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啦?已经起床的懒熊阿川闻声从卫生间里探出个脑袋,牙刷还插在满是白沫的嘴里,瞅见我找不著魂的表情,口齿不清地嘟囔一声,怎麽了?
我正不知道该怎麽做个要点概括,外面的敲门声就已经响了起来,轻微的震动透过朽坏的门板被加倍地共振放大後到达我的背上,那触觉如同下一秒锺就得迎来入室抢劫。
谁敲门呢?阿川说著便要走过来一探究竟。
不要开!我反射性地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缩回了手,满脸狐疑地皱起了眉头,你把谁惹了?
正说著,敲门的频率已经很不客气的加倍了速度,我捂著快要炸开的脑袋钻进了卫生间,对呆在原地的阿川撂下一句,你只要敢开门,我就从这里的窗子跳下去。
哎,两分锺之後他发话了,夹杂在死不放弃的咚咚声中显得特无奈,不开就不开,你干嘛把厕所霸占了?逼我用口水漱口吗?
抵抗了大概十多分锺的光景,外面逐渐没有了任何动静,又坚持了半个小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拗不过阿川在我耳边叽叽歪歪强烈要求我履行外出购物的原计划,开始穿上大衣以身涉险。
行了,外面一只鸟儿都没有,出来吧,服了你,充当探子的他不耐烦地在门外巡视一圈後解除了安全警报,我这才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下了楼。
我说……咱今晚换个地方住吧?
啊?他再次扭曲了,可是……後天早上就走了啊。
我自知理亏,耷拉下了脑袋。
也不是不能,如果你觉得实在很有相当的必要的话……他像是看不惯我这种模样,万分勉强地补充上一句,反正,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又不好多问。
我俩沿著积雪被清扫开的人行道走了一截,正要准备横穿马路而在四处张望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子冷不丁从一旁插过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可能是人家前期隐蔽工作做得太好,我还没反应过来,车门便打开了,那一瞬间我以为这里会被演绎成绑架现场。
苏锐,好在现实中的陈旭阳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然後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惊惶地避开他的视线,看见他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了曾经存在其中的轻蔑和绝情,像句恶毒的咒语,在我脑海里形成的阴影一直盘踞到这一分一秒,变成对我安全生活的一种威胁,我下意识地退到了还不明状况的阿川身後,他超尺度的身高足够将我们隔绝在两个空间。
我想阿川已经能从我的反应总结出我不欢迎他的结论。於是很自然地也跟著进入战略准备状态中。
这个场景让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也这样带著不安躲在顾鹏飞身後,远远看著他拿我没辄的脸,在头脑中重叠了。
陈旭阳大概是碍於有个人好死不死地插在中间,有点泄气地说,不管怎样,你连站在我面前说一句话都不可能?
阿川,我们回去吧,东西到了那边再买不一样吗……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死死拽著阿川的袖子催促著。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才找到你的?……这两年……两年了,你一丁点消息都不留下,你知道我的感受吗?陈旭阳自然不是省油的灯,扮起哀怨来一装一个准,那语气真让我恨不得有谁能在旁边放喜唰唰来当背景乐。
他这种一贯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论调让我反感地皱起了眉头,一把拉起阿川的胳膊想撤,他於是上了点脾气,赶上来就想怎麽著,手是抬起来了,要想碰到我还欠把火候。
请等一下,他好象不想和你说话。阿川见著气氛不对,忙发扬其狗拿耗子的人道援助精神。
你是哪里来的?陈旭阳语气带刺,却是克制了。估计是见著这保镖还有那麽几斤疙瘩肉,来硬的顶多落个鱼死网破。
我是他朋友,阿川回答得不卑不亢,估计是仗著身高优势,表现很是英勇,有什麽话坐下来商量就好,何必搞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不让他跟我面对面,我找谁好好商量去?
阿川沈闷了几秒,似乎又觉著这厮说得有道理,转头请示我,要不你跟他说说?
他话音刚落,我便空开了三等身的距离。
你……!陈旭阳眼看著我得溜了,顾不得这片人肉栅栏,一把推开了阿川三尺远,他那追击的姿势刚酝酿个开头,我已经脚下生风了。
年青没有什麽不可能,跑了几十米後面始终不见能匹敌的,小心放慢速度後我快步走回旅馆房间里,将门牢牢一个锁死,再堆台桌子上去。
倒在床上缓过气来,心脏已经同上满发条的跳蚤,以超快的频率顶得胸脯不停地鼓动,脸和耳朵都烫得像被谁狠狠给了一耳光。
我想起来了,就像他最後给我的那一巴掌,那种感觉原来一直被我的皮肤牢牢记著。
怎麽回事呢,明明忘了的,明明是上辈子那麽疏远的事情,等他出现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用,还是什麽都没有淡去,那种死不去活不了的感觉,竟然从来都没有真正摆脱过。
陈旭阳,我们之间的那些破事儿,我已经不会再去争辩个青红皂白了,我也不能强迫自己完全忘记你,虽然我时常跳过一大段,只想好笑的事情,最後也是无可例外地汇集到最悲痛的句点。
想想看,费了那麽多年工夫,一点一滴建立起感情的人,一夜之间,冷眼相向。如果说顾鹏飞把我打成了半个残废,那麽陈旭阳,你就是杀了我。
如果你真的明白那种怕,就在这什麽都还没重演的时候从我眼前消失,我就会把这次再见当作一个临别礼物,一个未完待续的安慰,因为我好不容易学会了独自生活,就像曾经习惯了你的陪伴那麽难。
郁闷了约莫十多分锺後,手机开始叫了,是阿川打来的。
喂,你在房间里吗?他劈头问了一句,没等我支声,接著说,我在楼下,下来吧,去吃饭。
吃饭?
旁边这位陈先生说请客,要你赏个脸。
我倒抽一口冷气,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他还没走呢?你立马给我回来!
怎麽了,呆北京这麽久了我还没去过那麽多星星的饭店呢,你不感兴趣?他的声音显露出非常老实的期待。
你丫别专挑这时候犯贱行不行!我说著就已经想爆血管了。
神经质,有我在,难不成谁还能把你吃了?
算你说对了,你旁边那厮真会吃人,陈旭阳,老样子,收买党内叛徒的手段一等一的高。十几分锺的工夫,和我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兄弟就能变成他的爪牙。
我肚子饿了,你快点下来吧?他继续没有罪恶感地催促到。
要去丫自己去!差点就摔了电话。
……那好吧,等完了给你打包回来,省得你说我吃独食。
气得鼓鼓地干等了半个多小时後,爱占小便宜的打道回府了。
开门,大爷我回来了。
……你没带什麽不该带的东西来吧?
我用我的下半身担保外面儿没别人。
阿川向来说一是一,於是我想都没想就去开了门,见他满面红光两手空空地站在面前。
不好意思,太好吃了,没给你剩下。
心领了,要搁抗日战争年代,你八成是中国史上第一个汉奸。
挪进屋後他立马瞅见了地上的箱子,忙问,你这是怎的?
收拾东西,明天换个地方住,趁你还没帮著人家出卖弟兄的当儿。
喂,没这麽绝吧,你真不打算理他?看看,一顿饭回来,立场完全对调过去了。
吃了人家的东西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他给你搞了什麽腐化工作?
搞倒是搞了,放我身上没多大用,是我个人觉得挺同情他的。
呵呵,好啊,你知道什麽?少多管闲事。我忍不住有点情绪激动。
我知道,我知道他从美国飞过来,马不停蹄地找了你五天,那执著啊……要不要再详细点儿?说著,他故意慢悠悠地挪到床边坐下来,不慌不忙地翘起了二郎腿。
我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势,沈默一分种後,又开始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当什麽都没听到。
他咂咂嘴,突然说,你不是一直很感兴趣,我身上这玩意儿是怎麽来的吗?
我抬起头,看见他撩起了上衣,露出那个深褐色的伤疤。
你说是和流氓打架。我没有表情地回答。
拜托用点脑子想想好不好,是打架的话,就落别人身上了。
我不想跟你耍贫嘴,我扭过头去,继续拣东西,动作粗暴了许多。
话说几年前……我干的坏事,差点害死一个人,他讲小说般开了个头,将头向後仰去,彻底倒在床上做大字型,眼睛死鱼似的望著天花板上发黄的污渍,说,而他还给我的这个伤,也差点让我死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干净地像一个程序被从电脑上删除了,一点点後悔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
这一招确实狠,我发现自己都无法正常生活,也接受不了身边的任何人,我始终不承认事情就该这样完了,什麽都没说清楚,什麽都没有做出了断,我忍受不了他就这样选择消失,於是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到处浪荡,明知道是在大海捞针,但是好象这样,夜里才睡得著觉。
仿佛发现了我正一动不动地盯著他,阿川突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我今天好象太多话了。
我有一点发愣,缓缓说,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必要吧,刻意对你说我自己的这些小破事儿,感觉怪怪的。他说著抹了把额头上有些过长的头发,眼睛微微转向我,……不过,今天吃饭时他跟我聊的东西,让我觉得有些触动,我是不知道他对你干过多过分的事儿……可尽管你们分开了两年,事实上一直没有结果吧?没有结果痛苦就不会结束,更不要骗人说可以开始什麽新的生活!
……我们都不会平静下来的,不做点什麽的话,那种又想念又恐惧的心情会忘记吗?我觉得到死都不会。
他这麽远也追来了,精神可嘉,好歹你亲自说服他回去,给个了断吧,一走了之算什麽,引诱他继续追你?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可能放弃吗?你们的伤口烂了两年,不把坏掉的部分剔除,再来几个两年都不可能愈合,你现在只不过是在等著那种疼痛麻木罢了。
他说著歇了口气,哎累死了……好久都没这麽说教过了,我今天看他那架势,不见到你本人的面的话,我们恐怕去赶火车都会遇到爆破,我可也不想到了南京还被一人追在屁股後面要死要活的,事情不就大条了吗。
又沈默一会之後,他将头撇了过去,抓抓脑袋自言自语了一句,说实话……其实我挺羡慕他,幸运的家夥。
他话音落下後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恍过神来,看著有些凌乱的箱子,突然失去了最後一点力气。
去吧,他在楼下等你。他终於切回了正题上,从床上坐起来,真是带著前所未有的正派表情说,……明天,如果你回来了我们就按照原计划出发,如果到了发车时间你都没有出现,我会一个人走。
我没有回答,还是傻傻呆著,他於是笑了笑,以後也许不会再见了,各自保重吧。
看见我颓丧地下了楼,堵在外面当门神的陈旭阳立刻从车子里出来了,无语对视了几秒锺,对著我阴风阵阵的脸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一路上就跟打出租车似的没吭声没出气,身体在尽可能地保持距离,目光也固定在看不到他的方向,闷著脑袋被拉到一家饭店的酒吧里,大天白亮的除了一看场子的服务生就我们两人。
我变了吗?象征性地点了两杯咖啡之後,他开始试图找点轻松的话题。
没有。我淡淡地说,头也没抬。
你变了,……头发长了,比原来都好看。
真不知道他在说什麽天南地北的,我受不了似的叹口气,直接问,你怎麽找到我的?
上个星期,小芹出差的时候说在北京车站看到你,我就跑过来了,他缓慢又平静地陈述,像在讲一个乏味悠长的文艺电影,……到了这边以後我硬著头皮要分公司的员工帮忙,沿著火车站周围大大小小的旅店宾馆,挨家挨户打听了几天,本来已经准备要放弃,回程的机票都订好了。
後来看到你在那家旅馆登记的名字的时候,我激动得手都在抖,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端起咖啡杯子的手像是真的跟著哆嗦了一下,我回宾馆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天没亮就又跑去了,到的时候竟然发现你就在楼角堆雪,穿得跟团毛线似的。哈……
突然他顿住了,声音一下子低迷下去,其实……我坐在车子里看了很久,一直没敢过去打招呼,总觉得眼前的你随时都会消失,……两年之间我梦到无数次遇见你的画面,我怕是还在做梦。
我什麽都没有说,有点奇怪怎麽他也在朝顾鹏飞当年的风格发展,刚刚咖啡的焦苦味道灌在喉咙里徘徊,咽不下去,然後,几乎是想岔开他的那种注视我的眼神,忙问,这两年你过得怎样?
他总算移开仿佛粘在我身上的眼珠子,说,……我换了个环境,去了美国,说著视线移到了窗子外面更远的地方,但在那边没怎麽做事情。
你没有再管旭升?
……早没了,他似乎有点意外我对此事一无所知,继续说,我一年以前就把公司交给顾鹏飞了,最近都是他在管,我已经很少过问国内的事务。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在北京的消息,是他打电话给我说的,常小芹现在是他的助理。
他好象混得不错。我风马牛不相及地接了一句。
是啊,还结婚了,一个月之前。发了喜贴给我,可惜我没去。十分简单的几个单词便把种复杂度很高的事情概括了个干净。
他结婚了。我重复著,不是感叹句或疑问句。
听说对方是个很一般的女人。他看著我说,口气模棱两可,虽然不带什麽色彩,听著却浑身发痒。
我放弃接嘴,因为根本不知道遇到这种话题该发出什麽论点才不会引起误会。
这个杯子……有什麽特别吗?半分锺之後他突然问。
恩?
从坐下起你就看著这个杯子。姓陈的终於忍不住夹杂了点个人情绪进来。
我不大吵大闹并不代表我不反击,说,我觉得看它比看你顺眼。
苏锐,他正了正音调提高我的注意力,说,我这次来找你,就没打算一个人回去,我没脸一个人回去。……原本想,这次再落空的话,我就放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没你想得那麽糟糕,我过得很自在。我忍不住抢著说了一句,却有点答非所问。
……没有一点不习惯?他不服这口气。
习惯都是养成的吧。
语塞了半天,干脆切入正题,……真的压根儿不打算跟我回去吗?
你说呢?我的语气大概教他想打人了,既然赶了我走,现在又来找我回去,你没脸一个人回去,我就有脸跟你一块回去了?
谈话一点结果都没有,我的态度就跟面对刁难的甲方一样要死不活。他斡旋了半天没找著突破口,在拗不过我的冷淡後,招呼服务生结帐。
我就住在上面,上去坐坐吧?站起来的时候,他急忙说。
不用了,我不累。我说著已经挪到了门口。
……来这里之前,顾鹏飞要我带点东西给你,他追上来,隐隐拦住我的去路。你总得看一眼吧?
我渐渐停下了一直在朝外移动的步子,问,是什麽?
不清楚,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下意识对上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望著我的目光像在最後企求著什麽。
我跟在他後面上了同一部电梯,楼层灯极其灯缓慢变化,让人有点急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