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估计这次又是白来,近似绝望地说:“苍天不公,奸诈小人当道,忠厚笃实之人受辱,黑白颠倒,正邪错位,孬好不分。”
太子丹说着,早已泪如雨下。
蔡泽本想再劝慰几句,见太子丹正在伤心之时,欲言又止。太子丹忽然擦干泪水,强求道:“蔡大人,请你带我去见秦王,我要当面指责他言而无信是卑鄙小人,要求他送我回国,如果他不答应,我就效法唐睢见秦王,伏尸二尺,流血五步,让天下人披缟戴素!”
蔡泽一听太子丹要找秦王论理,并有和秦王拼命的意思,更不敢带他去见秦王,若真闹出个不测来,太子丹必死无疑,只怕要让他的身家性命也搭上。蔡泽当然不干,他想了想:哼,本来没有这些事发生的,我也可利用赵燕两国把张唐除去,都是甘罗那狗日的小子逞能才节外生枝,使秦王与吕不韦断绝与燕国的交往而与赵结盟的,为此,甘罗还得到上卿之位!嘿,好事不能让你全占了,你破坏我的好事,我今天就借太子丹来坑害你一次。蔡泽想至此,心中嘿嘿一笑,不动声色地对太子丹说:“殿下,常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一人一定能帮你劝说吕不韦和秦王放你回国,你可以去找他,但决不能透露是我引荐你去的,否则,他一定不答应陪你见秦王。”“谁?”
“甘罗!”蔡泽小声说道。
太子丹想了想,略带疑虑地问:“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行吗?”
“你放心去吧,整个秦国,也许只有他能帮你啦。”太子丹告别蔡泽立即去找甘罗。
甘罗一见来人是燕太子,便明白了几分,故意装作不知地说:“太子殿下是来找我狩猎的吧?”
太子丹讪讪施礼说道:“原来甘上卿与我有同样爱好。我自幼喜爱骑射,未入秦时,经常带着随从与好友到燕山脚下行猎,即兴捕猎,把捉到的猎狗带回营地下酒,三朋四友聚在一起,边嚼着蒸烧的猎物边饮酒赋诗,兴致来了,或歌或舞,有操琴有舞剑有击筑有打板,忘情之际,再跨上战马在旷野里狂奔一会儿,有说不出的快意。此情此景没有名利的烦恼,也没有案牍的劳形,那才是一个自由的人,充实的人,快乐的人。”太子丹说到这里,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呜咽道:“只可惜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现在已经形同囚徒,生死未卜,无法请甘上卿到燕北领略塞外狩猎的情趣。”甘罗仿佛被太子丹的情绪所感染,也动情地说:“想不到殿下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竟是一位性情中人,不为世俗所羁绊,甘愿追求一种旷达自由的生活,令在下钦佩。”
太子丹长叹一声,“甘上卿谬奖了,我身陷囹圄,故国蒙难,纵有一腔热血却不能救民水火,为父王分忧解难,又如何旷达起来,我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啊!”
太子丹说到这里,揣摩一下甘罗的反应,又试探着说:“众人都交口称赞甘小弟才思敏捷,聪明过人,又慷慨仗义,急他人之所急,今日相见果然如此。弊人如今有难,恳请甘小弟指点迷津,一旦脱离险境,他日一定重报!”
太子丹双膝着地,重重一揖。甘罗慌忙下跪,并搀扶起太子丹说:“殿下如此大礼折杀甘某了,殿下的处境我十分同情,只是我人微言低,爱莫能助啊。”
“甘小弟是丞相府中红人,又深得大王信赖,如果甘小弟也无力帮我回国,丹只好被困死在此地了,与其痛苦而死或被人杀掉,不如自行了断呢?”
太子丹说着,拔出佩剑就向颈上刺去,甘罗急忙上前抱住他的剑,劝慰道:“殿下不可轻生,让甘某考虑一下。”
甘罗也觉得过意不去,如果不是他向吕不韦献计并出使赵国,也不致于使秦国背叛燕国与赵国结盟,自己因为立下大功得到封赏却害苦了燕国,如今赵国几十万大军进逼燕国,已攻克十几座城邑,还害得太子丹被拘押在秦国不得脱身。甘罗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名利欢乐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与灾难上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位宝座下又有何等多的冤魂野鬼支撑起来的!甘罗忽然有一种灵魂的彻悟,他隐隐感觉到秦国的兼并战争是一种罪恶,也是一种掠夺,自己就是制造这种罪恶的帮凶,什么功名利禄,不过罪恶的见证。
甘罗认真考虑后,十分愧疚地对太子丹说:“我答应帮助你说服丞相与大王,放你回国,但不能贸然去说,必须选准时机,你也必须一同前往,能否成功就看天意了。”太子丹见甘罗答应了,心稍稍宽慰一点。
作为周的囚徒,被迫流入在西部边陲的嬴氏先人们与戎、狄、羌、匈奴等族杂居共处。为了生存,他们过着流浪一般的游牧生活,为了寻找定居地,用先进的中原垦植技术改进生活,他们战严寒斗酷暑,顶风冒雪垦荒种田。残酷的生存环境磨炼了他们的意志,培养出他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奋发向上的精神。嬴氏的先人们就这样被奴役了一代又一代,蜚廉有个儿子叫季胜,季胜生孟增,孟增生衡父,衡父生造父。到了造父的时候,周朝也历经五世,从周武王、成王、昭王传到了周穆王,这时,一个小小的插曲给嬴氏的先人们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当然,这转机与祖先的勤劳勇敢和承袭了先人擅长养马驯马的特长分不开的。周穆王就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穆天子,他登上王位时因为父亲昭王无德,王道已经衰微。穆王为了重振文王武王留下的雄风,显示王室德威,亲自率兵征讨多年不来朝圣的犬戎部落,但缺少一位擅长驾车的人,有人举荐了造父。造父驾驶着穆王交给的四匹骏马冲杀在最前面,取得征讨犬戎的大捷。穆王打了胜仗,又想到西天同西王母约会,造父又驾车送穆王去了西天,穆王乐而忘返,忽然传来徐偃王乘穆王在外发动叛乱的消息。穆王这才依依不舍告别西王母,心急如焚地赶回镐京。造父知道穆王着急,把车赶得又快又稳,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及时赶到镐京平了叛乱。两次平叛中,造父功劳最大,穆王把赵城封给他,从此,嬴氏的这一支系便以赵为姓,晋国大夫赵裒就是造父的后代,赵裒的儿子赵简子建立赵国。
蜚廉的另一个儿子叫恶来,他有个儿子叫女防,女防又生房皋,房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因为造父受到周王室恩宠,非子这一支也结束了奴役的命运。
非子居住在犬丘,他像嬴氏祖先一样,也喜爱养马驯马,并有一套能让马繁殖多的技术。
周穆王死后儿子共王继位,共王又传给懿王,懿王传位为孝王。周孝王时,非子奉召到氵开河与渭河之间管理马匹,专门负责为周王室养马。非子当然珍惜这个显示才能忠于王室的机会,竭尽全力把马驯养得又肥又壮,而且繁殖出更多的马匹。
功夫不负有心人,非子终于得到孝王的赞赏,把他召进王宫,亲自对他说:从前,你的先祖们曾为舜帝掌管牲畜,牲畜繁殖很多,获得土地的封赐,受赐姓嬴。现在,你又像先祖一样忠于职守,聪明能干,我也封给你一块土地,让你做我的附庸国。非子从周孝王那里得到秦的封地,从此开始在“秦”这个地方筑城建邑,恢复嬴氏宗族的祭祀。非子就是咱大秦国创始人,就起源而论,秦赵本是同根。
按照周礼约定,天子封地方圆千里以外,公、侯封地应在百里以外,伯爵只能享有七十里,子爵、男爵就更少了,一般不超过五十里。附庸国的封地只与伯、子、男的封地相当,依附在诸侯国的屁股后面,所以叫附庸。可是,对于非子来说,能争得一个附庸国的封地已经是做梦也难以想到的。无论如何,有一个叫“秦”的小城堡,总算给流浪的生活寻找到了一个漂泊的归宿。华阳太后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全神贯注的孙子问道:“政儿,你知道周孝王为什么让非子到氵开水与渭水之间养马并赐给他一个秦的封地?”
嬴政眨巴一下眼睛,略一思忖说:“当然是非子善养马,周孝王希望非子给他养出更多又肥又壮的马。”华阳太后摇摇头。
“随着岁月流失,周王室对嬴氏助纣为虐之事的淡忘是必然的,但孝王让非子去氵开、渭之间养马并赏赐那里的封邑,并不是因为非子擅长养马,更不是因为孝王的宽厚仁慈,而是迫于一种王室衰落无力抗击外敌的无奈。”
嬴政忽然明白了,“哦,周王室是想借非子的力量对抗犬戎部落的侵袭。”
华阳太后见嬴政对问题反应如此快,满意地点点头。
由于嬴氏部落长期与戎、狄等少数民部杂居,交往频繁,关系亲密,利用嬴氏部落安定边陲是一种好策略,何况嬴氏人早在殷商时期就有镇守西疆的成功经验。正因为这样,孝王一改先人对嬴氏部落的奴役为安抚,赏赐附庸的地位,在西疆筑城而居,无形之中形成一个阻挡犬狄的屏障。
非子也识破了周孝王的意图,他知道周王室让他养马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自己对抗戎狄保卫王室。非子从周王室的这一做法中看出自身的价值,也趁机扩大势力,发展自己。他为了向王室邀功,表白自己的忠心,更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不断向犬、戎、狄等族发动战争,长期的征战中秦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非子号称秦嬴,他的儿子秦侯死在征战中,孙子公伯当了三年侯王就死在犬戎刀下。公伯生子秦仲,这时,周王室也经历了三世,从孝王到夷王,又传给厉王。周厉王是一位暴虐无道的君主,他的无道激起诸侯的反叛,西戎也率兵进犯中原腹地,厉王在逃难的途中病死了,他的儿子周宣王继位,封秦仲为西陲大夫,率兵抗击西戎,终于死在戎人的刀剑下。
秦仲有五个儿子,长子庄公为报父仇,组织五兄弟合力抗击西戎,终于打败了西戎部落,但五兄弟也都在沙场上献出年轻的生命。庄公有三个儿子,长子世父为报父祖之仇,把继承权让给了弟弟襄公,自己整顿兵马继续与西戎作战,后被西戎俘虏了。秦人自从受封为附庸国之后,每一代人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用淋漓的鲜血开拓出一片荆棘丛生的地盘,但仍然没有摆脱受歧视的附庸地位。直到宣王死,他的儿子周幽王继位,一个难得的机会改变了秦人的命运,正式被封为侯,享有同其他中原各诸侯国平起平坐的资格,至此,结束了受人歧视的附庸地位。这个机会的到来,是与一个女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华阳太后正要继续讲下去,公孙婉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看嬴政在这里,便大声嚷道:“大王哥哥,甘上卿有急事求见你呢。”嬴政将信将疑,“什么事?”
“嗬,反正是朝廷要事,你们男人间的什么事怎么会说给我听呢?他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你快去。”
华阳太后见婉儿走进她的寝宫也不通报一声,很不高兴地斥道:“我这里是任何人随便进出的地方么,下次入内先通报一声,否则,把你哄出宫去!”
婉儿并不生气,嘻嘻一笑,做个鬼脸说:“太后奶奶,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客气呢?我散慢惯了,没有通报的习惯,如果太后奶奶不乐意让我来,那我以后不来这里就是啦,干吗那样凶呢。”
婉儿说完,转脸走出门外。
嬴政怕祖母生气,急忙打圆场说:“婉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嘴不饶人,心可好啦,背后经常念叨奶奶宽厚仁慈。她从小是在宫外长大的,又没有母亲管束,撒野惯了,来宫中后大家都宠让着她,便养成她这种快人快语的性格,我明天让母亲多管教她就是了,请奶奶不要生气,她还是个孩子。”
华阳太后叹息一声:“我这把年纪了,怎会生一个孩子的气呢?只是怕把她惯坏了,给王室惹出什么麻烦来。”
“奶奶放心,婉儿虽然顽皮一点,但并不胡闹,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决不会做出什么有损王室的事来。”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提个醒,既然你都那么偏向她,奶奶也不说什么了,你快去吧,那边还有事等着呢,奶奶改日再讲给你听吧。”
嬴政拜别华阳太后刚出长乐宫,婉儿就从旁边跑上去小声说道:“大王哥哥,甘罗请你去南宛打猎。”
“原来是这事,你骗我是什么朝廷大事,该打,该打!”嬴政说着,攥着拳头在婉儿头上连敲几下。
婉儿边跑边喊着:“大王哥哥饶命,大王哥哥饶命。”
“饶命可以,但以后再也不许撒谎欺骗我。”嬴政笑道。
“我也不想撒谎欺骗大王哥哥,可太后奶奶在场,我要说甘罗找你狩猎,她会让你去吗?
嬴政一听婉儿又在诡辩,哈哈一笑:“你是铁嘴公主,反说正说都有理,我辩不过你,听从你的命令就是,到南宛去处理朝廷大事。”
两人赶到南宛时,甘罗和太子丹早已恭候在那里。嬴政一见太子丹也来了,猜中几分,便向甘罗说道:“甘上卿请寡人来狩猎是另有所图吧,不过,行猎前我要约法三章,今天是打猎,只准谈打猎的事,谈友谊、谈快乐的事,不谈国事,不谈战争,也不谈外交。”
太子丹很尴尬地看看秦王又瞟瞟甘罗,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甘罗装作什么也不懂,上前施礼说道:“臣等遵从大王的建议,不过,臣也向大王约法三章,今天是朋友相聚,不分君臣贵贱,人人平等,比赛获取的猎物多少,然后烹烤猎物饮酒赋诗,大王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开口,婉儿就拍手说道:“这样再好不过,只有人人平等,才能赛出水平。不然,众人都惧怕大王哥哥,谁敢和大王哥哥争抢猎物呢?结果一定是大王哥哥的猎物最多,以前每次打猎不都是这样吗,那太不公平了!”嬴政知道婉儿说的是实话,他也不想那样做,众人都让着他,那样打猎也没有劲。
嬴政答应了甘罗的要求,众人立即披挂整齐投入猎场,各人都使出自己捕猎的绝活,一晃一个时辰结束了,每人都把捕获的猎物抬了回来,嬴政的猎物最多,一只豹子,三只鹿,此外还有獾、貉、貂等小动物。甘罗只捕到一只鹿两只羚羊,婉儿射获两只小鹿和一只野兔,只有太子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嬴政颇感奇怪地问:“传言你们燕人好骑射善行猎,怎么燕太子竟然一无所获而归,是战马不善奔跑,还是弓箭不够强硬?”甘罗也问道:“那日闲聊太子不是说酷爱行猎吗,今天为何空手而归?”
不等太子丹开口,他的两名随从上前答道:“回大王和甘上卿,太子爷本来活捉了一对麋鹿,来时命我等放了。”
婉儿也惊奇地问:“我们不是有言在先比赛捕获的猎物吗,为何捉住了又给放了呢,你拿什么来比赛呢?难道太子觉得我等骑术低劣,不值得一比吗?抑或害怕猎取的猎物太多把大王给比了下去让大王难堪?”
太子丹急忙施礼说道:“在下行猎本领原来就不精,怎敢和大王相比呢,再加上自从离开故国后半年有余从来没有行过猎,本来有限的水平就更低劣了,刚才碰巧捉住两只幼小的麋鹿,原打算带回来给各位下酒,但见两只小麋鹿不住哀鸣,估计他们一定在想妈妈。转念一想,也许它们的妈妈也在为不知去向的儿女哭泣呢?动物不也和我们有情有义的人一样吗,同样都是平等的生命,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一己欢欣剥夺它们的父母之爱,又为什么要逞一时英雄离断它们的骨肉之情?把个人的欢乐建立在它们的痛苦上,用它们的幼小生命作我们的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