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陶然的名字,云初倒是真的胸口一阵翻腾。他脸色瞬间白了一白,用力挣动手臂,“如果你每个礼拜给我学校送礼物就是为了表达歉意,我想没这个必要。那次的事我已经忘了,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也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
“不,徐云初。”东藤介野握住他手臂的力道紧了紧,轻轻摇头,“除了想表达歉意,我还想表达其他意思。我们大和民族跟你们民国人不一样,一旦认定了想要结识的人,就会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觉。”
云初嘴角轻嘲地一笑,眼睛直直看着他的,“不担心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吗?”
“会担心。但是,想跟你吃顿饭,会给你造成困扰吗?”
四目相对。云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许久,才轻轻一叹,“我需要时间考虑。”
☆、(四十三)
东藤介野选的晚餐地点就在苏州河沿岸的吴越人家,奢靡的唐风装饰色彩浓厚,雕镂精致,大堂里甚至放了一只巨大的编钟,甚有梦回唐朝的风情。看来东藤介野心里对中华的文化底蕴是极欢喜的,从他喜欢听戏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来。
“本来想带你去吃我们日本的料餐。但我在民国的土地上,自然就要入乡随俗,特地选了这个具有你们中华特色的地方宴请你这位民国朋友。却不知你意下如何?”东藤介野把外套交给了服务生,又亲自帮云初脱下外套,显得极为殷勤。说话也是咬文嚼字,听上去虽不是字正腔圆,却是斯文儒雅,像极了那么一回事。大约是为了这次的约会,还特地排练过了,彰显了他的重视。
云初由着他把外套一起交给了服务生,衬衫外面套了件烟灰色马海毛的毛衣,闲适而随意。却恰恰又透出几分青稚的孩子气。他淡淡看了一眼饭店的环境,也不过微微点了点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话语间自然就有几分疏离淡漠。
东藤介野倒也不介意,客气地请他到二楼预定的餐桌入座。餐桌靠窗临河,一眼可望见苏州河大半的景致,“其实你肯赏脸跟我吃饭,我已经很荣幸了。我在上海认识的地方很多,熟悉又喜欢的却没几个。选来选去也只觉得这里最好,希望你会喜欢。”
两人面对面坐下,东藤介野叫服务生直接上菜,云初才道他连菜色也提前预定好了。想来这个人做事,还是很细致周到的。心里不由沉了一沉,怕最怕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对付这样的人,必须比他更谨慎更精细。
不由面上就是冷若清霜地一笑,并不着急给他好脸色看。“若东藤先生你想用一顿饭就让我对你产生好感,恐怕会有点困难。”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却毫不介怀地点点头,伸手给云初斟了一盏茶,“只要你对我不要太过介怀,认为我是个很不好的人,就很满足了。”
云初拿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目光一跳落在东藤介野脸上,一直是浅笑如水的模样。“东藤先生,那时候在嘉善,你是把我错当成什么人了?”
服务生过来上菜,东藤介野没有很快回答,只是把两手工整地端放在腿上,整个人坐的笔直挺立。直到服务生都退下了,雅座只剩了他们两人,才听东藤介野缓声说道,“是我的弟弟,东藤拓人。”他嘴角有些自嘲地勾起,眼神越过窗户落在夜景深处。“我看到你迎面走过来,那种冷淡敏锐的样子,像极了我的弟弟拓人。他是那种表面上很冷漠,心底里却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却又倔强不肯说出来的人。是就算再怎么被误会,受委屈,都会自己咬牙挺过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的那种人。就像是最优雅的武器,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但是,也很致命。”
东藤介野的话语里,提到他的弟弟,不免流露出几许不易察觉的欣喜和遗憾。云初静静听着,并没有接话。
“其实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弟弟就像是另外一个我自己,在从小接受着军人世家教育长大的我的身体里,另外一个不肯安分、拒绝被安排的命运的自己。所以从小看着他的叛逆,我都很想要给他特别的保护,就像是保护着自己的梦不让它破碎,小心翼翼到几乎会让自己也变得很脆弱。而我要保护的那个梦,却不断地挑衅着我的极限,让我疯狂,让我痛苦。当我受不了的时候,就也很想要他同样疯狂,同样痛苦。我们就那样互相爱着,也互相折磨着,就如命里注定的那样,谁也不能逃脱。”
隔了经年的记忆,如今在东藤介野的口中对别人叙述的时候,并不带他说的那种极端情绪。然而云初却恍惚听得出来,他们那种近乎扭曲的感情,是如何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彼此。很难想象他们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如同拿刀在彼此身上刻下御法度的痕迹,交织着疼痛和愉悦。
秀气的眉轻轻皱起,云初心里不禁有些难言的感觉,喉咙干哑发涩,会觉得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上,透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气质。抓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才稍稍缓了缓心神。“后来呢?你为什么没有带你的弟弟一起过来?”
东藤介野目光一转,落在云初脸上,嘴角露出苦笑。“他死了。最后一次冲着我发脾气,我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然后他从家里跑出去,在县外碰到武力冲突,他死在双方的斗殴中。”
云初心里暗暗一惊,随即脱口说了句,抱歉。
那人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给云初夹菜,“应该是我跟你抱歉才对,约你吃饭,却跟你说这些。可是云初,”他顿了顿,眼睛望着云初,细细打量着他的额发、敞开一颗纽扣的衬衣领子下曲线优美的脖子、因为不想表现得很重视而随意穿着的细腻的毛衣,突然说,“你相信吗?我在嘉善第一眼看见你,觉得你像极了拓人给我的那种感觉。所以我,那一刻突然很想要紧紧地抓住那种感觉。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隔着时空,会有一个人还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所以云初,后来,我让陶然想办法把你弄到我身边来,他却告诉我说,你失踪了。”
听到东藤介野的这些话,云初心里一直绷着的线终于啪一声,断了。难怪这个人会给他恐惧感,不仅仅是因为他所描述的那种感情叫人不由觉得压抑,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接近这个人,就像是成全了他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占有欲。
之前和东藤介野有过那种关系,所以猎鹰计划锁定他作为目标时,其实很矛盾很担心他不会轻易对他罢手。如今就像是证实了这个念头,却更明白自己已经进来了就不可能再退缩。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了。
眼前这个男人面上会有多冷酷,内在就蕴藏了多少具有强爆发力的情绪。一旦触发,能将人烧得骨头都不剩。
他面上礼貌地笑着,不停地给云初夹菜,“真是抱歉,跟你说了这些。那么云初,你愿意跟我讲讲你吗?我也很希望,可以多了解你一些。”说着又给云初倒了一杯酒,“喝点吧,就当是为我庆祝,再次遇到你,还能跟你坐在一起吃饭。”
云初素不沾酒,本想说不,但想到借助酒可能把话说得更开,便伸手接了过来。“我可没有那么多故事说给你听,而且,东藤先生不会是真把我当成了你的弟弟,对我有什么想法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这饭不吃也罢。”
一句以进为退的话,却让东藤介野朗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发现云初正拿一双幽幽澈澈的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继而又恢复了一本正经。“我真的——很抱歉,给你造成这种印象。可是云初,你说这样的话,却更像拓人了,像他赌气时跟我说话的样子。云初——”
最后他叹了口气,端起酒盏闷声喝着,却再也没说什么。云初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便也默然吃着菜,席间一瞬间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东藤介野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云初,如果我想常常可以见到你,会给你造成困扰吗?”
云初微微皱了皱眉,嘴角若有若无地一折,“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回答你,东藤先生。之前给你送礼物的人告诉我,你是个军人。根据目前日本军队在我们东北三省的行为而言,我们在民族立场上是相对的。那么你以为,我是不是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呢?”
东藤介野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思量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请你,忽略我的身份,云初。只当我是一个日本来的访客,路过你的家乡,偶然认识了你。”
“可能吗?”云初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影一掠,冰凉如水。“如果你终究会用你军人的身份拿屠刀指着我的乡民,我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面对你?东藤先生,你在给我出难题。”
“不,云初。我很抱歉让你为难,因为我想要接近你的这份心思,给你添麻烦了。可是云初,”男人线条冷硬的脸上现出几许自嘲的笑,一闪即逝,“我希望你知道,我虽然出身在军人世家,却不一定赞成军国的行为。但是我必须要接受军命,这是宿命的安排,我没有办法选择。当军国命令我上战场的时候,我只能服从。这就是身份带给我的羁绊。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有选择,以另外的身份结交一个我想要结交的人,过一些,普通人的生活。”
“你是在自寻烦恼。”云初看着他,良久,淡淡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你不同意?”
“如果我同意,当你的军国要你用炮火指着我和我的乡民时,你会怎么样?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拿机枪把我射成马蜂窝吗?如果会是那样的结局,你又何必坚持今天的,一个相对并不那么重要的念想?早早断了,不就了无牵挂了吗?”
“你说得对。从小我接受的军人训志就是这样教我的。做一个没有感情、最尖利的武器。可是拓人告诉我,那是我的人生,就这样过了,什么都不明白,稀里糊涂地过了,当我死的时候,我会不会觉得可惜、后悔。每个人生来都会希望自己走过的痕迹会留下些什么,对吗,云初?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希望,我可以保护你。用另外一种可以两全的方法让你和我都活下去,请你相信我。”
云初默默听他说话,并不流畅的国文白话,说着说着会有停顿,却尽量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渐渐有些明白了东藤介野为什么一直纠缠着他,其实并不全是因为他的弟弟,而是因为他自己。一个生来就担负着军人天职,却又不甘身份羁绊渴望自由的男人,因为东藤拓人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所以才会想要将他紧紧保护起来的孤独的男人。
“其实在拓人死后,我已经放弃了这些想法,只想承担着军人的职责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天意让我遇见你,云初,我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一次。云初,你将让我重生。”
话题越说越沉,云初无声而叹,轻轻搁下了筷子。“这些话,以后再说吧。今天我只是来跟你吃顿饭而已。”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在东藤介野脸上。这个男人却仍旧并不介意,点点头端起酒杯朝云初举了举,“真是抱歉,我太唐突了。以后的事,我会努力的。”
☆、(四十四)
三月淞沪多雨,浓墨一样的夜色下雨势哗然作响。一束车灯穿透雨幕,照在并不平整的泥泞乡村小路上,能清晰看到大小不一的低坑里洼满了水。持续不断的大雨打落下去,溅起无数浑浊的涟漪。
开车的是四双,景灏天和金嘉爻坐在后座,黑暗里脸色凝肃。车子颠簸得厉害,金嘉爻纤瘦的身子晃了两下,撞在景灏天身上。景灏天难得没有取笑她,只是默然伸手扶了她一把。金嘉爻带着丝绒手套的手握了握景灏天的,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车子才开到货仓外头。四双下车打伞,来帮景灏天遮雨,景灏天却示意他撑着金嘉爻,冒雨带头往货仓里走。
负责看管货仓的人把门打开,大仓里灯火昏暗,景灏天一眼看见地上坐着两个浑身湿透的人,手脚都被绑住,嘴也被堵了起来。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正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四双护着金嘉爻也一起进来了,仓管叫其他人都在门口把守,关上了门,跟四双一起给景灏天和金嘉爻端了两张椅子来。“老板,昨天夜里就是这两个人来偷货。当场被兄弟们抓住了。我怕他们还有同伙,所以特地留了活口。”
一听说特地留活口的话,两人吓得快将痉挛,惊恐地瞪着景灏天拼命摇头。生怕他一声令下就地取了他们性命。
景灏天点了点头,走到被绑在地上的两人身边蹲下来,细细把两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渔船上打渔的?”
两人又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其中一人眼泪都下来了。如果不是被绑成粽子一样只能坐着,这会儿定然是要趴在地上哭喊地求景灏天饶命。
景灏天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嘴边,示意两人收声,看到两人鸡啄米似地点头,指着其中一人嘴角边冷冷带笑。“我放开你,但是,你要保持安静。否则随时开枪。听明白没有?”
那人除了一个劲点头,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景灏天示意仓管把他嘴巴上的封条撕开,一把拖了椅子过来就坐在他身边。那人嘴巴得了空,刚想开口说话,景灏天皱眉竖起食指摇了摇,示意他闭嘴。“我问你答,其他的废话,我不想听。”
那人赶紧点头。
景灏天便连着问了他十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发现的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或者知道货仓的情况等等。那人抖抖霍霍地答着,为了争取活命积极配合。景灏天却并不看他,反而冷眼看着另外那个人的反应。若答话的这人说话时另外那人表现出异常的反应,那就说明这个人在说谎,他会直接叫仓管料理了他们。
他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做了这一行必要时下过的狠手也不在少数。原本他的军火都是供应政府军队,各路军阀以及租界巡警的,还有些零散的则在黑市上流通。但这些都是有可靠关系网的,其他的人别说见识,连知道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那打渔的说是现在黄浦江以及入海口都戒了严,靠打渔无法维生,偶然有一次夜里经过,撞见这里似乎有大买卖,才壮了胆子摸过来,希望能捞些养家糊口的物什。
“老板,不用跟他们废话了,直接剁了保险。”仓管已经没耐心了,横着脸紧了紧腰带上的枪支。
景灏天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听那人说话,景灏天自然想到他们能冒险出来偷货,必然是跟家里人合计过。那么知道这里有物的人就不止他们两个,如果要灭口,还得把他们家里人一同灭了。否则他们两人长久不回去,家中人必定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只怕会更麻烦。
“阿昌,你带人把他们送巡捕房去,好好看管起来。再找个地方安顿他们家人,如果他们乱说话,你知道怎么办。”
阿昌立即叫人进来把他们带走。而后景灏天跟金嘉爻察看了一遍新到的火药,确定没有问题,才坐了车离开。
景灏天懒懒靠在车座上,转过头看着金嘉爻。她沉郁的脸色在幽暗中冷艳如魅,令景灏天不由勾起了嘴角,“你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嘛。”
金嘉爻眼睛冷冷望着窗外,却没端出平日的嬉笑怒骂,只是平静地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珍惜人命?”
“金嘉爻,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杀人魔王一样。虽说不是做正经营生,也没到动不动就取人性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