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灏天拖下水,我还要他的命!”
金嘉爻看着陶然那张怪异扭曲的脸,带着诡异的神经质一样的笑,不由背上也渗出了一片冷汗。“陶然,你别乱来。你要是敢动景灏天,他手下的人会把你砍成肉泥的。既然你要合作,那就应该坐下来好好谈。”
“你放屁!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八婆!信你好让你再暗算我一次!”陶然猛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那是金嘉爻随身携带的。枪口指着金嘉爻,陶然凭空做了个开枪的动作,哈哈一笑,“这一次,由我来导演。金嘉爻,轮到你拭目以待。”
画凤楼戏台对面的二楼厢房窗台开着,从天井里望出去,正好看到一轮偏月。云初两手支在桌上,看到楼下台上正在忙着布景的工匠,奇怪地问,“现在都到饭点了,怎么还会有戏听吗?”
桌对面东藤介野递了一碟小点心到他面前,冲着他柔和地笑,“上次在这里见到你,本想请你上来听一出戏。结果被人搅了,你我都没听成。今天我特地包了场,让甄芊芊加唱一场,算是赔给你的。”
云初听他说话弯弯绕绕的,竟学了不少民国人的腔调,又说得不尽标准,倒像这唱戏的是他东藤介野,不禁抿着唇角笑了。“不过就是一场戏,哪里就要这么当真。甄老板要是知道你是为我包的这个场,只怕气得要把行头都掼了。”
东藤介野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狭长的眼又是那样微微眯了起来,看得云初心里惶惶不安。正要说什么,却听东藤已经开了口,“说起来,要不是这场戏,我又怎么会见到你?要不是被人搅了场,我又怎么会跟了你两条街?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能跟你坐在这里听戏。云初,这一场戏,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的手伸过桌面,轻轻捉住了云初交叉着十指搁在桌上的手,若有若无地揉了一把。云初心里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却终于咬了咬牙没动。东藤介野心里怎么想的,他可谓心如明镜。这一个多月接触下来,东藤对他这方面的试探可谓日趋频繁,云初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男人已忍不了多久了。
东藤的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从碗碟中拈了一块糕点,凑过来递到云初嘴边。云初愣了愣,才终于伸手接过,自己咬着吃了。东藤见他这样,也没表现出在意,自己也拈了一块来吃,“至于甄芊芊,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跟他逢场作戏,他很懂情趣,也很知进退,这种镜花水月的事,他看得比谁都透。”
云初猛然被糕点哽了一下,脸上微带着几许尴尬和错愕,连忙端茶来过下去。东藤介野见他这样,竟宠溺地大笑起来。“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正这时,突然楼梯咚咚作响,厢房的门被拍响了。“中将,军区加急送来的信。”
东藤介野叫了警卫进来,那警卫把信封交到他手里,“刚送到军区的,但是送信的人说很急,所以军区才派人送到了这里来。”
他们说的话云初听不懂,只好假作转头看向楼下戏台。布景已经搭好了,乐班子开始调试管弦。警卫跟东藤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东藤介野撕开信封,不由皱了皱眉。而后他把信摊到云初面前,轻笑,“云初,这个是用民国文字写的,不如你帮我看看写的什么。”
云初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正要伸手去接,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故意拿来试探他的,便微微一晒把信推还过去。“这是你们军区的事,别是什么重要的机密。若是我看了,你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东藤介野倒是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对面这人会这么想。再度笑出来时显然更多了几分欢喜,这个徐云初倒比拓人还要来得敏感了。“怎么会,我的翻译不在,你就权当做我的翻译。若真是泄密,也是我叫你看的,要处置当然是处置我了。”
云初这才伸手拿过来,从头看了,转述给他听,“信上说,让你明天晚上八点钟到黄浦江码头以西的废弃农田,有你感兴趣的东西。他帮你联系好了军火商,到时候你可以跟他们当面谈买卖的事。署名是——陶然。”
这名字落在眼中,云初心里不防猛地震了一震。他眉头终于微微一皱,心知有所失态,只好假作懊恼地望向东藤介野。
东藤介野面上了然一笑,伸手拿回了信,顺便又捉了云初的手捏在掌心里。“你心里恨陶然的,对吧?毕竟,他当初把你——”
云初顺势就甩开了他的手,面色一沉冷冷别开了头,“别说了。我不想提这个人。”
心里却是怔怔想着信上的内容,黄浦江码头西岸的废弃农田,军火商,这么说来,日本人已经开始着手置办后备的军火了?
☆、(四十六)
圣约翰大门外是一条笔直的林荫道,路灯一盏一盏嵌在梧桐的树冠里,映照得漫天湛橙,散似霞光。快近十点,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偶尔一两个晚归的学生,踩着脚踏车匆匆经过。云初和东藤介野并肩走着,夜晚的空气净爽,脚步声听在耳中格外清晰。云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一步一步直线向前走。
“云初。”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东藤介野的身体略略挨近了些,拉着云初停下了脚步。
云初默然无声,随着他的动作站定,转身来看他。“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到了。”
“是。”东藤介野看了看近在十几米开外的大门,不禁低笑,“怎么都觉得,路程太近了。”
“你为什么叫车子先走了?一会儿还得自己走回去。”云初听他语极暧昧,只得不着痕迹地低了低头,把话题转移。
“是啊。我只想着要多陪你一程,却没想过返程是要自己走的。人,是太容易被眼前的诱惑迷惑住了,是吧?”
往往会忽略诱惑背后的危险。云初蓦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心底悚然一惊。面上却是轻悠悠地一笑,手腕挣了挣,道,“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却怪不得我。”顿了顿,视线绕过东藤肩膀看向校门,催促道,“我到了,你快走吧。给人看见了,不好。”
东藤介野送他回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往每次开车,云初也不准他送到校门口。借口说是怕别人看见,实际上到底是怕人误会他跟日本人纠缠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东藤介野却是遽然一笑,“是不好,还是你不好意思?”看云初脸色一凝,忙又软声,“好好好,我这就走。”
说着理了理云初的衣领,突然低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那一下挨得极近,几乎是贴着云初的嘴角了。等云初反应过来,他却已松开手腕退后了两步,笑吟吟地对着他,“这就当是鼓励的礼物吧,好支撑我独自走完返程。回头见,云初。”
云初站在原地看着东藤介野转身走远,拿手背狠狠抵在被他亲过的地方,骤然觉得心里一阵烈痛。即便再有什么难言的理由都好,对那个人,这都算得上是一种背叛。凄然地闭了闭眼,背脊靠住身后的梧桐树干。
景灏天,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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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阴,到了夜里七点,竟是三月天空起雷,轰隆隆闷响不停。
景灏天坐进车里时,四双经不住朝后面看了看,回过头来发动车子,有些迟疑地问:“少爷,你不多带点人吗?”
后座的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线冷淡地说道:“不必。货仓那边有十来个人,带得多了,反倒显得我心里虚弱,忧虑过甚了。阿坚会带二十个,晚半个小时从百乐门出发。到时候我先看到金嘉爻再说。”
阴天,没有月光,夜色很暗。车子开往黄浦江码头,四双听得景灏天语气冷森森地同他说话,“我知道你跟云初关系好,我在做什么事情,你别让他知道。还有今晚的事搞定以后你调派些人手,专门负责保护云初,千万别让他出什么事。”
“少爷放心,明天我就调十个保镖到学校那儿去,一旦云初哥离开学校,他们随时暗中保护。绝不让云初哥出一点儿麻烦。”
景灏天没再说话,直到车开过了两条街,才突然轻轻冷笑了一声。四双以为自己听差了,但车厢里安静如斯,他分明是听见景灏天清清冷冷地笑了一声。于是试探地问上一句,“少爷,怎么了?”
问了句,却没听到答话。寂静的车里打火机擦着的声音,火光一闪,景灏天点了一支烟。“没什么。四儿,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最先要保的,是徐云初的安全,不是我的。懂不懂?”
四双忽然觉得少爷今天怎么忧虑重重的,想来心里头是有计较。若真遇上什么事,他至少有能力自保。他对徐云初上心,所以要他多顾着云初哥,那也是该的。于是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少爷你放心,你和云初哥,我都会顾全的。”
却没想景灏天长长吐了口烟,一本正经道,“你没听明白,我要的不是你兼顾。我再说一遍,无论是什么情况,都必须先顾他。徐云初,他是我的命。”
第一次听景灏天说这样沉重的话,四双张了张嘴,最终只得“哎”了一声。
车子到货仓外头时,东藤介野已经等在车子旁边。带了一个吉普车队,大约有十辆车,不排除司机,警卫人员大概有五十。
景灏天嘴角勾了勾,好大的阵仗。单身一人下车,径直走向东藤介野。一队人都穿日本军装,就这一个穿西服,被很好地保护着。他们谁是老大,景灏天一眼定乾坤。
两手兜在裤袋里,修长的腿站到东藤介野面前,与他眼对眼说话。“我听说这里有买卖做,可看这仗势却不像。阁下莫不是来抢劫的?”扭头看了看东藤身边的几人,微笑,“谁是翻译?”
“不用翻译,我能说你们的话。”东藤介野略一点头,面上也露出几分礼貌的笑,“你就是做军火买卖的商人?”
景灏天没有理他,把东藤介野的警卫挨个打量了一遍,“啧”了一声,“我人已经来了,绑架金嘉爻的王八蛋在哪里?”
“我想他还没有到。商人先生,我是日本驻上海军区陆军中将东藤介野,请问你怎么称呼?”礼貌性地伸出一手。
“景灏天。”景灏天看着那只手,两手仍旧插在裤袋里转身往仓库走,“下雨了,先进来再说吧。不过就只有你一个,东藤介野。”
东藤介野示意所有人留在原地,跟住景灏天往里走。负责仓库看管的阿昌跟进来帮景灏天开了灯,搬来两张椅子。景灏天闷头坐了,并不搭理东藤。静默了一会,东藤介野自己挪开椅子坐下,看着景灏天道,“景先生,陶然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跟你谈军火交易的事。虽然他还没到,我们也可以先进行商谈,看一下双方合作的意愿。”
景灏天点了一支烟,吐了口白雾,淡淡一笑。“东藤先生,既然你说的是合作,那你也该表示一下你的诚意。现在我的人在那个王八蛋手里,你觉得对我来说,这是个平等自愿的合作基础吗?”
东藤介野点点头,“那么,你需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今天,你是来做买卖的;而我,是来救人的。你让那个王八蛋把我的人交给我,我才可以考虑,是否能答应你的要求。否则,免谈。”
“景先生,这种地方,应该禁火。”
“没关系。一把火烧了,也许更好。”
东藤介野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与景灏天面对面望着,神情凝肃。景灏天也不说话,仰在椅子里慢慢抽烟,对东藤介野的方向喷出一抹白烟。
阿昌出去巡逻了一圈,很快又回来,说有个自称三方约定的人到了。景灏天示意放他进来。烟头掉在地上,正听到门被用力踢开的声音。景灏天让阿昌外面守着,也不起身,就仰在椅子里看陶然一瘸一拐地站到他和东藤介野面前。
却只是他一个人,并没有带金嘉爻来。
“景灏天,幸会。”说着又转身去看东藤介野,“东藤中将,好久不见了。”
东藤介野自知跟他接触的人没几个好下场,看陶然这样倒还是有些吃惊,“陶然君,你是遇到什么事了?”
陶然冷冷一笑,向东藤介野走近了几步,“东藤中将,我是因为给您效忠,所以遭到了暗杀。但是您看,我回来了,所以,我当然会继续为您效力。我联系到弥柯,他说您正在寻找可以合作的军火商,我因此为您安排了今晚的会面。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他就是上海最大的军火商,您的合作事宜都可以跟他谈。”
而后他又转身来怨毒地盯着景灏天,笑得低回而得意,“当然了,我也知道,他不一定肯合作。所以我还帮你找了筹码,军火买卖的另一个老板,景灏天的合伙人现在在我手上,如果景灏天不答应,我们可以直接杀了他,再跟他的合作人谈!”
陶然说着,手上多了一把枪。因为左眼的伤而牵扯到整张脸的肌肉,导致嘴角歪斜地吊起,脸上似笑非笑表情狰狞。他拿枪口对准了景灏天,扬起了下巴,“景灏天,你当年打我的那一顿,我今天可以一并还给你了。”
景灏天自离开嘉善就没再见过陶然,眼看他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却没去理他的话。心里思忖陶然的游戏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他绑架金嘉爻,不仅可以保自己的命,也可以在借东藤介野的手杀了他之后,再跟金嘉爻谈军火买卖的事。所以他跟不跟日本人合作根本没有关系,陶然要的是他死。
一手侧支在脑门上,景灏天低头看了看表,嘴角淡淡一笑,“这么说我也没路可选了。东藤,你这条狗办点事还是挺能耐的,我跟你合作,也是死;不跟你合作,也是死。那你说我是会选择跟你合作死呢,还是拒绝合作死?我脑子不好使,不如你给我点建议。”
东藤介野也是明白人,看了陶然的阵仗,自然知道他是跟景灏天有过节的了。眼下情势被陶然这么一搅,倒是让他这个局外人占尽了上风,不仅军火合作的事有了眉目,这两人的命也都捏在了他手里。他唯一的顾虑是,既然陶然说景灏天是上海最大的军火商,那么他身后必定也是有势力的。军国对民国的战略部署是一步都不可错的,他最好不要妄动干戈。
“景老板不必烦恼,你们民国人有句话,人是求生,不是求死。所以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有事。当然了,前提是你必须跟我合作。”
“是吗?”景灏天猜也猜得东藤必定是有顾虑的,反正他也已经做好最后的部署,如果实在不行,他早已安排了人一把火烧了货仓,到时候几十万吨炸药,看谁能活着走出这里。他仍是面带轻笑,眼睛瞥向陶然,“我已经说过了,要我跟你合作,你要拿出诚意来。我今天是来救人的,你得好好管教你这条狗,把我要的人交出来。不然的话,合不合作,没什么好说的。”
陶然当即呸了一口,骂道,“放你的屁景灏天!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筹码好跟我们拽?杀了你,金嘉爻一样会跟我们合作,甚至她会比你更听话!”
☆、(四十七)
景灏天头疼地揉了揉脑门,略略侧着头看住东藤介野,“东藤,你这条狗再这样乱吠,会降低你的身份和格调。你还是叫人牵回家锁起来的好。”
却见陶然反手拧住枪管狠狠推了一把,拉开保险栓指住景灏天,“闭嘴!由不得你来使唤!景灏天,现在这里是我做主。东藤中将,现在另外一个可以合作的人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