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犯错。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犯了错都有被原谅的机会,但只要那个犯错的人是罗岳,高梨就永远都会原谅他。
相对的,罗岳也原谅了不止犯过一次错的高梨。
他们二人在黑暗中并肩,在绝望中逆行,在地狱中共存亡。
即使中途的迷惘会让他们暂时迷失方向,但最终他们仍会站到一起。
高梨坚信,只要顺利解决花实事件,他们一定会回到从前。
那个无忧无虑、可以尽情欢笑尽情嬉闹的从前。
都会解决好的。
罗岳会顺利解决花实,他会顺利解决傅金。
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将所有警力都安排在了制止自杀病员上后,高梨只身敲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傅金慵懒的躺在沙发上,手上优雅的拿着一只灌了红酒的高脚杯,冲高梨露齿一笑:“等你好久了。”
高梨也跟着笑,掏出手铐在手上晃了晃:“傅先生,你已经被捕了。”
“笑的真灿烂。”傅金品了口红酒,“可刚才在楼下,面对罗岳的时候你怎么不笑?”
高梨没有说话。
“因为罗岳已经抛弃你了,是吗?”傅金接着说,嘴角的笑意愈发张扬,“他毅然抛弃了你,选择了那个站在你对立面的妹妹,甚至为了保护她,毫不犹豫的一枪把你打残废了,就算最终又回到了你身边,也改变不了他更在乎那个杀人犯妹妹的事实,只要花实一天没死,他就随时有可能再次背叛你。”
“真是可怜。被此生最在乎的人背叛抛弃的滋味一定很痛苦吧?虽然他近在眼前,却要时刻担忧他会再次离开自己的感觉,一定很绝望吧?”傅金露出同情的眼神。
“可怜的是你,终生都将在牢狱度过。”高梨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高梨十分清楚傅金的目的,他在试图用心理战击垮自己。
这完全是无用功,就算他现在逞一时嘴上功夫,最终也逃不了被自己送进牢狱。
“不,最可怜的应该是姚容才对。”
姚容这两个字犹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匕首,冷不丁戳中高梨心口。
傅金从沙发上站起来,直视着面前的高梨:“先是被信任的朋友利用,接着爱上你这个同性恋警察,最后甚至还为了你,跑来试图说服花实改邪归正,真是天真又好笑。不过可惜的是,她找错了人。”
高梨加大力气握紧手中的抢。心中缓慢上升起巨大的不安。
而这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他却一无所知。
他原以为,选择面对傅金,就不用听花实讲述她将姚容折磨至死的过程了。
他甚至不愿听罗岳讲解任何关于姚容的死状。
他只知道,姚容死了。被花实杀死了,带有魔力的眼睛也被花实取走了。
而其他任何细节,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傅金嘴角上扬,似乎很满意高梨的反应:“那天,她忽然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穿着一身白裙子,看上去很可爱。”
“求求你了,帮我一起说服花实吧,杀人是不对的,高梨大人和冰山脸都是好人,只要把花实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讲给他们听,他们会原谅花实的,只要花实不再杀人,我愿意把眼睛还给她。——姚容突然跪在我面前,一边流眼泪一边这么哀求我道。”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显然把身穿白大褂的我当成了善良的白衣天使。”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天使。”
一身纯白的傅金背着光站着,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多一双翅膀,倒真像天使降临。
“于是,她打算用右眼的力量催眠我。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我天生对那种怪物力量免疫。
对我来说,她只是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
“你把她怎么了!?”高梨终于失控,冲上去揪住傅金衣领。
“还能怎么样?”傅金无辜的笑,“既然她主动来送眼睛,我当然不会跟她客气了。因为她教育过我杀人是不对的,所以取走她的眼睛后,我特地没有杀她,而是把她关在了暗室。当然,我没有为她被挖掉眼球的眼眶提供任何止血服务。她大概怎么都没想到,十二年前,她千辛万苦从我父亲手上逃了出去,十二年后,却还是被我送了回来。”
“只不过这一次,她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高梨下意识倒退,踉跄的几乎要站不稳。
“她蜷缩在笼子里,两只空空的眼眶里流出鲜红色的血,一边痛苦的呻吟,一边喃喃自语,高梨大人会来救我的,高梨大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那么,请问正义的救世主高梨大人,为什么直到姚容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她的白裙子被染成了红裙子,您都没有英勇的出现在她面前呢?”
是的,高梨从小就能够预料一切,即使是最坏的情况,高梨也有办法冷静的接受并处理。
除了死亡。
他预料到了一切,却没有预料到姚容的死亡。
从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开始,他便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爱慕自己的柔弱小女孩,她不会跟花实有关系的。
当她突然消失后,他又开始告诉自己,既然她跟花实是一伙的,那说明她是安全的,花实他们应该不会杀害同伙。
然而,一直拼命逃避的真相,此刻血淋淋的揭示在高梨面前。
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高梨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退到了门口墙沿边。他眼睁睁看着傅金一步一步逼近自己,自己却无处可逃。
“当然,也多亏了姚容,如果我没有把她的死栽赃到花实头上,罗岳也不会因此回到你身边,你应该谢谢我才对,否则罗岳现在早就带着花实不知逃到哪个天涯海角了。”傅金停在高梨面前,嘴角带着讥笑,满眼都是嘲讽。
高梨双手猛烈颤抖着,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上的抢。
他曾以为,拥有恶魔之眼的花实是那只最难对付的怪物,殊不知,眼前这个貌似天使的傅金,才是带有尖利爪牙的庞大恶魔,仿佛连坚硬的匕首和枪弹,也伤不了他一丝一毫。
高梨一直都明白,自己始终都只是个渺小普通的凡人,他坚守着所谓的正义、真理与信仰,一直尽全力去保护凭自己的力量能够保护的人,驱散凭自己的力量能够驱散的黑暗。
可那远远不够。
他太渺小了,即使付出了全部的力量,却仍然救不了想救的人。
尤其是在拥有可怕力量的怪物与恶魔面前,他就像蝼蚁,一脚踩下去便会灰飞烟灭的蝼蚁。
妈妈,消失了。
女孩,消失了。
姚容,消失了。
刚刚还给予了全部信任的罗岳,会不会总有一天也突然消失呢?
黑暗,绝望,崩溃,痛苦,无数种情绪融合在一起,化作巨型害虫,以迅猛的速度吞噬着他的内心。
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窒息。
然而。
即便如此,眼前这个怪物,也要拼尽全力去消灭。
高梨艰难的握紧手上的抢,想要对准傅金,却发现傅金一只手撑在自己头侧的墙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嘴角带着魅惑人心的微笑,身体离高梨越来越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高梨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透过傅金的眼睛看见了冲自己灿烂笑着的姚容,他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想要抬手扣下扳机,结果持枪的右臂却被傅金牢牢按住,而那只已经失去任何功能的左臂,此刻只能一动不动的垂在身侧,刚才罗岳的掌心搭在肩上的触感,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得到。
闭上眼睛。
高梨在心里催促自己。
快点闭上眼睛。
然而,用那只原本属于姚容的右眼牢牢直视着高梨的傅金,已经贴近高梨的脸,低笑着开了口:“亲爱的高梨大人,去死吧。”
楼顶忽然吹过一阵凉风,罗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杀了那个老头后,我又去找了爸爸,我跟哥哥的爸爸。”身着单薄连衣裙的花实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冷,接着说。
“不要再说了!”罗岳蓦然想起父亲的死状,浑身开始哆嗦。
“爸爸对我很好喔,他紧紧抱住我,叫我宝贝女儿,还煮粥给我喝。”花实沉浸在回忆里,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但很快又阴沉下来,“可他对那个叫罗静的女孩好像更好。”
“不应该是这样的。”
“爸爸的女儿明明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
“他们看上去那么亲密,而我被排挤在外,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可怜虫。我原以为在这十二年里,你和爸爸一定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找我、想我、等我,察觉到我跟妈妈失踪后,你们一定会动用一切力量找到我,然后从暗室救出我。”
“我躺在黑暗里,抱着虚无缥缈的期待度过一天又一天,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十二年过去了,你们谁都没有出现。”
花实抱住双臂,露出柔弱的表情,罗岳心口闷痛起来,这十二年来,花实明明就跟自己呆在同一个城市,自己甚至偶尔还会路过花实被囚禁的那个小区,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妹妹就被囚禁在那个小区的某个地下室。
花实继续说:“我知道,这并不能怪你跟爸爸。你们只是普通人,不可能神通广大到预料到这一切。你们一定以为我正跟妈妈在某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幸福快乐的生活呢。”
“可是当我终于被傅金从暗室救出来,迫不及待的想回到你们身边时,却发现你们好像并没有多想我,更没有在等我。你身边有了高梨,爸爸身边有了罗静。你们都很幸福。”
“没有人在等我。”
“没有人在意我。”
“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你们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忘记我、抛弃我了。”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独自蜷缩在角落默默哭泣了。”
“我再也不想被抛弃了,哥哥。”
“我想凭自己的力量把你跟爸爸抢回我身边,只要那些跟你们亲近的人死了,你们就会重新重视我,就会重新把我当做生命里的唯一了。”
“可那都是徒劳。”
“全部是徒劳。”
“我真的累了,哥哥。”
“高梨戳瞎我眼睛的时候,我真的好痛,撕心裂肺的痛,我好想趴在你怀里委屈的大哭,当你打伤高梨选择我的那一刻,我真的下定决心收手了。你那时跟我说,会带我远远离开,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我真的好开心啊。我使劲捏自己的胳膊,生怕自己在做梦。”
“虽然那双恶魔之眼曾为我带来无数灾难和梦魇,可对于曾经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它们是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了。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你,哥哥。我知道,你无论何时都会保护我的。我已经不需要武器了。所以我毅然放弃了姚容那只拥有特殊能力的右眼,选择移植了普通的眼睛。”
“相信我,我现在真的是正常人了,姚容不是我杀的,那些跳楼的人也不是我操纵的。我的眼睛再也杀不了人了。只要你带我离开这儿,我保证会乖乖听你话。”眼泪缓缓从花实的左眼流下来,她注视着面前冲自己举枪的罗岳,颤巍巍的朝他伸出手,“所以,哥哥,不要抛弃我,带我走好不好?”
相信我好不好?带我走好不好?
即使身心都已经深陷黑暗,却依然还是隐隐抱着一丝期待。
用最卑微的态度,期待那一束光明能够照射进来。
能够拯救自己。
罗岳直视着花实那只泛着泪光的左眼,看上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柔弱女孩的眼睛,但转念想到无论那只眼睛是否拥有特殊能力,都是属于原本应该活着的姚容的,不禁心凉了几分。
空中突然飘下细碎的雪花。
罗岳想起十几年前,他牵着花实的手一起在雪地里奔跑的情景。那时他们都还小,罗岳不顾被冻的通红的小手,认真地堆着妹妹最爱的雪人,比罗岳矮一个头的花实吃力地踮起脚尖,帮哥哥抹去飘到他头发上的白色雪花。
那时的花实,笑的多么天真而又温暖啊。只要她冲自己扬起笑脸,即使站在冰天雪地里,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可如今,雪花明明还未飘落到地上,他却已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罗岳望着面前的花实,开口道:“我会带你走的。”
花实怔了怔。
“带你去警局。”罗岳继续说,“我已经做过一次错误的选择,这次再也不会了。”
罗岳脸上坚定的表情让花实有一瞬的恍惚。
那束原本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光明,啪的一下消失了。
花实抬头看了看漫天雪花,似乎早就猜到了罗岳的选择,轻声说:“所以,你最终还是选择了高梨。”
“我不是选择了高梨,”罗岳用力握紧手中的抢,“而是选择了正义。”
“正义?”花实嗤笑,“那么请问你口中的所谓正义,救得了当年惨死的妈妈吗?救得了被活生生挖去眼珠的姚容吗?救得了被关在暗室十二年的我吗?”
“只要你撤销自杀指令,我就还有机会拯救你,你就还有机会回头。”罗岳眼眸中泛起哀伤。
直到现在,你还在让我撤销自杀指令。
所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不相信我现在真的是个正常人了。
花实注视着罗岳眼中的哀伤:“回头?你今天,不正是抱着杀我的决心才站在这里的吗?从你把我一脚踢开的那一瞬开始,我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你眼中的哀伤已经告诉了我,你今天是来杀我的。
“开枪吧。”花实冷声说。
罗岳眼神一怔。
“你再不开枪我就要先动手了喔,哥哥。”花实缓缓扬起嘴角。
“你不会的。”罗岳握抢的手心渗出冷汗。
“不会的?”花实大笑起来,“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我亲手喂他吃了罗静的肉,他知道真相后愤怒的要掐死我,真狠心啊,居然打算杀死亲爱的宝贝女儿,我伤心欲绝的注视着他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跟他说,爸爸,我想喝你亲手做的肉汤了,你可以用罗静的尸体煮给我喝吗?然后他就乖乖照做了。可让他一直沉浸在无意识的催眠中岂不是太无趣了,于是我给他下了见到警察后便会自动恢复意识的指令。所以,当警察赶到现场,清醒过来的他看着面前被自己剁的支离破碎的罗静尸体,精神彻底崩溃,绝望的选择了自杀。”
“真是脆弱啊,我们亲爱的爸爸。”
“已经抛弃我的人,就算是爸爸和哥哥,也必须死。”
“所以,哥哥,我们一起去死吧。
“一起坠入地狱吧。”
花实歪头冲罗岳灿烂的笑,那灿烂的笑脸,仿佛一如十几年前,从未改变过,但笑脸背后,却是无尽的绝望与黑暗。
嘭的一声。
等待已久的枪声终于在空旷的楼顶响起。
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了花实脸上。
鲜红色的血从她额头的弹孔处缓慢流淌下来,与空中飘散的雪花融合在一起。
花实恍惚的望向对面的罗岳,看见他先是呆立在原地,然后猛然反应过来,丢掉手中的枪,跌跌撞撞的朝自己奔了过来,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可汹涌的鲜血却很快盖住了她仅有的那只左眼。
空中的雪,下得更大了些。
☆、花朵凋谢之时
哥哥走了。
前一秒还承诺会带我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后一秒却只留给了我一个冰冷的背影。
承诺,誓言,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
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好的,美好总是无法长久,绝望却永伴我左右。
爸爸带走哥哥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