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誉修收起卡片,留意到卡片上印的花店名。
“就是这一家?”
信上的地址是这家花店,备案之后,朱励业去了那家花店。
朱励业道,“应该和这家店无关。”
他停车。到一家山上的餐厅,风景极佳,有小提琴助兴。
两个男人来这种吃情调的店,对钟大少来说还是第一次。
餐厅内多是男女一桌,情侣主场,好在是午间,若是晚餐,同性友人相约到这里吃,会有些尴尬。
两人都不是常客,让侍者荐菜。菜色不错,聊天也很尽兴。
钟誉修有感道,“真奇妙,从这里俯瞰宣台,只觉它美得陌生。”
朱励业反而惜字如金,简短地说,“夜晚更是。”
钟誉修忽然明白过来,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地方是朱励业计划带文森来的。表面上再潇洒、再决绝也好,走出一段感情,走入下一段感情,所需的时间不是半个月就足够。也许朱励业意识到了,也许他没意识到,他太高傲,以至于不会利用任何已知对他有意的人,将对方充当拐杖。但他愿意让朋友更多地参与他的生活。
钟誉修是那位特指的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会把自己不那么英明有能力的一面袒露出来。往昔钟誉修被很多人问过,你能忍受他那么久?钟誉修没纠正别人,但他心中清楚,他做的从不是“忍受”。朱励业对他比对其他太多人细致关怀,他享受这段关系,从早期的友谊到后期的变质。他问过朱励业为何对他特别,朱励业毫无隐瞒:你值得。
吃完饭,签过单,钟誉修笑笑,说,“我想起一段对白。”
“难得,你竟抽出身看电影。”
“更确切的说是电视剧,”钟誉修微笑,继续,“男主人公的未婚妻已不在,他自悲痛中恢复,邂逅另一个女人。即将开始,却不能开始。女方说:看来我晚了一步,有人在我之前进驻你心。主人公说,不,抱歉,是你来得太早。他还没能忘情。”
讲到最后,钟大少也觉自己这样讲述剧情,像是他家中小妹爱做的事。朱励业道,“你想说什么?”
钟誉修道,“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需要时间,不过总会好转。”
朱励业一哂,“我不是第一次谈情说爱。”
“但这一次你最认真。”
“……也许。”朱励业避而不谈。
他们结伴离开。走到停车场,朱励业一路在想事,从车前窗望见后座上的花束,开口说,“这次我确实过分,不会有下次。被人误会会使你烦恼。”
钟誉修想对他说并不会,还是没说出口。面对信任你的友人,很难拒绝对方的好意,更难做到趁虚而入。
钟誉修含笑以对,朱励业心思不在,也对敷衍一笑。
朱励业坐进车内道,“一向是你问我,我还没问过你。你那边如何,要没可能,不如趁早走出来。有眼光识你的大有人在。”
钟誉修笑他,“你胆大心细,自然无往不利。我做不到。我认定一个就是一个,不会去打扰他,也不会放弃不打扰地关注他。”
两人开车后没再说话。钟誉修很俗套地想起一些事,他坚持的东西朱励业哪怕不支持也不会去说服他,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愿意付出耐心来陪伴。
花香在他们间静静流淌。今日虽然冷,吐气成雾,但是阳光异常好。天色高爽,路面上是满满的光,如果说一年里有一些不该忧悒的日子,那今天必定是其中之一。
钟大少不会忧悒。你我皆凡人,和电视剧的男主人公不同,他和朱励业的问题从不是出现得过早、过晚。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这是一段两人都从中感到舒适的关系,即使有一天,朱励业挑选出他最最亲密的人生伴侣,钟誉修也会祝福;就像朱励业一直认为他值得普罗世界里最好的——娇妻、爱子、相处融洽的父母、聪慧幸福的小妹——一样。
到御庭外时朱励业道,“你今天没有浇花。”
钟誉修好笑,“为什么又是我?”
“交给你比较不容易死。”
“可否考虑买个随时补充水分的自动装置?”
“我偏爱更能体现真情实感的方式。”
“好。”钟大少答应,开门下车,走入御庭去前台询问今日酒店房盘,临了甚至赞赏前台工作人员。他走后,两名前台小姐犹窃窃私语,“总经理今天心情不错?”
下午采购部报告需换一批客房用品,处理完已到下班。钟誉修顺便打包几件茶点回家。
朱励业不在厅里,钟少去给茉莉浇水,花盆就在笔电旁,他走过去忽听电脑扩出声音,是个人在戏谑地说,“Hello,不想Thurman藏了个如此帅哥。”
钟誉修倒不觉惊吓,对方主动发声,他便打开被最小化的视频窗口,对面正是夜晚,一个年轻人披着睡袍坐在书桌后,看外表可知是混血。难怪他的英文略带法语口音。
钟誉修道,“很荣幸见到你。我是Matthew,请问你是?”
“Alan,Thurman的其中一个合作者,可以这么说吧。”他耸肩,“我猜你是他的好友,保守的绅士?”
“他对你提过?”钟誉修来了兴致。
“不不不,”对方大笑,“虽然上过床,但是我们并没那么亲近。我见他收过你的贺卡,写得非常好,我妈妈常希望我能写你那种规范正式的东西。”
“所以你与他……是在文森之前?”
“你可真相信他!”Alan有种艺术家的脾气,眨眼道,“是的,没有错。五年前,在我还在魁北克的studio的时候。可惜的是后来他遇见了文森,Thurman身边尽是这些出色男子却从不向我介绍!文森出现我的一夜情首选对象就从此再不可约了。遗憾。”
第7章 七
朱励业端着咖啡从走廊过来,在尽头敲了敲桌子。
钟誉修回神,闻到咖啡的气味。他礼貌地向Alan道别,离开电脑,“现在开始煮咖啡?”
“想起这个味道。”
两人擦肩而过,朱励业回到电脑前。
Alan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让Brant失望了。”
朱励业回答,“我分…身乏术,但他的画展会如期召开。”
“郎心如铁。”Alan幸灾乐祸地笑,“我已经被推进好奇里很久了,为什么你持续推开和你上过床的人,偏偏是我有这份‘荣幸’留下?”
朱励业后靠,“这大概归功于你独特的性观念。”
Alan抗议,“嘿!这并不奇怪。我们都是男人,上过床不代表什么。你不认为和朋友做爱更安心和舒适吗?人们总想分清灵与欲,有时分得太清。和能做到朋友分享心灵,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分享身体?愚昧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是,”朱励业端起咖啡杯,“你是个艺术家。”
“而你却越来越不喜欢我,也不愿和我上…床了。”Alan惆怅地看着他,又道,“刚才那位帅哥,Matthew,给他的电邮给我,我要交个朋友。”
“不可能。”朱励业反射性地要回“他是直的”,及时止住话头,加重口气道,“我只说一次,不要招惹他。”
“对朋友应当慷慨分享,你却如此小气!你又不可能享用他……”Alan悻悻念道,“再会。”切断了视讯。
钟誉修换下外衣,出到客厅就见朱励业坐在电脑旁,伸手碰那盆茉莉的枝叶。动作中流露一种不习惯的轻柔,仅看背影已是沉思中的模样。
朱励业收手道,“我离开的五分钟里,你与Alan相处融洽?”
“他谈吐有趣,人也漂亮。”
“评价颇高,”朱励业转身道,“他也对你很有好感,愿不愿接受试试?”
钟誉修无奈措辞,“如果……不,我不认为我现在能接受任何人。”
朱励业道,“刚好,我已替你拒绝。”
果然是朱励业一贯作风,先斩后奏。钟大少笑,“那你又专程再来问我意见?”
“我们是朋友,你我平等,总要给你发声的机会。”他说完这句话,自嘲一笑,终于道,“我在想,作为朋友,我根本无权代你做决定。”
这并不是一句开启下列对话的开场白,钟誉修亦不知如何去接。他拎出两支酒杯倒酒,递给朱励业。
朱励业坐在沙发上,见他递酒,转头接了一杯。有酒在,好像人也比较容易放轻松。他说,“有时我羡慕Alan。”
“你也会羡慕他人。”
朱励业自白,“友情、爱情,区别何在?朋友、情人,界限在哪?责任、激情、习惯……”
“太过深奥。”钟誉修体贴地接道,摇了摇头。
朱励业望向他,不加修饰地问,“我要与你做…爱,你会否答应?”
钟誉修在他目光下无法遁形,只得捏紧高脚酒杯。
这是一场拷问,拷问友情,拷问真心,但拷问者对此并无意识。钟誉修的大脑认真思考:友情因何变质,友情、爱情具体差别是什么?但一无所获。
朋友可以嫉妒,朋友可以有独占欲,朋友可以发生肉…体关系。上…床、做…爱,当然可以。他们有性…欲,能从性…欲中享受,在有必要的前提下,互相帮助也不是不可能。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钟誉修更想理清的是,如果他们做了什么,那代表什么?
多年父子成兄弟,多年夫妻如朋友。感情时刻在变,可从夫妻到朋友的过程却鲜少见可逆的实例。
朱励业道,“抱歉。”他自认为他提出的是个古怪尖锐的问题,他该为这阵奇异的沉默负责。他并不是真想和好友做…爱,而是……或许一时不慎,又或许在多年好友面前有恃无恐,不假思虑地去试探。少有的言辞跑在思绪之前,说到那里,但事实上从未考虑过那个方向。
“没关系,”钟誉修碰了下他放在茶几上的酒杯,将自己的空杯收起。“你明早与小宜约了去骑山地车,不如早睡。”
“等我喝完这杯。”朱励业最后说。
次日上午,朱励业陪钟婉宜到海边骑脚踏车。沙滩和公园间有一条公路,一面是海景,一面是灌木草坪和低缓的山势。此间呼入肺部的空气相当清新,令人精神振奋。
钟婉宜穿一身金丝绒的紫色运动装,长发扎起,初见便向朱励业撒娇,“我对你真是又爱又恨。你送那礼服美则美矣,亦很可恶,腰身卡死一尺六。婚礼当天我只敢吃那么一点点!”说着用拇指食指比出鸽食分量。
她如此可爱,朱励业也笑她。两人推脚踏车走到大树下,她突然问,“Thurman你说,哥哥喜欢的人是怎样的?”
朱励业道,“你问我?”
“仅是猜测,拜托你,陪我一起猜。”钟小姐软声说,“你猜得向来比较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若让你设想,我命中注定的嫂子会是怎样?”
朱励业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略想便道,“长发披肩,斯文有礼。擅长一项乐器,笑起来十分温柔可亲。”
钟婉宜凝神听着,不多时,脚踏车停下,黯然道,“你说的可不就是Elaine。我昨天见过她,可惜她……”
人生憾事常有,司空见惯。朱励业与她再聊聊,一对晨跑男女自他们身旁超过。钟婉宜骑上脚踏车,轻巧地踩向前方陡峭的长下坡。朱励业匀速陪她,却见她车速越来越快,重力作用助车冲下坡,前方种种倏忽跃到眼前。
路面粗粝,她不敢伸腿撑住。而坡下游人渐多,她无法减速,又有些心慌。朱励业先下坡,扶稳她的车头,被前轮撞了一下。好在并无大碍。钟婉宜坐稳了,安定下来,“方才刹车失灵……我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
朱励业看了看她刹车连出的线,安抚道,“并没有。”
钟小姐点点头,难得忸怩,悄悄告诉他,“我怀孕了。”
朱励业不由皱眉,她才二十三岁,未免早得过分。倒叫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若是没有他,二十三岁,正是年轻女郎们享受生活、享受爱情的黄金年华。
钟婉宜满是初为人母的腼腆,续道,“大哥不是很喜欢他,早有个侄子、侄女,或者他会早接受他一些。现在才两个月,我也不敢让他知道。人家说婴儿最小气,多让人知道它就不愿留下了。但我一直在想,是个女孩子的话,一定要做你干女儿。”
她说的他当然指庄慈。嫁人以后,她竟处处为他着想。朱励业问,“为什么不是干儿子?”
钟小姐微微脸红。“总觉得女孩子会更受你宠。”
她一番好意,朱励业自然应允。活动够了,他将好友的妹妹送到钟家。钟婉宜邀他上楼小坐,今日钟父、钟母都在,钟大少不在,朱励业两手空空,不愿打扰两位家长,也就没有上门。他开车上路,从后视镜中看钟家,初次登门已是五、六年前。仔细回顾,他与这家人的关系今日会这样好,初时谁又能料想到。
下午六时许,钟誉修打来电话,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两个男人一起住,其中一方会做饭也只会是偶一为之。工作一天,对足文件、数据、下属整一天,哪里来的心情再对油盐酱醋。朱励业反问,“有提议?”
钟誉修被他问到,笑道,“菲比推荐碧缇小厨的菠萝虾球,堂食现在难定位,可以打包。”
“不必加班?不像你。”朱励业评论。
钟大少回,“借你在,当给自己放松。我已在过去的路上。”
钟誉修最后带了菠萝虾球、话梅猪手、芦笋沙拉。碧缇是新式中餐,菲比的推荐菜色不差。钟誉修递餐具给朱励业,提到,“你最近不顺,有没有打算去拜拜先人转运?”
朱励业思维敏锐,当即起身道,“我没胃口了。”
钟誉修无奈,叫他名字。朱励业本欲回房,被桌上那盆茉莉留住,重又坐下。“你什么时候当了菲比的说客?”
菲比想邀她这小叔叔与他一同去静园,看看爷爷,至少让朱家那位大家长身后安心。朱励业却不情愿,如他所说,因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从未把一个陌生人当成父亲,亦不把自己当成朱家人。一来二去,菲比知他抵触,不好当面提,上次钟家聚会,便含蓄地请钟大少当这中间人。朋友本就好说话,人人都是如是想。钟誉修已经经惯,就像从前,旁人暗想朱励业不好接近,舞会联谊全都拜托他。
而现在,朱励业意见鲜明,态度克制,全然是上谈判桌的状态。不过朋友相处,大局在握的高姿态多少放得低了。或许这是对钟誉修其人才有的特别优待。
钟誉修知道怎么说服他。他了解他。钟大少叹口气,“Thurman,我不是谁的说客。如果伯母还在,她也会希望你去的。”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与芬芳香味。茉莉已开到将近凋零。搬出韦幼琳,朱励业沉默了。他的母亲是唯一能在他决意后压垮他意见的人。
他不去,是代母亲不值。无关怨恨,只是不想和那一整个家族扯上关系;要让他愿意去,也只能提醒他想想母亲的心意,勉为其难。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午后,韦幼琳还在。钟誉修去韦家还书时朱励业刚打完球,去冲澡了,伯母招待他吃厨房刚烤的玛德琳。在烤箱烘焙过的柠檬皮气味与花园的午后阳光中,韦幼琳对儿子的好友抱怨,儿子对她管头管尾,让她毫无身为母亲的威严。那时钟誉修便想,伯母根本不必具有什么父母威严,她的儿子足够爱她,仅凭这份爱,哪怕在身后,她仍有权随心所欲地驱使他。
两人开始吃饭。钟誉修递餐盘给他,少有地文艺到想起一则传说:阿喀琉斯之踵,确实只掌握在母亲手里。
第8章 八
菲比第二天清晨去拜山。这天有微雨,她鬼使神差地临出门把伞取出,戴上墨镜。她独自来到静园,在祖父的墓前放下一束鲜花,转去父亲的墓地。走入前一段婚姻时,她还太年轻,年轻到顶着父亲的反对孤注一掷。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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