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森想伸出手拍拍景泽的肩膀,却被景泽凶恶地挥开:“滚!”
景森站起来,沉声道:“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景泽痛苦地将被子扫到地上,人也跟烂掉的树叶一样从床上滚下来:“我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他还说要跟我过一辈子……”
景森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门被无情地关上。景泽握紧拳头放到嘴边,狠狠咬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轻松些。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他才安静下来。那安静如同海啸过后的海面,平静如以往的每个黄昏。
景泽平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机械地抬起左手。那枚戒指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着冷光,刺的他眼睛有些疼。以前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闭上眼睛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曲静深正笑着说让他好好生活,可为什么再睁开眼,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景泽这才知道,没有他,一切都是放屁。没有了…没有了。
天一眨眼就亮了,早晨的太阳还带着露气,将窗帘的一角打湿。景泽穿好衣服,晕沉沉地下楼。景森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景泽漫无目的地在大路上走着,身旁的行人全都戴着口罩,他看不见一张完整的脸。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停在那家医院门口。医院里死气沉沉,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脸上都写着惊慌与恐惧。
景泽逮住一个护士便问:“前几天送进抢救室的人呢?!他现在在哪?!求你告诉我他在哪!”
那护士被景泽抓疼了,有点害怕地要求他放手。这些天,她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不是失去亲人就是失去朋友。她也害怕,因为她小姨前两天刚在抢救室里去世。
景泽见她不说话,愣愣地放开她,继续往里走。那护士从背后喊住他:“这些天进抢救室的病人很多,但很少出来的。”
景泽高大的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将每间病房都看了遍。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笑容。抢救室门前的灯还亮着,似乎从那天就未暗过。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因为病痛呻、吟……万万千千的声音里,却唯独少了他心里的人。万万千千张脸,却都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一张。
景泽不顾护士的阻拦,冲出隔离区。外面的太阳已经爬到中天,光芒耀眼,但却未能带来暖意。景泽毫无头绪地跑在马路上,引起汽车躁耳的鸣笛。他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身上的外套挂了许多口子。可他偏不是疯子,脑海里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让他分不清现实的方向。
直到心口沉的再也跑不动,景泽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街头。他抬头看看一直跟着他的太阳,扬起嘴角哂笑,眼泪却不期而至,他像个失败者一样跪在街头痛哭起来。护士跟他说,所有感染者的遗体已经运到专门的地方火化,他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是睡在他枕边的人,多可笑,他竟然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那枚戒指烈火能烧化吗?像所有的白骨被燃成灰烬,与不同的人混在一起。就算我爱你,我能第一眼找出你来吗?原来所有的爱,从害怕失去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脆弱。原来处处掌局强势的赢家,却是以他为法码的输家。
既然失去了你,满盘皆输也认了。景泽用发红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所有的快乐,一夕之间全部崩塌。只有幸福过,才能更加切肤地体会到失去后的滋味,就像有根芒刺永远地扎在心口,就永远地留在那了。
再见吧,如果还能再见。
景泽离开的那天是阴天,有风。三月天的风并不温和,吹到身上,还有阵阵寒意。他将曲静深留下的东西整理好,随身带走。那天他穿的是件黑色风衣,将领子高高地竖起来,挡住了半张脸。
飞机起飞,耳边传来无穷止的嗡嗡声。景泽的视线透过窗户,想再看这个城市最后一眼,只可惜密云黑鸦鸦地聚在一起,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应该还未坐过飞机,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
景森突然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景泽说:“有忙到做不完的事吗?”
景森说:“你在逃避。”
景泽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就算吧,像你这种人怎么能理解?”
景森冷冰冰地重复他这句话:“我这样的人…是啊,我这样的人,你说的很对。”
景泽叹口气,泄气地半倚在座位上,对景森说:“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这个。”景泽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看景森。
景森苦笑,像他这种人…心里装了再多秘密也不肯说出来。方启程的事,他很抱歉没有帮到他。但男人,敢作就要敢当,不是吗。他跟景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如果可以选择,他第一个不想让他难过,甚至想让他平静安碌地过一辈子。
——如果飞机飞越沙漠大洋后,能连带记忆一同遗弃该多好。
浓烈的悲伤过后,是留在心底深处的疤痕。接下来的日子,景泽没日没夜的投入工作中。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有时候累的实在不行,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他不想去证明什么东西,他只想手里有事做,因为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想起曲静深。
一个月下来,景泽消瘦了不少。不管是谁这样拼命做事,总会做出点成绩来。但景泽从不管这些,他现在只需要忙不完的工作。景森也一句不劝,只是将手里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他,自己乐得喝茶看新闻。
但即便累的跟烂泥一样,景泽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他。尤其是半夜,当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景泽按开床头灯,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把玩。他没告诉曲静深,其实戒指内侧刻了字。至于刻了什么,现在早就不重要。
后来,景泽成为公司里面很有名的人物,不只是因为业绩出色。他不会主动跟人说话,许多同事背后都叫他加班狂。似乎他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工作。
景泽时常会觉得有个瘦弱的身影,站在一旁看着他。不说话,但眼睛里满是笑意。他希望他好好过生活,却不能陪他一辈子。他们以前说过很多话,但现在虽然有许多话,却无话可说。
在想念与忙碌交织的日子里,半年转眼便过去。现在已经是夏天,一样灼热的气息,却没有B市的人情味。景泽突然想回国看看,但立马又打消这个念头。他给景森发了条短信: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休息够了就回来。
站在异国的街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景泽钻进车子,漫无目的地朝四处开。阳光一路追随,映在车窗上的剪影,像他走过来的路。他随手放了首歌,很舒缓的英文歌,有点像曲静深给人的感觉。曲静深说:好好生活。景泽抬起头,眯眼看着头顶明亮的太阳。
——我像你说的那样好好生活,可是,我想你。
可是,我想你。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景泽随手按了接听键:“Hello…”
信号时断时续,耳朵里传来阵阵杂音,那声音有点像破旧的收音机,虽然旧,但却极有质感。景泽见没人说话,疑惑地问:“Hello?”
又一阵杂音传来,后来才听到有人说话,那人说:“是我。”
景泽一瞬间懵了!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抖,但他的声音比手颤抖的更厉害。多少个日日夜夜,假想过再见他的情景,想了无数句台词,但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又觉得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见景泽没有回应,他又问:“能听到吗?嗯?”还是那样温和的声音,像一面平静的湖水。
景泽几经哽咽,早已泣不成声。他草草抹去脸上的热泪,狠狠吸吸鼻子,温柔地说:“宝贝儿,我在…”
——我一直都在,每一天都想着与你不期而遇,就算在梦里也好。
曲静深刚把晾干的衣服收起来,房间里还飘荡着洗衣粉的清香。他倚在沙发上,忍不住红了眼圈:“我很想你。”他心里的难受并不比景泽少,想念也一样。
景泽打开车门冲出去,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站在街头大喊大叫:“我也很想你!非常想你!”
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订回国的飞机票,飙车回家去取护照。
第一三七章平安喜乐
景泽开车回去的路上;大脑里一片空白。前尘往事断断续续地在脑海翻覆来去,最后一个场景永远停留在抢救室门外。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刺的人眼发疼的红灯……然后是疾如流水般的岁月;遇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最后只定格在一张脸上。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快乐;换他回来。许多个夜里;景泽这样想。
仿佛前年还青涩无知;转眼便已是沦淹没在人海的伤心人。时间的力量是伟大的,或许能让爱更爱;或许把爱贱踏的有如尘沙。就算有心重新拾起,亦握不住。
景泽来不及擦拭脸上的热泪,内心情绪饱满如充足了气的气球。他再也忍受不住,猛踩住急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景泽就这样无助地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这样乍然的相逢,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运气和勇气。
——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什么样子?他像个二逼一样,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生活。他说过多少荒唐话,做过多少荒唐事,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如果能选择重来,他一定从开始就学会温柔。
景森平静地看着他楼上楼下的跑,等景泽拎着行李箱下来的时候,景森才问他:“他联系你了?”
景泽随意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
景森说:“对不起。”
景泽刚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他需要听解释。于是,他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景森,等待他开口。
景森叹口气,道:“他当时发短信给我,求我帮他这个忙。”
景泽没说话,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猛地把行李箱丢在地上,朝景森扑过去。景森躲都没躲,硬生生地接下了他这一拳。
这一拳打的极重,景森的嘴角已渗出血来,他拿手胡乱擦擦:“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对不起。”
景泽深吸了口气,才说:“这一拳,我希望你明白,不要随便左右别人的世界。装逼可以,但不要装逼过头把自己弄成傻逼。”
景森苦笑:“你走吧。”
景泽又看了他一眼,才离开。这次他走的很慢,有种近乡情怯意味。曲静深的突然离去,对他打击很大。这种打击,连失而复得的补偿都修补不了。就像经历过重大疫情的人,就算以后身体健康生活美满,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毕生难忘。
景泽上飞机前,给那个号码发了条短信:我爱你,永远。不管你活着,还是早已逝去。
短信提示发送成功后,他就将手机关掉。提着行李,跟随人流走上飞机。
飞机起飞,穿梭在云海之间。景泽就在规律的嗡嗡声中睡着,他做了个梦,梦到他与曲静深初相逢的那年冬天。梦的内容既繁琐又清简,只有雪一直下着,不论归人,也不论过客。
——原来比起一辈子,生活更让人不堪重负。谁也料不准哪一刻,会上演怎样的生离死别。平安喜乐是句极简单的话,可我爱的人偏要经历痛苦磨难,我却无能为力。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可是阳光很好,暖融融地洒到人身上。
景泽站在汹涌的人群里,打开手机,顿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景泽按开,内容很短,就几个字:我等你。
景泽忍不住勾起嘴角,拔号的手指有点微颤。短暂的盲音过后,他便接起来。
景泽说:“宝贝儿…”依旧是那种玩世不恭的音调,就像两个人刚认识时,互相试探着走进彼此的世界。或许是性,或许是寂寞,或许是爱……人的感情既简单又复杂,没人说得清。
曲静深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他问:“回来了?”
景泽点头:“嗯,我回来了。”不过几个字,却是无数个日夜从未停止过的牵挂。
曲静深说:“那你回家吧,我等着你。”
回家,多温暖的一个词,景泽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堵。他既开心,又难过。
回去的路上,他嫌司机开的不够快,又嫌司机开的太快。这个城市经过那场重大疫情的洗礼,已渐渐恢复它原本的生气。只是不知道,经过那场疫情的人,会在心底留下什么。
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路口,景泽付钱下车。他原本想蹲在马路牙子上抽根烟再回去,可抽了没几口,便烦躁地将烟踩灭,丢到垃圾筒里。他很想立刻见到曲静深,但又怕见到他。反复纠结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回家。
那小店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现在不卖五金了,卖些简单的日用商品。曲静深正埋首柜台,不知道在干什么。乍然响起的推门声,让他抬起头。
景泽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削瘦的人。手里的行李箱掉到地上,他笑着朝曲静深张开双臂。
曲静深愣愣地站起来,先是慢慢地朝他走了几步,然后加快步伐,狠狠扑到他怀里!
熟悉的味道,想念的人。景泽紧紧搂住他,曲静深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脖颈里。景泽吻着他的头发,耳朵……直到感受到自己肩膀上的温热,他才温柔的低声说:“宝贝儿,别哭,我回来了,再也不分开了。”
曲静深哑声道:“对不起……”
景泽揉揉他的头发,伸手擦干他满脸的泪:“没有对不起,我不怪你。知道吗…我觉得能再见到你,已经很幸运了。”
曲静深看着他说:“我当时以为自己活不了了,那天拿你的手机玩游戏,其实是跟你哥发短信。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至少好好活着。”后来又发生很多事,一言难尽。若不是景森尽力帮他联系医生,也许他真的死了。
景泽堵住他的嘴:“嘘…不需要解释,现在,我很知足。”
——以前反反复复想过再见面的场景,以为会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抱在一起狠狠接吻,把错过的甜蜜全部补回来。可是当想像变成现实,更多的是沉默,是不知从何说起。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这样?
景泽将曲静深的手跟自己放在一块,让那两枚戒指靠在一起。曲静深主动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有多少话,全融在这个动作里。
不知还有多长的路要走,但至少,有彼此陪伴。
是夜。
曲静深窝在景泽怀里,手还放在他的腰上。
景泽握住曲静深的手,低声问他:“想做?”
曲静深点点头:“嗯。”
景泽亲亲他的脸,翻身将他压住。瘦,身上的骨头硌的人难受。曲静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景泽却笑了:“今天不做,让我好好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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