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轩没有说出口。
前尘旧事,再提已无意义。
他和陆俊卿,已无夫妻情分。
但他仍是关心她的。
“俊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和,嗯,刘经理去了兰州。”
当时她毅然决然地和别人私奔,去追寻她的自由。她曾说过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陆俊卿踢掉高跟鞋,坐在沙发上,右腿架到左腿上。
慢悠悠地晃着腿。
“哼,我跟他在兰州好了一年,后来才发现这个王八蛋竟然有老婆孩子,我让他离婚,他吓的屁滚尿流的,窝囊废!”
陆俊卿恨恨的说着,点起了一只女士香烟,大口的抽着。
王文轩记得她以前是不说脏话,也从不吸烟的。
“后来公司里还有个男的追我,我就和他在一起了,前不久分的手。你瞧,”陆俊卿斜眼睨他,风情万种地吐出一个烟圈。“文轩,我一离开他,就来找你了。”
“文轩,”陆俊卿凑到他身上,用丰腴的胸部清蹭他,“你想不想我?”语气甜腻如同她身上的脂粉味一样难闻。
王文轩向后退了一步。
王文轩感觉这样的陆俊卿极是陌生。
当年的她,一身素衣白裙,娴静美好。时间,改变了这一切。
改变了陆俊卿,也改变了王文轩。
他平静地说:“俊卿,我们早已分手,不要这样子让彼此难堪。”
陆俊卿一愣,用有些凄苦的语调说:“文轩,你不再爱我了么。”
她掩面哭泣,伤心不已。
泪水融化了眼线和唇彩,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染血的,垂死的知更鸟。
王文轩终是不忍,轻抚着她的卷发。
“对不起,俊卿,我已经爱上了别人。”
陆俊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文轩,我以为你会无条件地爱着我,原来是我错了。我们都不能回到从前了。”
的确,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王文轩拿出手绢给陆俊卿擦眼泪。
白色的绢面,翠绿的竹子。
“文轩,这是我绣的那条手绢?我还以为你已经在离婚那天扔了。”陆俊卿轻轻地说。
“俊卿,这条手绢,还给你罢。”
“不,还是你留着罢。”
陆俊卿擦干眼泪。有些恍惚地说:“原来我当年也曾经这么用心的给一个男孩绣过手绢。要是我没有走,该有多好。”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陆俊卿穿上高跟鞋,对王文轩说:“文轩,抱歉打扰你了,我走了。”
“俊卿,你现在住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过的不好也不坏,总之不会死。”陆俊卿自嘲地一笑。
“文轩,你是个好人。我不值得你去关心,你比我值得幸福。”
陆俊卿走到了门口。
“俊卿,那你你找到了自由了么?”王文轩问出了一直想问她的话。
陆俊卿站住。
“我没有,或许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根本不存在自由。我的追求,根本就是个笑话。”
陆俊卿大笑,凄凉而怨怼。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咯噔——咯噔——”
王文轩茫茫然地不知做些什么好。
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要去给沈绍钧送饭的。
他匆匆忙忙的做饭,油星烫到手上也没感觉多痛。
他将饭盒装进车筐里,骑车去沈绍钧的公司。
夜色已深,整幢大楼只有沈绍钧的办公室亮着灯。
王文轩敲门。
沈绍钧开门见到是他,嘴都快咧到眼睛上去了。
他拉着王文轩的手,却看他一副郁郁的样子。
关切地问道:“阿宣,你怎么了?”
王文轩松开他的手,走到窗边。
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好似不夜天。
“今天,俊卿来过了。”王文轩说。
沈绍钧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怎么又回来了?
“她怎么回来了?”
“我不知道。”王文轩摇头。“俊卿,她变了很多。”
“绍钧,你说我们追求的理想,自由,到底存不存在——”
王文轩望着窗外,出了神,声音飘渺不定。
他突然有些怀疑,他孜孜以求的东西,是不是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那些都是存在的。”
沈绍钧轻轻拥住他。
“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很快。”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
9月9,侵华日军总司令岗村次宁在南京向中华民国政府递交投降书。
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日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
街上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
历时八年的战争终于结束,
新的生活将要开始。
老陶,沈绍钧和王文轩一起聚在王文轩家中庆祝抗战胜利。
席间老陶数度热泪盈眶。
“想不到,我们,终于胜利了。”
“我们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沈绍钧说道。
王文轩举起酒杯,将酒洒到地上。
“敬那些为了胜利而牺牲的英雄们。”
老陶和沈绍钧也站了起来。
“敬英雄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胜利的背后往往隐藏着隐忧。
老陶有些沉痛地说:“虽然现在抗战胜利了,但蒋介石反动政府一党专权,伺机消灭我党,文轩,绍钧,我们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王文轩问他:“有可能会发生内战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老陶承认。
王文轩手中的酒杯有些不稳。
难道战争的创伤还没有平复,就要再填伤疤么?
战争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和平!
沈绍钧的手从桌子下用力握住他的,温度一点点传来。
是让人安心的温度。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个人,从未离开过。
绍钧,能有你相伴,我何其幸运。
北平的十一月,依旧萧条冷清。
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战争的胜利而改变多少。相反,在短短的几个月内,物价翻了好几倍,国民政府发行了大量的金圆券,通货膨胀严重。
国家经济命脉掌握在蒋宋孔陈四大官僚垄断家族中,民族资产阶级举步维艰。
沈绍钧的民生实业在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江河日下。
但他仍在努力地维持。
王文轩仍在圣心女中任教。班上的女生以官家小姐居多,整日里想的都是穿衣打扮,社交应酬,无心于学习。
办公室的老师们也无心教学。整日里讨论的都是花边新闻,鸡毛蒜皮的琐事。
好不容易挨着下了班,王文轩去市场买菜。
惊讶地发现今天的菜价比昨天翻了三倍。
王文轩身上的钱都不够买几颗青菜的。
难道他要扛着一兜子的法币来买菜?或许这马上就要成为事实。
王文轩只好回家去取钱,今天是沈绍钧的生日,他总要做上一桌子菜才好。
待他做好菜,把小蛋糕摆上桌子,王文轩看了看表,已经是八点钟了。
沈绍钧还没有回来。
最近经济形势这样差,他忙里忙外的,人也见老了许多。
王文轩很是心疼他。
今天,一定要好好给他过个生日。
王文轩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沈绍钧回家。
等沈绍钧回来,已经快十二点了,王文轩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轻轻拍着王文轩的脸。
“阿宣,快起来,别睡着凉了。”
王文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表,一下子清醒了。
“快十二点了,你快去许愿!”
他强行把沈绍钧推到桌子前坐下。
王文轩点燃了蜡烛,整整三十根。
沈绍钧合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王文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我许的是——”
沈绍钧还没说,王文轩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忘记了许的愿望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王文轩后知后觉地说。
沈绍细细密密的吻着他的手掌心。
王文轩被他吻得发痒,笑着说:“你这是吃手还是吃饭啊,快吃饭吧。”
沈绍钧突然一把横抱起王文轩,定定的看着他道:“当然是吃你。”
王文轩面上一红。今天是他过生日,自己当然应该顺着他的意。
只是——
“那这些菜怎么办?”他开口。
沈绍钧轻笑道:“我明天一定全部吃光。”
然后开始专心吻他。
阿宣,我的愿望是——这一刻能够变成永恒,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我是和谐的小天使——————————————
1945年10月10日,国共两党签订“双十协定”。
1946年6月,蒋介石单方面撕毁“双十协定”,大举进攻中原地区。
国共内战,正式打响。
李石清作为北平文化部长召开全市知识分子动员大会。
王文轩不得不去参加。
“同志们,现在j□j企图破坏和平的大坏境,我们要用手中的笔作为武器来声讨他们——”
李石清说的滔滔不绝。
大会足足开了三个小时,每个人都听得昏昏欲睡。
李石清好不容易讲完下台,一个美艳的女子迎上去扶着他走出去。
王文轩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地讨论。
“哎,那个女的不是以前有名的交际花,罗绮君嘛。”
“现在她不红了,就傍上了李石清,日子也不好过,李石清这人抠门得很!”
王文轩无心听这些花边消息,匆匆离席了。
他今天还要去见老陶。
老陶一见到王文轩就告诉了他一件好消息。
我军已经攻陷了敌人的大部分地区,战略反攻指日可待。
“不要听国民党当局的消息,都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老陶提醒他。
王文轩点头。
他现在担忧的是,北平会不会开战。
千年古都,难道要毁于战火之中?
1947年春。
全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示威活动。
清华大学自17日起罢课3天,得到了各校的响应。
这几日。
王文轩和沈绍钧一出门就能看到满街游行的学生,各校组织宣传队发放的小册子。
他们都明白,尽管国民党政府努力地粉饰太平,还是失去了民心。
王文轩问沈绍钧:“为什么中国人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沈绍钧无法回答他。
“战争,终会有结束的一天。”
但人们心里的创伤,何时能够愈合?
城外,已经有穷人开始饿死了。
谁来为他们的死亡负责。
面对共军势如破竹的攻势,国民党当局为了挽回民心开始整治党内的腐败问题。
可惜为时已晚。
树大根深,一动则全身动。
不反腐,要亡党。
反腐,则要亡国。
国民党的败势早就注定。
1948年9月,战略决战打响。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这座饱经沧桑的千年古都,幸免遇难。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将北平改名为北京,定都于此。
这一天,老陶和王文轩,沈绍钧再次相聚。
“文轩,绍钧,我们终于看到这一天了。”老陶热泪盈眶。
王文轩和沈绍钧并没有老陶那样激动,心里也是很开心的。
和平终于到来,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
真好。
这一年,沈绍钧34岁,王文轩35岁。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新中国不同于旧社会,没有阶级之分,大家都是劳动者。
沈绍钧的公司在1954年公私合营改造民资风潮中被收归国有,沈绍钧成为了国有民生企业的经理。
圣心女中并入北京第八中学,王文轩继续当老师。
他们现在,都是拿工资,靠劳动生存的社会主义劳动者了。
王文轩怕沈绍钧不习惯这样的转变。
毕竟不单是职位变了,生活条件也相比以前差了许多。
沈绍钧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要是王文轩做的,粗茶淡饭也是美味。生活差了些,只要是两个人一起过,就是甜的。
1957年,中央开始了“反右”运动。
沈绍钧被定性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右派”。
王文轩不明白,他们不都已经是社会主义的新人了么,为什么会被戴上资本主义的帽子。
但他想,这也就是个说头罢了,没太往心里去。
1958年的一个夏天的晚上。
王文轩和沈绍钧在家中正在睡觉。
王文轩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的敲门,披了件衣服起身去开门,嘴里还嘟囔着:“这大半夜的是谁啊。”
来的是一群人。
他们闯入王文轩的家中,大翻特翻了一通。
“哎,你们是谁,凭什么翻我家的东西。”
王文轩大声阻拦他们。
为首的人大声质问王文轩:“谁是“右派”沈绍钧?”
沈绍钧已经坐了起来,他平静地回答:“是我。”
王文轩感觉为首那人的眼睛像要捕食猎物的鹰隼一样盯着沈绍钧。
“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沈绍钧穿好衣服,就有几个人上来拽他。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王文轩大喊。
没有人理他。
沈绍钧在被带走前一句话是——文轩,去找老陶,我会没事的,不要哭。
王文轩整个人都懵了。
去找老陶,去找老陶,他脑海里反复着这句话。
他飞奔到老陶的家里。
“老陶!老陶!”他疯狂地拍门。
“文轩,这大晚上的怎么了?”老陶开门。
“绍钧,绍钧他被当成右派抓走了!”王文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陶脸色一变。
“想不到,想不到——文轩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去活动活动,争取把绍钧保出来。”
老陶安慰他道。
“老陶,我跟你去,向他们解释!”
“文轩,你可别,到时候再说不清喽,把你也给搭进去。”老陶不让他去。
王文轩只得一个人回去。
床上还有沈绍钧留下的印记,人,却已经不见了。
王文轩枯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中午老陶来找王文轩时,发现他家门也没锁,王文轩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文轩,你还好吧。”老陶拍了他一下。
王文轩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
他拽住老陶的袖子:“老陶,绍钧他怎么样?”
“他今天晚上就能回来了,不要担心。”
“太谢谢你了,老陶,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谢我,你们都是对革命有功的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老陶又安慰了王文轩一会儿,有事便离开了。
王文轩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沈绍钧的生日。
手里的粮票菜票肉票都不够使了,他该怎么给沈绍钧过这个生日。
晚上将近九点,沈绍钧才回来。
王文轩注意到他的右腿走的一瘸一拐的。
脸上也有几处淤青。
“绍钧,他们打你了?”王文轩不敢置信地问。
沈绍钧牵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文轩,我没事。”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绍钧,我先给你抹药。”王文轩起身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