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孩子在水里挣扎,他蹲下来捣水洗净了脸上的血,站起身,河面上已空了。
看着渐渐平静的河水,他有些奇怪,这些笑话他和弟弟的人,这些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仿佛互相劝勉,互相牵掣,非要看见有人死了才安心。
若无其事地回了家,弟弟一直眼巴巴望着他,他却径自爬上床睡觉了。
“饿……”弟弟跑到床边来跟他说。
他摸摸弟弟的头,词不达意:“以后不要吃别人给的糖。”
第二天的午饭,是母亲叫人送来的,一条蒸鱼。
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让他不禁想,这鱼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也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的罢,一筷子戳下去,鱼眼弹了出来,他夹在弟弟碗里:“来,这个好吃。”
后来听说孩子的娘自戕了,那女人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了自己。
他想,婊子养的这样高深的词必定不是孩子自通的,是老子娘教的,那这女人死的也算合适。
大清早,去寻弟弟;却见弟弟一个人小小的,立在堂门外看天。
弟弟的神色很专注,见他来了,就说:“哥哥,天空好蓝,但我坐在屋里,觉得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了,好重,我就动不了了。”
他把弟弟抱起来,直到太阳出来了,才问:“还重不重?”
弟弟笑了,在阳光下尤其明媚,撒娇地说:“哥哥抱我,就不重了。”
母亲正浓妆艳抹地从外面回来,正看见他们俩兄弟搂着晒日光,嘴里就喃喃地道:“又在发什么疯。”
弟弟眯起眼睛看太阳,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
凝视着弟弟美丽如瓷娃娃般的侧颜,他不禁想,这种沉重到无法动弹的感觉,自己是永远无法体会了。
可为什么弟弟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不明白。
反正他自己的世界里,原本就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这种黑暗,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也不少。
******
【罗武番外(中)】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梁志远来的那个晚上。
夜里,全然没有月光。
还是白天的时候,来了一个泼妇,指着门口骂了半晌,说她们村子里从前有个贱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女人便挖出她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通红斩新,破邪辟蛊。
母亲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胭脂在手中一颤,便在唇边染出一条鲜红。
弟弟看了母亲一眼:“你流血啦?”
话音未落,那胭脂盒便正对着弟弟飞过去:“乌鸦嘴,晦气!别人欺负我,你个小杂种也不给我找好!”
弟弟的头被砸出一个大包,他起身去别房拿药。
路过院子,仰头,却见天空阴晦,飘着一朵黑云,冷风穿堂而过,呜呜的响。
拿药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妆容完毕了,边修着指甲,边张着血红的嘴对弟弟说:“等会儿你爹要来,你可要好好叫他。”
弟弟的小身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又交代了几句,他推开门,母亲便闭了嘴。
把弟弟拉到身边,他开始给弟弟额上的伤处上药。
等母亲走了,弟弟抬起小脑袋,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我……我……有爹爹?哥……我……”
弟弟拿着小手擦眼睛的样子,让他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他看着弟弟:“好了。”
弟弟摸摸头上的药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跑了出去,从门口朝外张望。
他立在廊上,冷眼只见苍灰的天底下,没有一丝缝隙,漏出半点光,门前横着几株败草。
弟弟站在败草中,只留下一个萧索的影子。
太阳下了山,他走过去喊弟弟:“回来睡觉。”
弟弟摇摇头。
拉起弟弟的袖子往屋子里拖,弟弟却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甩开弟弟,他自己回了房间。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趴在窗栏。
后半夜月亮下去了,一片乌黑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了。
弟弟就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门口。
直到星星都暗淡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才搂着母亲撞进了门。
母亲看见了弟弟,推那怀中的人道:“志远,你看啊,他就是……”
男人笑了起来,也不知道那笑声中是什么意思,便搂着母亲进了房间。
他在屋里看弟弟,弟弟跟到母亲的卧室门口,隔着纸窗看着屋内青白交缠的人影。
第二天男人起得早,一推门差点踩着睡在门口的弟弟。
脸上出现无奈的笑:“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弟弟怔怔地看着他,揉着没睡醒的眼:“爹爹。”
男人系着胸前长衫的扣,拿中指压在唇边,摸摸弟弟的头:“天地君亲,不可乱叫。”
说着男人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推门出来,看见了弟弟:“志远呢?”
弟弟指了指门口。
母亲皱了眉头:“你叫过他没有?”
弟弟转身跑了。
他走过去,见弟弟蹲在角落,便伸手抚上弟弟的脊背。
弟弟推开他,自己拿脸对了墙壁。
他忽然开心起来,从背后把弟弟抱了满怀:“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弟弟哭着扑住了他,涕泪擦了他一脸。
****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弟弟长到七岁,已有了如玉少年的模样。母亲那样挑剔的人,也开始对弟弟的相貌赞不绝口,甚至还节省了脂粉钱,专门为弟弟购置衣物。
早些时候,母亲教了他们俩识字。他在家中没什么事,就是每日看书,画画。
弟弟的性子却随着年龄增长而渐冷了,对他也很少像幼时那般撒娇。
有次弟弟正要出门,却看见一个穿着土气的农村青年在门外探头探脑。
那青年紫红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背着一只大包袱,怕羞地低着头。
弟弟语气颇为不好地迎了上去:“谁?”
青年如惊跳的小鸟一般退了一步,唯唯诺诺地搓着手:“我……我来找我大姐……”
弟弟冷笑:“这里只有找妹子的,没有找大姐的。”
青年几乎要哭了出来:“真的是我大姐……”
他在旁边看了半晌,这才迎了上去,好声好气地问青年:“你找你大姐有什么事?”
青年挠挠头,小心翼翼地窥伺着他和弟弟的脸色:“她离家许久,最近给我写信,让我过来看看……”
见两人沉默着,青年恍然大悟地从背上把包袱拎下来,蹲在地上打开了,一样一样地往外面摆:“你看,这都是我们家特产,大姐她小时候可喜欢吃了……”
他看着青年蹲在地上摆弄,遂笑道:“原来是舅舅,请进。我是哥哥,这个是弟弟。”
青年张了嘴,半晌终于找到了下一句话:“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没名字。”弟弟转身回了屋子。
青年咬着嘴唇“喔……”了一声,默默地跟在了弟弟身后。
收拾出来一间客房给青年,太阳下去了,青年的房里点起了油灯。
弟弟一脸不耐烦地进去:“油很贵的,你省着点用。”
青年慌慌张张吹熄了灯:“我……我下午翻了书,给你和你哥哥都起了名字……”
弟弟无言地看着他,青年涨红了脸:“是景玉两个字,高山景行的景,温雅如玉的玉!意思很好的!”
他走进门去,见弟弟和青年僵持着,就笑道:“那可谢谢舅舅了,饭做好了,出来一道吃。”
青年的嘴就像没把门似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掏了个底。
原来青年是母亲老家中长房嫡子,可惜脑筋不太好,再加上人又有些痴气,居然就瞒着高堂,跑城里来寻早就被赶出家门的庶姐。
“权重望崇的崇,琼楼玉宇的玉,是崇玉两个字。”青年讨好地笑着,米粒沾在了嘴边。
门吱吱呀呀响了,是母亲回来了,她一见青年就道:“你来啦!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母亲穿着时兴的旗袍穿过院子,瓦楞边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一片寂静。
他和弟弟跟了过去,母亲在房里点了烟,对着青年道:“该说的,我信上都说了。你来了,说明你还是个有良心的。”
青年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我不年轻了,也该安定了……”
他心中一怔,转眼看弟弟,却见弟弟睫毛的黑影闪在略显纤细的玉颜上,和廊外的天一样暗沉。
青年怔怔地“喔……”了一声。
母亲看了他俩一眼,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可我舍不得这两个小的,毕竟不能带着他们入门……”
青年抬起脸:“让他们跟着我吧,我能把他们养大。”
母亲咳着烟笑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仔细太太揍不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崇玉哥哥的番外,好长……
20、第 20 章【补完】 。。。
【罗武番外(下)】
离别时候并无多少感伤,弟弟最后投向母亲的一眼,带着冷漠。
母亲衔着烟,看不清表情,夜的屋子里,燃了蜡烛,弥满了青白的光,没有一点暖。
离开生活许久的老屋,弟弟跨出门槛,被黑暗衬出一个灰色的影。
最后落在视域中的,只有舅舅提着大箱子,一路小跑地跟在一言不发的弟弟身后,亦步亦趋的滑稽模样。
看着厚重的大门关上,放佛隔绝了空间,形成了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母亲便跪在门边哭了。
他淡淡地道:“这几日帮你收拾些东西,等你嫁进了门,我也该走了。”
母亲抬起花了妆的泪眼看他:“你为什么笑?”
他摸摸脸,自己仿佛是笑了,谁知道呢?
转身,他去整理母亲杂乱的衣物。
等出屋的时候,母亲已擦净了泪痕,一脸憔悴。
“我把你留下来,知道是为什么么?”母亲嘶哑地开口了。
“你说让弟弟先走,我留在这儿帮你收拾,随后跟去。”
母亲摇了摇头,有些失神地说:“那是假话,骗你弟弟的……不这么说,他又怎么会愿意跟你舅舅走……”
“……”
母亲转过了脸,似乎不愿意对着他:“志远以后我会劝,是他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认……但是你……你爹之前跟我提过一次,我没愿意……想他左拥右抱,妻妾成群,你要真认了他,他也不得空管你。但前些日子,他十九姨太还是生了个女儿,都第五个了……就又给我提了。你弟弟回老家,也是过苦日子,老爷太太怎么会有好脸色?但我总归是有一日要把他接到身边来的……可我放不下你啊……我想给你找到个好归宿。”
“喔。”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母亲叹了口气:“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他……”
“之前并没有听你说过。”
母亲苦笑:“说了,怕你想见他,可见了他,他有钱有势,我又怕你想跟着他,不想要我。”
“不会。”
母亲把他拉近身边,惨白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一片冰凉:“穿那套新买的。”
他点点头,便向屋里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身道:“不过这件事,先别跟弟弟说。”见母亲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微勾唇:“如今,他只剩我一个人了。”说罢,他掀帘进屋。
换好了衣裳,随着母亲第一次踏进了租借。
黑漆漆的天中,闪着各式的光,不知是日是夜。
满目琳琅的珍奇,光怪陆离的喧嚣,目不暇接的繁华……在这样赏心悦目的街道上,母亲也渐渐焕发出了神采,甚至还生出些顾盼生姿的婀娜妖冶来。
路上几个行人,看着母亲的眼神,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他跟在身后,脚步却飘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是租借了,他想。
人都说十里洋场,人间天堂。
可不知为什么,面前那一座座亮着油灯的楼殿庙宇,在他眼中,却更像一座座飘着鬼火的荒草野冢,他几乎能闻到从深处吹出的尸气。
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宛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弯着背,磨灭了精神和灵魂,只有眼中闪出贪婪的凶光。
明明是人来人往的一条街,但他却觉得没什么人气儿,浮华的背后,他都能看见剥蚀了琉璃的荒芜。
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赌场,母亲领着他向最大桌的赌台走去,坐在正中的,是个眉目平和的中年人。
母亲恭恭敬敬地立在那中年人身旁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出完了牌,母亲叫道:“罗老板。”
那人这才不经意把眼光转向母亲:“你怎么来了?”
母亲把他拉到面前,那人身边同桌的人见状,却笑了起来。
那人问道:“金老弟,你笑什么?”
“嘿。跟你小时候长得一个样。今年多大了?”
“这孩子上月已满了十一了。”
被母亲称作罗老板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他怎么这样安静,别不是被你这娘们养成个姑娘了吧?”
母亲弯着媚眼,拿手绢遮着嘴:“罗老板真会开玩笑,我怎么敢拿姑娘糊弄罗老板?”
中年人哼了一声,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
中年人指着牌局,问他:“你说这一局,该压多少?”
“哎呀,他小呢,怎么会赌?”母亲在一旁赔笑。
“你懂什么?男人生来就会赌,他要连赌都不会,就不配当男人!”
他看着中年人,指了指筹码:“全压。”
中年人挑眉:“为什么?”
他淡淡地道:“男人生来就会赌,你要连筹码都不敢压,就不配当男人。”
中年人眯起了眼睛:“输了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你输不起啊?”
中年人看着他一怔,随即对着荷官点点头:“那就全压!”
荷官把所有的筹码全都推在了牌桌上。
然后……一局便输了个干净。
母亲在一旁,脸已经渐白了。
“你看,听你的,都输光了,可怎么办?”中年人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平静地回视,心中却思忖着,这人眼里倒没街上那般庸碌污浊的光,还算有点人气。
“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说。
中年人看着他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变成更响亮的大笑。
那同桌的人也笑道:“大哥,今天可是大喜啊,老弟祝贺你。”
中年人的笑声渐小了,眼睛却看着他:“果然不愧是我罗某人的儿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罗公馆的大少爷,我罗永荣的长公子!”
当天晚上他就跟着中年人回了家,母亲在收钱的时候千恩万谢,眼睛却看着他,似乎有泪光。
他坐在中年人的车里,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中年人那个金姓的兄弟给两人赶马驾车。
中年人看着他沉思的模样,问道:“想什么呢?”
没找到适合的词语,他就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我觉得,你很好。”
中年人愣了一下:“你这小子说什么傻话?”
前面开车的人倒是笑了起来:“反了反了。”
中年人却不以为意地追问道:“我怎么个好法儿?”
他指着窗外在路上穿梭的人群:“他们的眼睛都是混沌的;你的眼睛不一样,我觉得这样很好。”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倒是前面的人过了半晌转过头来:“大哥,你可收了个不得了的小子。”
到了家,从扎了辫子的一直介绍到还在襁褓中的五位罗家小姐,分别是招弟,念弟,引弟,迎弟,盼弟。
小姐们在前排,后排一共二十二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列成两排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