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轨如道:“容晚弟会与兄翁作伐,将功折罪何如?”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家尊与吴瑞庵俱有书去,再得仁兄一行更妙。只是怎敢劳重?”张轨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与有荣焉,何敢辞劳?”苏友白道:“既蒙许诺,明日录登堂拜求。”张轨如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与吴瑞庵二书,自然一说就成。尼翁只消随后来享受洞房花烛之福也。”苏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浅,定当图报。”说毕,张轨如辞出。
苏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则这段姻缘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许了皇甫家,这头亲事却如何区处?皇甫公是一个仁厚长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负得?若是一个,或是两就也还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两个了,如何再开得口?前日赛神仙的课,叫我应承他,说的话无一句不验。难道不是姻缘叫我应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为人甚是真诚,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说临时行权。今莫若仍作柳生,写书一封将此情细细告之,与他商量,他或者有处,亦未可知。”算计定了,随写一书,次日来见张轨如,只说一友相托,转寄锦石村皇甫员外处的。张轨如应诺,就起身先去行了。然后苏友白辞别了浙江多官,随后望金陵而来。正是:蝶是庄周围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问未来事,总是漫漫路一条。
不题苏友白随后而来。且说白小姐与卢小姐自白公出门后,日夕论文做诗耍子。忽一日,管门的送进两封书:这一封是吴翰林的,一封是苏御史的。原来白公在家时,凡有书札往来,白小姐俱开看惯的,故这日书来,白小姐竟自拆开,与卢小姐同看。只见苏御史书上写:年弟苏渊顿首拜。恭候台禧,间启一通。自兄荣归之后,不奉台颜者经年矣。想东山高卧,诗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缅忆高风,不胜尘愧。舍侄友白原籍贵乡,一向隔绝,昨岁遭遇,弟念乏嗣,因留为子。今侥幸联捷,滥授浙推,然壮年尚未受室。闻令爱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故小儿辗转反侧,求之寤寐。弟不自揣,遂从儿女之私,干渎大人之听。倘不鄙寒微,赐之东坦,固衔感之无穷。倘厌憎萝菟,不许附乔,亦甘心而退听。断不敢复蹈前人之辙,而见笑于同心也。临楮不胜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动于眉宇。再将吴翰林书展开,只见上写着:眷弟吴珪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误为妖人倚草附木,矫窃弟书,以乱台听。虽山鬼伎俩,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获辞矣。今春复命,面会苏兄,惊询其故,始知前谈。苏兄近已战胜南宫,司李西浙,梦想丝萝,恳求柯斧,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兄翁一顾,自知卫玉荀青之有真也。从前择婿甚难,今日得人何易。弟不日告假南还,当即喜筵补申贺庆。先以布心,幸垂听焉。余不尽。
二小姐看完,满心欢畅。卢小姐就起身与白小姐作贺道:“姐姐恭喜!”白小姐答礼道:“妹妹同此,何独贺我?”卢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苏御史父命来求,又有吴翰林案情作伐,舅舅回来见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虽然心许,尚尔无媒。即使苏郎不负心而追求前盟,亦不知小妹在于此处。即使得了妹书,根寻到此,舅舅爱姐姐实深,安肯一碗双匙,复为小妹地乎?这等想来,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道:“贤妹所虑,在世情中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爱愚姐自爱贤妹,况又受姑娘之托,断不分别彼此,叫愚姐作尽管妇也。”卢小姐道:“虽如此说,尚有许多难处。才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苏郎既难启口;女选一人,甥女另选一人,在舅氏亦不为坏心。小妹处子,惟母与舅氏之言是听,安敢争执?”白小姐道:“贤妹不必多虑,若有争差,愚姐当直言之。如贤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独嫁以负妹也。”卢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携。”又说道:“吴翰林书上说,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则苏郎一定同书来拜矣。倘要来,怎么透个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
白小姐道:“这有道理。”因叫人去问管门的道:“苏爷曾来拜吗?”管门人回道:“苏爷差人说要来拜,是小的回了老爷不在家,无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门簿,不敢劳苏爷远来。差人去了,今日不知还来也不来。”白小姐道:“既这等回了,苏郎自然不来矣。”卢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就是来也难传信。”白小姐笑道:“传信有何难,只消贤妹改了男装,照前相见,信便传了。”卢小姐忍不住也笑了。正是: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心中欢喜,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错中错各不遂心
诗曰:
造化何尝欲见欺,大都人事会差池。
睁开眼看他非汝,掉转头忘我是谁。
弄假甚多皆色误,认真太过实情痴。
姻缘究竟从前定,倒去颠来总自疑。
却说白卢二小姐日日在家闲论,忽一日报白公回来,卢夫人同二小姐接住。只见白公满面笑容,一面相见,一面白公就对卢夫人说道:“贤妹恭喜,我已择一佳婿,甥女并红玉亲事俱可完了。”卢夫人听了欢喜道:“如此多谢哥哥费心。”卢夫人见过,二小姐就同拜见白公。白公笑嬉嬉说道:“你姐妹二人才美相敌,正好作伴,我也舍不得将你们分开。”二小姐听了,心下只认道定是苏友白在杭州会见白公求允了亲事,故为此言,暗暗欢喜,遂不复问。卢小公子也拜见过舅舅。一面查点行李,一面备酒与白公接风。
白公更换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后大家坐定。卢夫人先问道:“哥哥为何去了许久?一向只在湖上,却是又往别处?”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杨巡抚知道,只说我去干谒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说是皇甫员外,在湖上潜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绝无一个真才。”就将在冷泉亭做诗并赵千里、周圣王虚名夸诈之事,细说了一遍。二小姐俱大笑个不休。
卢夫人又问道:“后来却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许久,看来看去,人才不过如此,遂渡过钱塘江去,游览那山阴离穴之妙忽遇一个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风流,真个是谢家玉树。他与我同在禹寺里作寓,朝夕间论文作赋,谈今吊古,足盘桓了半月有余。我看他神清骨秀,学博才高,旦暮间便当飞腾翰苑。我目中阅人多矣,从未见此全才。意欲将红玉嫁他,又恐甥女说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红玉说我矫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寻一个,万万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圣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见你姐妹二人互相爱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开,故当面一口就都许了他。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为何如?”二小姐听得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卢夫人答道:“哥哥主张有理,我正虑梦梨幼小,不堪独立频蘩,今得依傍侄女,我便十分放心了。况柳生才美如此,终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无子,只有红玉一女系心,今得柳生为婚,于愿足矣,虽明日盖棺,亦畅然无累矣。”白公说说笑笑,甚是欢喜。卢夫人不知就里,也自快畅。独有二小姐勉强应承,心下大费踟蹰,又不好说出苏友白求亲之事。
白小姐就目视嫣素。嫣素解意,就将苏御史并吴翰林二书送上白公看。白公看了,惊讶道:“原来北场联捷的就是这个苏友白,就是苏方回的侄儿,继以为子故入籍河南。早知如此,这新事几早成了,何待此时来求!只是如今我已亲口许了柳生,他却转在后了,这怎么处?”便以目视白小姐,白小姐低头不语。
白公又想一想道:“苏生才美,人人称羡,今又联捷,想其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见。”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谓至矣。或者恃才凌物,举止轻浮,则又非远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自不必言。只说他气宇温和,言词谦慎,真是修身如玉,异日功名必在玉堂金马之内。苏生纵是可人,亦未必便压倒柳生。况柳生我已许出,苏生尚在讲求,这也是无法奈何了。”卢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得中意,断然不差。女人许人,那有改移之理?苏生纵好也是徒然,只须回复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这苏生甚无缘分。当初吴瑞庵为我选他,他却推辞;他以《新柳诗》求我,却又被调换;及我查明,到处寻他,却又寻不见;他今日中了,求得书来时,我又已许别人。大都是姻缘无分,故颠颠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说些闲话就走散了。
卢小姐忙偷空来见白小姐道:“姐姐当初只一苏郎,如今又添一柳生,这件事却如何区处?”白小姐叹一口气道:“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谓也。苏郎之事不知经了多少变更。到了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苏御史与吴翰林又来求了,此事已万分无疑,况爹爹为我择婿数年,并无一人可意;谁想今日忽然之间得此柳生,将从前许多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卢小姐道:”姐姐与苏郎虽彼此交慕,不过背地相思,却无半面相亲,一言许可。小妹与他携手交谈,并肩而坐,说盟说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别事他人,则前为换节,后为负心矣,断乎不可。“白小姐道:”我与苏郎虽未会面,然心已许之,况《新柳》有和,《送鸿》、《迎燕》之题不为无固,亦难以路人视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闺中女子如何说得出口?“卢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时自难直说;若是小妹之情,姐姐不妨略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为好,非故相抵梧。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别有商量。“白小姐道:”说是少不得要说,今且慢些。昨闻得吴舅舅已给假归家,只在这几日要来看我们。等他来时再看机会与他说知。他既与苏郎为媒,自肯尽言。“卢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二小姐时刻将此事商议。正是:自关儿女多情态,不是爹娘不谅人。
选得桃夭红灼灼,谁知到恋叶蓁蓁。
过了三两日,果然吴翰林打听得白公回家,忙来探望。白公与吴翰林间别年余,相见不胜欢喜,就留在梦草轩住下。不多时,白小姐也出来拜见舅舅。吴翰林因对白公说道:“吾兄今日得此佳婿,也不枉了从前费许多心机,也不负甥女这般才美,真可喜可贺。但不知苏莲仙曾行过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这事可惜不成了。”吴翰林大惊道:“又来奇了,却是为何?”白公道:“别无他故,只是吾兄与苏年兄书来迟了,小弟已许别人了。”吴翰林道:“小弟书来久了,为何说迟?”白公道:“小弟因病后在家闷甚,春初即出门去游览那两浙之胜,偶在山阴遇一少年才子,遂将红玉并卢家甥女都许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见二书,岂不迟了?”
吴翰林道:“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阴人了?”白公道:“他姓柳,又妙在原是金陵人。”吴翰林道:“其人何如,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称潘安恐不及也;论其才,若仿子建自谓过之。有婿如此,小弟敢不中意?”吴翰林道:“吾兄曾问他在金陵城中住,还是乡间住?”白公道:“他说在城中住,又说也曾蒙仁兄赏鉴。”吴翰林道:“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阴人,小弟不知,或者别有奇才也不见得。他若说是金陵乡间人,不弟虽知,亦未必能尽,或者尚有遗才也不可料。若说是城中人,曾为小弟赏鉴,则不但小弟从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学查来,也不见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与他若是暂时相会,一面之间,或者看不仔细。他与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离,足足盘桓了半月有余。看花分韵,对酒论文,或商量千古,或月旦一时,其风流淹贯,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许婚。若有一毫狐疑,小弟安肯孟浪从事?”
吴翰林道:“仁兄赏鉴,自然不差。只异仁兄不曾见得苏莲仙耳,若是见过,则柳生之优劣自辩矣。”白公笑道:“只怕还是吾见不曾见得柳生,若见柳生,吾兄定不更作此言。”吴翰林笑道:“不是小弟度相,柳生纵佳,尚然一穷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足超群;若论功名,决不是平常科甲,定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吴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为贵。但只是吾兄眼睁睁将苏友白一个现成翰林放了,却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似过情。”白公道:“前日吾兄出来,说苏友白己授浙推,为何又说翰林?”吴翰林道:“苏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该选馆,只为陈、王两相公怪他座主,故改选有司。后来敝衙门不肯坏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认罪,已奉旨改正了。想他见报自然离任,也只在数日内定回矣。”白公道:“柳生与小弟有约,相会之期也不出数日。大家一会,泾渭自分矣。”吴翰林道:“如此最妙。”白小姐听得吴翰林与白公争论,便不好开口,只暗暗与卢小姐商议道:“二家俱为下聘,且待来下聘时再作区处。”
白公与吴翰林盘桓了数日,忽管门报旧时做西宾的张相公要见。白公沉吟道:“他又来做甚么?”吴翰林道:“他来必有事故,见见何妨?”白公随出厅来叫请。不一时,张轨如进来相见。见毕,坐定。
白公说道:“久违教了。”张轨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游学浙中,故久失问候。”白公道:“几时归的?”张轨如道:“因有一事上渎,昨日才归。”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见教?”张轨如道:“昨生有一至契之友,今已发过。久闻老先生令爱贤淑,有关雎之美,故托晚生敬执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赐朱陈之好。”白公道:“贵友为谁?”张轨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苏友白。”白公道:“原来正是苏兄。昨日吴舍亲也为此事而来,正在这里踌蹰。”张轨如道:“原来令亲吴老先生也在此。苏兄少年科甲,令爱闺阁名妹,正是天生一对,何必踌蹰?”白公道:“踌蹰不为别事,只为学生已许他人了。”张轨如道:“苏莲仙兄在考案首时,就蒙老先生青目许可矣,为何今日登了玉堂宝马反又弃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着急,容与舍亲商议再复。”张轨如道:“此乃美事,还望老先生曲从。”留吃了茶,又说些闲话。
张轨如因问道:“贵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于此,还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于此,不甚散开,兄问为何?”张轨如道:“有一敝友托寄一书。晚生叫人村前村后寻遍,并不见有此人。”白公道:“兄寻哪家?”张轨如道:“是皇甫员外家。”白公忙应道:“皇甫就是舍亲,有甚书信,只消付学生转付就是了。”张轨如道:“原来是令亲,晚生哪里不寻?”因叫跟随人将书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宠入袖中,二人又说些闲话,张轨如就辞去。
白公回到梦草轩,见吴翰林道:“张轨如此来,也是为苏兄之事。”吴翰林道:“他曾说苏莲仙几时到此吗?”白公道:“这到不曾问得。他到与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