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茂民说那草不能丢,那是他的救命草!母亲递给他一把锄头,要他捉住,茂民努力地向前伸手,伸呀伸的,就是够不着锄把!母亲急得满头是汗,急急地喊茂生快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声音好像都被空气吸走了,眼看着茂民离开柏树跌下悬崖,母亲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那梦是如此的真真切切,以至母亲都信以为真了。她于是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把门打开——一股寒风裹着砂砾袭了进来,老人一个趔趄便坐在地上,躺在炕上睡了几天。
这样的日子挨过了秋天,凛冽的寒风便携着大雪如期而至。庙宇的顶上秋天没漏,一家人都觉得托了关老爷的福。进入严冬,千疮百孔的庙墙如何抵挡得了强劲的北风?感觉屋里比外面暖不了多少。缸里的水晚上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做饭砸不开来,把缸都砸烂了。没了缸,大雪封路,水挑不上来,一家人于是就吃雪水。满满一簸箕雪倒在锅里只能消一点水,但是这样的劳动却充满了乐趣,久违的笑声在屋里响了起来,兄妹几个脸上红突突的,乐此不疲,白皑皑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三九的时候,家家的瓮沿上都结了冰,庙宇里更是滴水成冰,冷得人受不了。母亲的手上全是冻疮,肿得象发酵的馒头,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裂痕,每天还在增加新的伤口。茂生兄妹的手脚也冻烂了,痒得都挠出了脓。如果再住下去,全家人会被冻死的。更为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住进了关爷庙,全家人就没有平顺过:母亲上台阶的时候扭了脚踝,脚腕肿得老高,疼得不能走路;父亲在沟里拾柴,连人带柴从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茂生及时赶到,把他背了回来;茂云去村里磨面,套牲口的时候骡子惊了,拖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腿被牲口狠狠地踩了一脚,鲜血直流……父亲于是请了阴阳先生来营造(做法事)。阴阳先生说庙里的风水太硬,一般人是伏不住的,你们赶快搬走吧。
沟渠的下窑自从他们搬走后,被人圈上了牲口。窑掌的后半截已经塌了,留下前面盘炕的部分。墙上黑得发亮,像是烧过木炭的炭窑,但厚厚的黄土却可以保护人不受寒风的侵袭。
地方不住人就显得更荒凉,顶上的建木不堪重负,已经被压得变了形,好象马上就撑不住了。窑帮上新增了几道裂痕,眼看就要塌下来。但就是这么个破地方却可以避风挡雨。特别是冬天,只要烧热了炕,哪会有这么冷呀!
茂生与父亲于是把旧窑拾掇了一下,一家人又搬了回去。…
雪下下停停,下下停停,太阳终于露出了容颜,温度却下降了好几度,冷得人不敢出门。才过了腊八,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年的气息。家家的碾盘上铺满了黄橙橙的小米,毛驴带着眼罩在那里转到天黑,间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惊起碾边觅食的鸡婆。
硬米经过细碾后再跟玉米面相合,经过一夜的高温发酵,然后摊出酥软金黄的黄馍馍。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是粗粮细作的最好办法。
摊黄馍馍的时候手法要快,一个人同时照看三四只鏊子。因为没有油,便用一块带膘的猪肉(最好是猪尾巴)在上面一擦,鏊子“吱”的一声,趁势便把发好的米面糊糊浇了上去。摊黄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使,烟熏火燎,炝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没有麦面,所摊的黄馍要应付一个正月的来人客去,因此家家做得都比较多。女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有时夜深了还没完,下一个用鏊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摊黄要用上好的干柴才能保证速度,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男孩子都跑到很远的地方拾干柴。
福来家没有男孩,拾干柴的任务便落在女孩子的身上。凤娥经常跟茂生一块去,路上走两个多小时,到了山上女孩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哪有力气拾柴?茂生于是把自己拾的给凤娥分一些就够她背了。
孩子们去的时候跳跳蹦蹦,回来的时候走得异常艰难,往往天黑尽了才能回来。有时实在走不动了便扔在半路上,回来吃点东西再去。豆花知道茂生对凤娥经常关照,于是在摊黄的时候有意在里面加一个鸡蛋,等茂生来了便看着他吃掉。有时茂生不肯,豆花便会生气,拿手绢包了,塞进他的口袋。
米面黄酥软酥软,回到家里还热腾腾,咬在嘴里舍不得咽。
软米经过细碾后也要与玉米面混合,然后放在热炕上与硬米面一块发酵。第二天一家人便会起个大早,把发酵好的软米面搁在案板上反复地揉搓,然后做成窝头的样子,把豆沙包进去。那时候农村很少有白糖,就在豆沙里搁了糖精,甜丝丝的好吃极了。软糜子面除了包软馍外还用来炸年糕。“热腾腾的油糕热炕上坐”,是陕北人待客的最好食品。
做米面很有讲究,同样的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大为不同。有的人会发酵,黄米馍又坚又韧,松软可口;软馍馍金黄金黄,香甜细腻,令人回味无穷;有的人茶饭不好,做出来的黄馍又酸又硬,比玉米馍还难吃,一番功夫便全白费了,这个年一家人便过得不舒心。
孩子们最为兴奋的是蒸白面馍的那天,屋里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炕上的人几乎看不清础。一股浓郁的芳香溢了出来,溢了出来,走进院子就可以闻到。新媳妇进门,这一天便要看本事,白馍捏得好不好,蒸出来的馍白不白,绽得好不好,都有很多讲究。劳累了整整一年,唯独这一天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白馍。于是有些人便夹了辣子,香得直醉在心里。“白馍馍蘸辣子,神仙也想吃。”要是再有上一块猪肉,那简直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了,一般人谁敢奢望?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资格享受这种生活的。茂生家今年便不需要受这些洋罪,因为他们家的粮囤里总共也没几颗粮食。队里管仓库的是茂生的老舅,偷偷地把发了霉准备给牲口吃的的粮食拿出来一些,帮他家度过难关。发了霉的粮食蒸出来的馍又黑又酸,咬在嘴里粘在牙上取不下来,吃得人直吐酸水。就这也没有多少,仅够一个多月就没了,前半年一家人只好吃野菜度日。
这个年,茂生家是在辛酸与泪水中度过的。
第十章第一节 福来被劁了
宝栓托了媒人,给红星说茂云。红星是宝栓家的老二,说话有些结巴,二十多岁了还没媳妇。
红星原来一心看上了茂莲,茂莲出去后,他就断了这个念想。宝栓托了好多媒人给红星说媳妇,媒人上门的不少,女方见了红星几句话就泡汤了。他那二杆子脾气喝了酒谁也敢骂,媳妇还没过门,就把老丈人打了。
红星与西塬上一个姑娘已经订婚了,送人家回去的路上见四周无人,红星便有些憋不住了,对姑娘动手动脚。姑娘不愿意,把红星的脸抓破了。红星火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姑娘强奸了!姑娘回去后娘家来了一群人,把红星打了个半死,并扬言要告上法庭。幸亏宝栓托找关系,上门赔罪,才平了这桩事。
第14节
宝栓家光景不错,就是在村里口户不好。别看他是队长,仗势欺人,五个儿子除老大红旗还有些人品,比较老实,其余的都是滑头,一肚子坏水,村里的坏事离不开他们。红星看上茂云也不是一两天的事,红星妈曾问过茂云,茂云当时就拒绝了。后来红星就在集子上追茂云,给茂云买饺子,茂云不吃。于是他就有事没事到茂生家来,没人理他。小时候红星不想上学,经常躲在茂云家灶火睡觉,等茂生他们放学了,他也背着书包回去了。后来茂生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宝栓,宝栓把红星吊在老槐树上挂了一天,红星就不上学了。
这次宝栓托的媒人是豆花,嘴皮子没问题。豆花把红星说得天花乱坠,茂生妈说那么好咋不把你女子给他?春娥、秀娥都不小了。豆花说人家红星看不上咱女子,就喜欢你家茂云。素云说这门亲事我们高攀不上,再说女子也不愿意。说话间茂云回来了,知道了豆花的来由,说婶你要喝水我给你倒,你要再说这事现在就走,我不留你!——天底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那号货的!
豆花讨了没趣,回去后便给男人发脾气。福来说不如这样,咱把春娥介绍给他。托人去说了,宝栓不愿意,嫌豆花糊涂片子,福来人品不好。媒人灰溜溜回来了,没敢把这话给福来说。
其实茂云的条件并不高,只要男方家有上房,光景可以就行。家里的穷光景过怕了,茂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过穷日子了。
还有,这个男人必须给她家盖三间瓦房。
茂云的这个条件在北塬上是没人敢答应的。盖三间瓦房可不容易,除非是上塬上的人家,离山林近,木料多。于是茂云的婚事就这样搁下了。
开春的时候,宝栓把福来告到了公社,宝栓说福来强奸了他的儿媳妇!
原来红旗婚后几年没小孩,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媳妇正常,是红旗的问题,红旗严重“阳痿”,不能与媳妇同房。一些人不知道“阳痿”是咋回事,纷纷议论着,还以为红旗得了绝症,都替他惋惜。是呀,弟兄几个就他还仁义,为什么好人就没好报呢?
红旗的女人会缝纫,手艺不错,村里差不多一点的人家都扯了布让她轧衣服。福来家当然也不例外。福来到红旗家裁衣服,一来二去就裁到了床上。媳妇结婚几年了,第一次尝到做女人的快乐。福来看着面若桃花的女人,说这件事情就此为止,千万不能让红旗知道。女人睁着迷朦的双眼,扭扭捏捏地不愿意。福来说你舒心吗?女人点点头。福来说舒心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走?女人说你真坏,你把人家弄得很难受——我还要嘛……福来拼了老命又来了一次,感觉眼前有一些晕,腰困得都直不起来了……女人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潮红,意犹未尽的样子,浑身软得象棉花,骨头都没了。福来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让年轻的给你服务吧。女人说年轻的屁也不顶!结婚三年了我还是幼女,你说我跟白秀有啥两样?白秀忙了还有你们这些男人解决问题,我还不如人家白秀哩!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福来最见不得女人哭,一哭就心慌,于是赶快哄她。福来说你不要哭了,我经常来就是了。再说,回去后还要给豆花交公粮呢,你说就这点粮食,我得节约着用啊!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我还要!福来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娘们真骚,要老子的命了。
生性风流的女人很快便尝到了甜头,这是红旗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女人每天呆在家里也有钱挣,乐此不疲,春风盎然。那时红旗经常不在,家里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舞台供他们施展才华。福来就是福来,把女人伺候得死去活来,想要停下来都不行了。
一来而去,以后就轻车熟路,见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这娘们天生就是个婊子,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花样,弄得福来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这件事红旗是有所察觉的,说了媳妇一次,让她注意点,不要太过分。女人一开始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有这档子事。后来有一次让红旗碰在了当面,福来有些下不了台,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红旗不想把事弄大,更不想让父亲和村里人知道,于是就背过脸,让他滚出去!女人说自己没能耐还让人家滚,有本事你也出去整一个,我绝对没意见。红旗给了她一巴掌,说你咋这么不要脸哩?我都替你害臊!女人不依不饶,跟他大闹了一伙。宝栓不明事理,帮着媳妇把儿子打了一顿,女人气咻咻地回娘家去了。
福来紧张了一段日子,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松了口气。女人自那次以后,在红旗跟前更加放肆了,动不动就拿离婚相要挟。农村人娶媳妇不容易,更何况自己又是那样子,哪个女人跟了他都不会长久。红旗于是开始沉默,对他们的事情装聋作哑。这样以来媳妇每天晚上都把人往回带,晚上睡觉的时候福来睡左边,红旗睡右边,各办各的事,两个男人居然相安无事。一开始他们还有所收敛,后来大白天也敢往一起钻。为了避开所有人的干扰,他们也会在玉米地里或者沟渠的瓦窑里做事。那时红旗已经跟父亲不住一个院子,因为媳妇的事情,平日里父子几个谁也懒得到红旗家去。宝栓早就听说这事了,给几个儿子安顿,谁碰见了就往死打,打死了他赔命。结果还真让他们兄弟几个给堵在了瓦窑里。福来来不及穿衣服,精溜溜地被拉了出来,红星、红卫、红兵一起上手,福来被打得皮开肉绽,满脸是血。
兄弟几个还不解恨,想想他做的伤天事,把先人都羞了。都说福来长着驴的家伙,红星、红卫于是便脱下他的裤子,把男人那物件掏了出来,手电下,发现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大家多少有些失望。但就是这么个家伙,不知祸害了多少妇女,搞得村里鸡犬不宁。不知谁说了句:“废了他!”红星便拿出刀子,劁猪一样就把问题解决了。福来疼得高声呼救,豆花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那玩意差点被割下来。豆花高声地叫骂着,替男人擦了血,穿好衣服,一路哭嚎着:“绝死鬼呀,你们毁了我的男人,造孽哩!就不怕电劈五雷轰!——报应呀,这都是福来积的好德!”
福来被打后,灰溜溜了好长时间。白豆花每天都要在老槐树下叫骂一阵方才罢休。
宝栓知道这件事后,刚刚开完计划生育会议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豆花。那时计划生育工作刚开始两年,一般妇女都是采取带环措施,还没有做手术的先例。根据上级指示,对孩子多的要实行绝育措施,村里拣孩子多的先做,但没人愿意。
福来糟蹋了宝栓的儿媳妇,于是豆花便被圈定为首选。豆花躺在床上,杀猪一样嚎叫,哭哭停停,骂天骂地骂祖宗。豆花眼泪汪汪地对医务人员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我虽然生了七个闺女,但是一个儿子也没有呀!你们总不能让福来这辈断子绝孙吧?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明年我还生个女娃,叫我干啥都愿意!”奈何医务人员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最后她被人绑着抬进了大队医务室,强行按住就给做了。
第15节
手术前的一个小时,豆花说她提最后一个要求,想单独跟福来呆会。福来那时正在赌场上打牌,叫了几次都不来,最后终于来了。豆花让大家都出去,她要跟福来说话。大家出去了,豆花眼泪汪汪地看着福来,说福来呀福来,我都成这样咧,你还有心思打麻将?还不赶快把裤子脱了上来!福来吃了一惊,说要我脱裤子干啥?又不是给我做手术!豆花说你个绝死鬼的,我是让你赶快上来播种,说不定无心插柳会是个小子哩!福来说我的家具已经不能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豆花说:“我咋不知道哩?不是还留下一个蛋蛋吗?快些呀,你个挨刀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福来说你怎么还不死心?我其实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了!再说那东西受了症,早就不听使唤了!——豆花,咱们不要小子了,这辈子命里注定就七个闺女了,不是挺好的嘛,干吗非得再去折腾人!说完便走了出去,让医务人员进来。医务人员说你们两口子的话说完了?豆花说话说完了,可事还没办呢!我要回家,把事办了再来。医务人员哪能听她的话?豆花被固定在架子床上,半响功夫就给收拾了。
豆花做了结扎手术后也不到槐树下骂人了,甚至见了人主动打招呼。她说其实自己早就不想生了,再生就真成老母猪了!也该歇歇了。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