了——虹飞已经分配到中学当教师。她爸爸还说,你出来了就好,我们全家都认为真理在你一边。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虹飞情绪非常低落。她要是晓得你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晚上张吉利来看他,一进屋就哭,说,哥,兄弟操蛋,对不住你,你抽兄弟一顿得了。他说,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提那事干啥?翻篇儿翻篇儿!张吉利说,我说的不是你进局子的事,是乔虹飞。乔虹飞怎么了?他问。张吉利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们俩那个了,地震的时候。
哪个了?哪个了?什么叫那个了?他嘴里说着,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张吉利后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四人帮已被打倒,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事就不算问题了。不过错误还是有的,关他也不算冤枉——那个工人民兵毕竟受了伤。工厂撤销了对他的除名处分,让他回去上班。他说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他爸爸的一个老战友是内蒙驻军的一位政委,答应收他当兵。他想暂时离开北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张吉利请他喝酒,给他送行。他俩都喝醉了,都哭了。他对张吉利说,虹飞你就照顾着吧。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
在部队,虹飞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他看都没看,全都给烧了,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这些信打乱。虹飞是他的初恋,吉利是他的老友,他俩苟且,比撕他心还难受。可是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已经发生了,他无话可说,惟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就是淡忘,依靠时间的力量来疗治心头的创伤。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无念,无象,无住。他几乎做到了。三年后他复员回京,听说虹飞和吉利已经在谈婚论嫁。他埋头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关,然后又调入报社。
“你后来见过乔虹飞吗?”故事讲到这里时灿灿忍不住问,她已经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在与故事里的人一起快乐,一起惋惜,一起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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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玩主(8)
“见过。”子仪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他刚到报社工作的时候,张吉利和乔虹飞正式结婚——本来他俩早就该结婚了,只因为在此期间虹飞被她任教的中学保送去师大进修了四年,才抻到这会儿。他们邀请他参加婚礼,他也答应了,可因为外出采访没能参加成。从外地回来后他就备了一份礼,前去登门贺喜。八年没见,虹飞愈发风姿绰约了。他们两口子招待他吃饭,饭快做得的时候,张吉利的BP机响了,他那时已经在做生意,所以腰上总别着一个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电蛐蛐儿。张吉利说广州发过来一批录像机,他得立刻去车站接货。他说那我也走,改日再聚。张吉利说别价,饭都做得了,你们吃你们的,好多年没见了,你们好好聊聊。张吉利似乎是有意给他和虹飞两人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话谈开,在这方面,这小子好像还真不小家子气。
他和虹飞面对着一桌菜,一口也吃不下去。他们相视无言,他一个劲儿喝酒。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进去的那段日子,她其实一直在等他。他出来之后阴错阳差,没能及时见到她本人面,张吉利说他和虹飞已经那个了,其实是在使诈。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米真的煮成了熟饭。张吉利真是个王八蛋。
“你就这么认了?”灿灿心有不甘。“就没找张吉利算账?”
“既然他们已经结婚,莫非我还找后账吗?当然了,知道这事后,我觉得像是吃了个苍蝇,和张吉利的关系一直疙疙瘩瘩,直到他和虹飞离婚,我也结婚离婚。”
“你可真够哥们儿义气的,”灿灿忿忿不平,一时间说话没了轻重。“这种夺人之美的伪君子真小人,你还不抽他一顿。好一个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怎么不想想女方的感受!”
“她很难过,”子仪承认。“后来她说:‘是我对不住你,没一直等下去。既然你还没朋友,你就和虹玉好得了。’虹玉是她妹妹,就是冰场上跟她一起滑冰的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她说,虹玉后来学了画画,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在北京的部队文工团搞舞美,‘她从小就特崇拜你。’”
“哇塞,有点意思,” 灿灿率性地咋呼起来。“峰回路转,我怎么越听越像是琼瑶的小说啊。你答应了吗?”
“我一开始没答应。虹飞说,这也是她们全家的意思,包括她爸妈,也包括张吉利。没过两天,虹玉就来找我,她果然出落成了大姑娘,一身合体的军装紧绷在身上,英姿飒爽,亭亭玉立。”
“你们好了吗?”灿灿急于知道结果。
“相处了一阵子。我也挺喜欢虹玉的。可不知怎么搞的,我和她在一起总感觉不大对。好像买东西卖家缺斤短两,然后又找补给我什么似的。这种情绪时不时在我心里出现,有时我俩刚一亲热,这种情绪就来了,我就变得垂头丧气。我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后来我认识了个舞蹈演员,叫范小芸,感觉很好,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于是我和虹玉断了,她虽然有些伤感,却很理智,说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姐姐甩你你甩我,不过没关系,咱们依旧是好朋友。我和小芸结了婚。再后来我出国留学,老婆耐不住寂寞,就跟别人跑了,那人是个珠宝商,非常有钱。他俩现在住在香港。看来找老婆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像我前妻那样,像你这样,让人觉得缺少安全感。”
“去,少拿我说事!”灿灿抗议。
“世事无常,生活就是这样让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子仪呷了一口加过热并泡有话梅的闽越花雕,感叹道。“就拿张吉利和乔虹飞来说吧,吉利那么希罕虹飞,那么挖空心思追虹飞,可是一旦追到手,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他在外面照花不误,弄得最后不欢而散,劳燕分飞。乔虹飞离婚后嫁了个英国老头,是个贵族。她跟着他出了国。据说后来老头死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不过听说现在她身体不太好,红颜薄命啊。”说这话的时候,子仪那原本明亮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
第五章 玩主(9)
“你好像很悲观,”灿灿说。“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子仪好奇。
“钻石王老五啊。不往远处说,公司里就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你呢。我好几次听见她们议论你,说你的眼睛带电,专电少妇!”
“哈哈,”子仪笑道。“背后众人指,不病也得死。”
沉默了片刻后,灿灿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张叔叔如此不地道。”她说这话时口气很是鄙夷。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再提它了,”子仪闪烁其辞,似乎有意回避当年那段恩怨。“人总应该往前看。其实你张叔叔这个人也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说,他很实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然他不会干得这么大。”
“你就好心吧你,”灿灿半是批评半是赞扬。“你的心太软了,你早晚还会为这个吃大亏,不信就走着瞧。”见子仪没做声,她又问:“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个和你们打架的大鼻涕,后来有没有再与你们纠缠?”
“他敢!借他几个胆!”当年的万丈豪情转瞬间又回到了子仪身上。“伤好以后,他在新侨摆酒,赔礼道歉。京城的玩主来了一百多。我们握手言和,成了朋友——特别是张吉利,后来一直和他走得比较近,不打不成交嘛。不过该咋说咋说,大鼻涕这人不简单,一个胡同串子,祖上没埋着金元宝,家里没有当官的,改革开放后白手起家,愣是靠卖服装,倒洋烟,开歌厅,炒股票,一路折腾,现在已经是京城房地产界的精英了,好几亿的身价,黑白两道路路通,人物啊!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如今的社会适合这样的人。其实,这人你也见过,是咱们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他昨天还来过公司呢。”
“谁?”
“钱彪,京房置业的钱总,江湖人称彪哥。怎么样,财大气粗,前呼后拥,看不出当年的痞子样吧?”
第六章 招商引资在歌厅(1)
钱彪得意洋洋地坐在巨大的班台后面。他的办公室足有三百平方米,金碧辉煌,处处透着暴发户的张扬。办公室外面是四百平米的豪华会客室,后面还有同样巨大面积的书房和休息室,单单他一人,就占据着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喜欢挥霍空间。好一个挥霍空间,这挥霍的背后是金钱和实力,是事业成功者的志得意满。这天,张吉利带着安吉文化几个人,来钱彪新近在京郊落成的京房置业总部。这地方空气清新,风景如画,张吉利对钱彪的办公环境赞不绝口,连声说:“还是你们开发商手笔大,气吞山河啊!”
钱彪的目光却追随在安吉文化的两个漂亮姑娘身上。那个行走于张吉利左右的妖艳佳人,叫什么丽丽来着?对钱彪的阔绰,她艳羡不已,钱总长钱总短地嗲叫个不停,叫得钱彪心里暖洋洋的,逮了个机会悄声对她说:“别叫我钱总,就叫我彪哥好了。”还有那个寸步不离丘子仪、清纯得有如出水芙蓉的俏丽小妹,她好像叫冯灿灿,据说是大老板冯建设的闺女。钱彪虽然这些年身边也不缺美女,称得上阅尽人间春色,但他的美女大都是些俗艳脂粉,从没有过张吉利和丘子仪身边这样的一媚一俏,更别说当年冰场上那个气质一流、令他们风吃醋动起干戈来的大跑刀了。干部子弟就是干部子弟,当年玩闹的时候压我一头,如今到了生意场上,他们身边的女人还是比我的档次高。所以,当张吉利称赞他办公室气度不凡时,钱彪不禁脱口说:“我哪儿比得上你们两位仁兄呀,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话刚一出口,立刻发觉不妥,灿灿毕竟是冯总的千金,安德这棵大树,日后少不了多有依靠,对冯总的爱女,万万轻薄不得。他连忙找补道:“开玩笑开玩笑。二位美女乃商场女强人,有你们辅佐,张总的事业必定兴旺发达。羡煞我钱某人也。”
见这么个彪形大汉如此假文酸醋,丽丽和灿灿笑弯了腰。丽丽说:“那好吧,彪哥,我们跟您干得了。”
钱彪慌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折煞我也!”
大伙又乐了。灿灿说:“您没病吧,不会是三国水浒看多了吧?之乎者也的,您说话可真好玩。”
丘子仪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和书房,金丝楠木的书柜里装满了中外文工具书和世界名著,可这些书籍崭新如初,显然鲜有人翻阅,大鼻涕毕竟还是大鼻涕,附庸风雅,装装门面而已。丘子仪不太欣赏这种洋溢于此处每一角落的华而不实的张扬,他认为,德之大者,敛也,只有内心深处自卑的人,才在这类浅层次的外表之物上做足文章,炫耀自己的富贵和排场。他在这大得出奇的办公室中信步参观,不觉溜达到了钱彪大班台对面的靠墙处,这儿摆放着一排扶手椅,显然是供前来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的部下们坐的。丘子仪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距总裁的大班台足有十米远,丘子仪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提高嗓门儿朝班台后面的钱彪招呼:“老钱啊,你给部下发布指示得用麦克风吧?”
两个姑娘又都笑了。
钱彪有几分不悦,二十多年了,丘子仪还是这么噎人,一点情面都不留。他又想起当年冰场上挨的那两下窝心拳。
丽丽似乎看出了钱彪的不快,连忙打圆场:“我以前只听说比尔·盖茨的办公室最大,现在看来他也赶不上彪哥您呐,哈?”
灿灿也搭茬儿道:“吉尼斯纪录,吉尼斯纪录。”
张吉利一行来此是落实AST公司代表团的接待工作的。美国客人要来北京了,京房置业作为安吉文化的战略合作伙伴,将负责一部分接待任务。
京房置业与安吉的合作,已经酝酿了好久,合作领域主要在金融方面。作为股海老手,钱彪一听说安吉传媒即将上市,立刻嗅出了金钱的气味。那天他找到张吉利,说炒安吉传媒,一定算他一个。
张吉利这时候正为炒作安吉传媒股票的事情发愁呢。他早就有借着新股上市之机,在二级市场上大干一番之意,他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绝佳的赚钱机会。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