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施以永看不见。
李斯谚垂下头,暗自庆幸。
十九
李斯谚提议出去吃早餐,施以永自然无异议。
暮春的早晨,不过七点,天便大亮了。李斯谚踏出大堂一步,心里也同样豁然开朗。
刚刚在房间的令人惊恐的心悸,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一件事。
原先那些暧昧不明的感觉,那些藏藏掖掖的心思,那些轻易便撼动他情绪的小动作,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李斯谚动了心。
为一个男人。
李斯谚虽然由于较为自由的教育原因,对同志态度算得上友好,但毕竟是没有与同性的经验的。院子里那群纨绔中确实有爱搞男人的,李斯谚与他们来往时,也没什么避忌。只是这次,李斯谚隐约觉得他对施以永的心思与那些人对俱乐部里男人的绮念不同。
就如今而言,他对施以永的身体没什么兴趣。都是大男人,施以永的身材顶多让他艳羡而已。相较起来,他的矛盾,犹豫,与心悸,竟然更像高中那唯一一次无疾而终的早恋。
喜欢上某个人再容易不过。一张漂亮的脸蛋,一次精彩的演讲,一场体面的交谈,一种娇嗔的举止……动心真是件再泛滥不过的事,也因此格外短寿。
李斯谚不知道这次他的心思能持续多久,但好在两人都是男性,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既不至于妨害他那必定将接受的政治联姻,也不会擦枪走火,留下不该有的孽债。
李斯谚想到父亲的要求,心情复杂里又透着些轻快。
原来那样的恋爱要求,最能满足的,竟是个男人。
而施以永,想来那样的性格,是不会对人纠缠的。
指不定呢,如果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可以在老来之时寻个合适的日子,各自伴着妻儿,在某个边陲小镇里相遇,然后两人闲荡着,耗去那大好春光。
李斯谚不经意地回头找寻施以永的身影,又正巧跌入对方凝视自己的目光里,一瞬间思绪纷纷的,竟似蓦然消失了,只不管不顾地下了个也许他会为此后悔终身的决定。
偶尔也放纵一回吧。他想着,退到施以永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施以永诧异地顿住了脚步,却并没有挣开手上的桎梏,随着李斯谚的速度大步走着。
旁人看来,大概只是李斯谚嫌施以永太慢,拽着他迫他加速。只有李斯谚知道他手心炙热的温度从何而来。
想起刚刚施以永珍而重之地将他的照片放进他衬衫贴身的内兜里,李斯谚在四月的料峭春寒中,连心底都燥热起来。
也许施以永压根儿没察觉到他的情绪,也没像他这样想太多,但李斯谚能肯定,对方对他也有好感。不下于他的、超出友情范畴的好感。对于自己能够多大程度上牵动施以永的情绪,李斯谚心里也有几分把握。
既然想清楚了,这种情感就已经落入了他可操纵的范围。李斯谚不算控制狂,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偏好决定论。
不会有问题的。不会失控,也不会爆发,像是施以永最初带给他的感觉一样,沉稳,淡泊。
这样就够了。
李斯谚迎着旭日愉快地笑起来。
又不是真正谈恋爱。
这样就够了。
施以永也许对于李斯谚忽然转变态度同他正常交流、甚至比之前更亲密些的举动心有疑虑,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知道了李斯谚是下午的火车,施以永想着下午再来送人,上午再往大副那边跑一趟,李斯谚却主动提出临走前再去看看大副。
一路上李斯谚粘人得很,像是要补足之前三天缺掉的相处时间似的。他也察觉了自己有些兴奋过度的心情,却难得地放任了。
弄清楚感情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偶尔的放纵,也只当是庆功宴了。
大副问他,是不是施以永前几天惹他生气了,而今又道歉了,他才回来。言辞间对他一片袒护,大有他答个“是”字,就替他教训施以永的意思。他瞥了身边的人。施以永慢慢拧起眉,也看着他,似乎同样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斯谚于是笑嘻嘻地搂上施以永的臂膀,按着他的脖颈迫他低下头来,做出谢罪的样子:“要真是施哥惹我生气了,他这么犟的人,哪里会去找我道歉嘛。我就是前几天忙着工作而已。”
施以永微微侧过头,从下向上看着李斯谚快活的神情。
他明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却也愿意相信了。
二十
夜深了。
施以永睁着眼躺在床上发呆。
隔壁大副那屋刚刚才熄灯,两三个工友谈笑着走出来,显然是为大副出院而庆祝过了。施以永叮嘱了不能让大副喝酒,工友们也知道轻重,他并不担心。
他在想别的事情。
大副住院检查了一周多,最后确诊是肝癌早期。本来应该直接手术切除,但因为有并发症,要先做一个月保肝的抗病毒治疗。结束之后,再去大城市进行肝癌诊断与治疗。
施以永忙前忙后,终于能把大副接回家,虽然诊疗结果不乐观,至少也是早期,问题不大。医生说了,康复的可能是有的,要看病人的身体情况与求生意志。
施以永相信大副,却也必须给大副创造最好的治疗环境。
轮渡管理员十分好说话,开口就允了一年的假,还多放了一个月工资,信誓旦旦表示一年后大副能好就能重新上岗。
施以永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江上架桥了,轮渡说不准也要拆。城里本来有一两个学船的,这下统统便跑了。若是一年后轮渡还在,自然是好;若是一年内便拆了,他们这些还在干活的能拿到买断钱,大副的退休金,却要打水漂了。
哎,关键是大副治好病!钱算什么嘛。
施以永想起李斯谚的话,熟悉的语调响在耳边,那么明晰,直让他以为是幻听。
那是李斯谚在医院里由副市长的属下陪着,替大副交了一周的住院费之后,施以永找他还钱时他回答的话。
大概对于李斯谚来说,这钱不算什么;对他和大副而言,这却已经是大恩了。
他与李斯谚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样大。
想到李斯谚,施以永愈发睡不着了。他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从枕头下翻出那张照片,但也忍住了没有拢到面前细细翻看,只是那样平放在枕边。
照片上当然是那天他拍下的李斯谚。那人当时正为着自己的鲁莽举动而惊讶,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是不可笑的。渡船里光线又暗,白皙如李斯谚,照出来的效果也如黑李逵,只有英挺的五官昭示着这仍是那张施以永百看不厌的脸。
黑暗里,施以永只能依稀看见照片上的人物轮廓,但那张脸已经印刻在他脑海里,再难擦去。
李斯谚。
施以永默念着这个名字。
在李斯谚的床头书里注意到那张照片时,施以永不是不惊讶的。他记得照片上的时间,那正是李斯谚第一次同他见面的日期,也是他第二回上自己的船的时间。
轮渡上往来那么多乘客,李斯谚也不过其中一个,他早该将他忘了的。
若不是在饭馆的第二次相遇,施以永怕是真的已经忘了他了。
施以永摇摇头,遏制住自己关于没有李斯谚的生活的可怖臆想。
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有比同船渡更深厚的缘分。
施以永的目光再次瞥向枕边的照片。一想起这个人,他心头便有些微酸,又有些惊悸。像是幼年,船长难得一次地带着他去到省城的游乐园里。春天那些花团锦簇的游乐设施门口,施以永措手不及便被迫面对太多太多的美好,竟被吓得掉下眼泪来,几乎要落荒而逃。
但终究施以永是有勇气走下去的。
只是这条路通向哪里呢?
那个人拿着自己的照片,夹在枕边书里。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顺手拿来做了书签,也许有些别的原因。不论如何,会留着自己的相片,总归是觉得他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交往的吧。
施以永原以为这样就足够好了。
他几乎在看到自己相片的瞬间便体谅了对方的冷落与忸怩,心中慢慢涨涨的,不知是些什么样的情感,下意识地便向李斯谚要求了他以为没办法得到的东西。
而李斯谚给了他更多的,多到他怀疑自己能否背负。
他记得临走时的那个拥抱,以及李斯谚那个轻微到他差点没有察觉的,落在耳侧的吻。
李斯谚笑着说,若是想他便打电话给他。他近乎轻佻地伸手掏出施以永放在内兜的照片,用钢笔写上了一串漂亮的数字,然后潇洒地挥手上车,姿态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恣肆,像是终于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似的。
施以永站在站台上看着趴在火车车窗冲他微笑的那个人,愣怔得说不出话来。他就那样站着,直到下一趟火车进站。
施以永将照片重新放在枕头下。
不用看他便能流利地背出那串十一位的数字,却从未在电话机上拨过。
只是自那之后,每每路过传达室的电话,他总会下意识地瞥过去一眼。次数多了,工友们便注意到了,一个劲儿笑他终于开窍了,又不住向他套话。他否认过,只是那句子太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仍然没有拨出过那个号码。
# 5 2013…04…29 16:15
二十一
施以永从水里钻出来,甩了甩一头湿漉漉的短发。
五月初的江水虽然仍是冷得刺骨,对于一年四季以水为家的他而言,却也算不得什么。
大副坐在码头的水泥墩子上招呼他:“小施啊,游了几趟?”
施以永左手抓着套船的麻绳,右手在水泥地上一撑,便上了码头。他腾出手来,朝大副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趟?三个来回?”大副纳闷儿看他,“悠着点啊,这可才四月份,水凉着啰。”
“嗯,我晓得。”施以永捞起毛巾擦干身子,又拽下晾衣绳上晒的背心长裤,转身进了房间。
换衣服的时候,震颤的肌肉明确地向施以永抗议着超过限度的运动量。
往年要到盛夏一群船工们闹着要比赛的时候他才会上三趟,现在这天气,确实勉强了些。没有抽筋已经算他运气好了。
理智告诉他,不能在这时候任性,不能在这时候倒下,但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还在想李斯谚。
他不能想李斯谚。
“……哦,小施,小施?”
管理员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施以永套上长裤,开门出去:“赵叔,有事儿?”
轮渡管理员老赵坐在传达室外,一边点着刚收的欠款,一边抬起下巴冲传达室里的电话指了指:“有电话找。”
施以永听见“电话”两个字的瞬间便是一怔,随即意识到可能是医院来的复诊的电话,放下自己过敏的情绪,朝赵叔道声谢便径直走了进去。
传达室的电话并没有配来电显示,所以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时,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几乎便要以为是在梦中。
“喂?”
“哎,施哥,是我,李斯谚。”
电话里收音效果并不很好,施以永却听得明白,的确是那个人。
他从来没想过,在他近乎是拒绝了李斯谚的邀请后,那个人还会来联络他,过大的冲击一时让他出不了声。
“……”
“施哥?施以永?”
那边的人追问了两声,忽然也安静下来,听筒里于是只有对方的呼吸声。
柔和的,平静的,永续的。
先开口的还是李斯谚。似乎是察觉了施以永被震撼的心情,他放软了嗓音调笑:“被我吓得说不出话了?”
施以永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李斯谚。”
“嗯?”微微上扬的鼻音,拂得人心头痒痒的。施以永想不出怎么回答,只是继续叫他名字:“李斯谚。”
电话那头的人笑起来,主动转移了话题:“刚交班?”
施以永说:“嗯。”
“大副呢?身体还好吧?”
施以永说:“嗯。”
“出院了吗?”
施以永说:“嗯。”
“一周没见,你居然话少到这个地步了……”李斯谚抱怨了一句,施以永听着他带着笑的语气,知道他并没有在生气,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平静下来了,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被李斯谚抢了先:“没想到我会给你打电话吧?”
施以永“嗯”了一声,犹豫几秒钟,又补充一句:“我很高兴。”
李斯谚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间竟想不出答话,只是笑,很愉快的样子。
施以永有满腹的疑问。李斯谚怎么知道渡口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来,是做什么呢?是那个意思吗?在被自己拒绝之后,还有那个意思?
只是那些疑问,在这样简单而愉快的笑声里,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李斯谚虽然性格温和,却绝不是不骄傲的。当时留下那个电话号码,就是将选择权留给自己的意思吧,如今却主动打电话过来了。施以永这样想着,沸腾了一周却被他死死按捺住的思念终于是忍不住了。
施以永曾有过按部就班过完这一生的打算。他并不是生来就擅长隐忍,奈何青春结束得太早,而生活的磨砺来得太快。
李斯谚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而他对此甘之若饴。
这条路通往未知的地方,但终究施以永是有勇气走下去的。
施以永说:“李斯谚。”
“嗯?”电话那端的人止住笑,应了一声,语调轻松。
施以永抿抿唇,直视着面前的虚空,极其认真地告诉他:“我很想你。”
二十二
严敏不安地坐在客厅里,瞥一眼楼梯,又看一眼她的丈夫李树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树声本来平心静气地翻着手里一本《读报参考》,被严敏这么盯着,竟也能毫不介怀地读下去。他时不时捧起手边的紫砂壶抿上一口,倒像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严敏却知道,半凉的茶都能入口,这是李树声紧张了。
俩父子到处都像,尤其是撑面子的时候。
严敏叹口气:“树声,我上去看看孩子。”
李树声眉一皱,说:“斯谚都二十五了,还是孩子?别娇惯他。”
严敏听他避过了话题,知道是默许的意思,松了口气,叫家里的帮佣赵婶端来一碗鲜虾云吞,自己给儿子送上去。
严敏敲门进来的时候李斯谚正盘腿坐在电脑桌前啪啪地敲着报告。他耳朵上挂着耳机,不知是在与谁聊天,脸上表情竟像是情绪不错的样子。
见严敏进来,李斯谚赶忙起身接过碗,又对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才挂了电话。严敏坐在小沙发上,依稀听着儿子叫对方的名字是“施哥”。
既然不是女朋友,严敏便放下了一半心,对着儿子温柔地笑:“晚饭没吃饱吧,赵婶给你煮了碗云吞,趁热吃。”
李斯谚知道母亲上来断不只是给他送碗夜宵的,依言坐下后象征性地夹了一个,夸了句好吃,便不再动筷子,等着严敏发话。
严敏看他不吃了,便叹息一声:“谚谚,你受委屈了。”
李斯谚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只是摇摇头:“妈,没那回事儿。”
“你爹他啊,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得到,居然不跟你打招呼就安排了相亲,还是韩家那个幺蛾子。”严敏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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