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崇扯着床单兴致勃勃道:“我来我来。”
“你给我躺下去!”尤医生突然怒吼:“又裂开了!你是白痴吗!我忍你很久了!胸口通个洞很有意思吗?!”
我与周启崇同时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乖乖听他开始唾沫横飞地训斥。尤医生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向我们详细表达了他有多么痛恨和厌恶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军人,然后从这层楼一号房间那个骨折的武警开始,讲到了二十三号房间那个被烧伤的消防队员,特别提出批评了周启崇跟我: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国家的!嗯?周上尉!”
周启崇似乎抓住了什么重点,一下子睁大眼睛:“上尉!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狠狠掐了他一下,然而话已经说出,万不可能收回,尤医生闻言果然愈发愤怒:“你以为这是表扬你么!要我说,像你们这种手术后不好好养伤的人,全部该罚去跟新兵一起训练!禁闭!把《光荣》抄十遍!”
《光荣》一书我并没有见过,只是看周启崇惊恐的表情,我猜一定是一本与众不同的奇书。
尤医生的怒斥终于吓到了周启崇,一连几天安静下来好好养伤,时不时哀怨地看我一眼博取同情。
张全认为,既然周启崇已经可以生活自理,就不应该拖着我不放,国安现在比周启崇还要不能自理,所以要将我借走。
然而我不想走,周启崇也不想我走,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军方的医院严禁携带电子设备,刘洋成天派人抬着笔记本来医院询问我父亲留下的几个小程序,或者跟我讨论那个智能程序。
在刘洋许多次劝说无果离开后,周启崇很认真地朝我道:“高材生,你会被他们拉走吗?”
“不会,”我心不在焉地用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有问题的代码,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他们只是对这个智能语言不熟悉而已,我毕竟从拿到它就开始背了,后来也转成了二进制跟C语言来研究。他们只是比我差了时间而已。”
周启崇神秘兮兮地凑过脑袋来:“你不要被他们的恭维话欺骗了……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只是想拉你入国安而已——你以为国安这么蠢吗?他们肯定早就研究出来了,只是想让你入伙。”
我无可奈何地用笔敲敲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我说了不会去就是不会去。”
我说完就继续低头写代码,几分钟后抬起头来,看到周启崇在盯着我发呆,目光复杂难辨。
我恍惚间意识到他在担心什么。
周启崇伸手摸摸我的脸:“了了,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这回受伤后虽然恢复不错,却也不可能继续像以前那样成天跟着任务到处跑了。我想退役了。”
我的心动了动,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回昶城?”
周启崇显然高兴起来:“我打算选自主择业,然后回去弄药材——那个给我针灸的老汪,记得吗?他给我推荐了一条线,云城那里草药好,三七那些都可以。”
云城跟昶城相接,昶城又是中草药大型消费市场——他显然考虑了许久。
我登时有些犹豫,然而下一秒便不管不顾地欣喜起来:“我们回昶城?”
周启崇温柔地看着我:“回昶城,了了。”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代码你给他们了,C语言的也给他们了,就连你父亲留给你的所有小软件小程序,你都一个不落地交了出去——你做得够多了,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他指指我脚边一箱子写满代码跟算法的草稿纸:“了了,剩下的交给国安吧。”
我猛然站起来,怅然若失地四下看了一会儿,良久才轻轻叹出一声:“我们可以离开了?”
周启崇站起来抱抱我:“嗯,我们可以走了。想去旅游吗?”
我得到这样的答复,感觉恍若蹦极时猛地一个俯冲,又缓缓降到平稳的地面。
我回头看周启崇,他懒洋洋趴在我身上半抱着我,身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窗口茂密得颜色深深的爬山虎被阳光照射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绿色。
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已经可以算结束了——我身边站着的这个人并没有被时光的洪流冲刷掉他原本的色彩。此时岁月静好,阳光温暖,我们正在讨论回到原点,去白首。
于是我笑起来:“我去订机票。”
我早就说过,我跟周启崇,其实可以在一起。
如果要离开帝都,就有一堆事要处理。
比如工作,比如国安,比如林乔恩跟夏岚锦。
“结婚?”我诧异地提高音调,周启崇好奇地看过来。
“她妈想这个月就办了。”林乔恩在那头以一贯的温和口吻说着,我却听出他语气里抑制不住的喜悦。
“终成眷属,恭喜。”我笑着祝贺。
林乔恩也笑了:“谢谢。你跟周启崇怎么样?有时间来吗?”
“什么时候——我们过几两月要离开帝都了,正想打电话告诉你。”我道。
“巧了,幸好我打过来,”林乔恩说着,话头一转:“恭喜了,沈江佑。”
我心中一暖:“谢谢。”
林乔恩顿了顿,话中有些不确定:“在一起了?想好了?”
周启崇鬼鬼祟祟凑耳来听,被我揪着头发推远了些,一脸不甘地开始使坏。
我警告地瞪他,冲林乔恩道:“嗯,有一段时间了,这久忙着其他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联…系。”我一边说,一边抓着裤子把周启崇踢开。
然而林乔恩机敏无双,立刻问候:“周启崇也在旁边吗?代我同他问好。”
周启崇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他的名字,眯着眼睛瞅我的手机。
我三言两语解决掉与林乔恩的通话,答应他到时候去祝贺。
周启崇不满道:“他要你做什么?”
我道:“他跟夏岚锦要结婚了。”
“唔,”周启崇点了点头,捉住我的右脚捏来捏去:“什么时候?”
我抽了两下没抽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任他玩:“这个月十八号。去吗?”
“我说话有用吗?”周启崇哼哼道:“你不是答应了?”
“好的,”我欣然道:“那就去咯。”
周启崇一副不想跟我说话的模样,低头自顾自开始用他的手掌来量我的脚,片刻后脱了我的袜子,把我塞进被窝:“睡觉睡觉——昨晚你没睡好,待会儿我叫你起来吃晚饭。”
我确实有些发困。
我觉得自从决定好回昶城以后,我就越来越懒散,仿佛什么时候就会一睡不醒。
这是无事一身轻的感觉。我记得昶城就像个世外桃源,我当时春节回去的时候,跟方雯玩过一次“过家家”的游戏,然后就是各种百无聊赖。
周启崇坐在我身旁看杂志,也不强迫我马上入眠,于是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
周遭静谧,外面走廊上时不时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轻巧而温柔;午后散漫的阳光从窗帘缝处懒洋洋地探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沙。
周启崇的杂志或许不大好看,他连翻了几页,翻书声一下一下,惬意得仿佛在养老,几分钟后,他探过身来,贴在我耳边问:“会不会吵到你?”他说着,注意到帘缝处的阳光,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刺眼不?来这边睡。”
我懒洋洋把他的手打开:“不用,你看你的就好了。”
周启崇从我身上爬过来,硬把我推进床的另一侧。
我这才突然想起他身上有伤,于是困难地眨着眼睛看他:“不要用力…疼吗?”
周启崇笑起来,摸摸我的眼睛:“不疼,结痂了,小心点就好了,睡吧。”
我其实也就是随口问问,因为脑子里已经不怎么清醒了,闻言便放心地睡过去。
我睡到晚上,尤医生查房时在跟周启崇抱怨伤口好得太快:“不要被表象骗了!这种伤最会骗人的…你以为好了吗?自己还是要小心……”
我有点怕他开始啰嗦,于是把被子拉到头上继续睡,片刻后,周启崇终于把尤医生送走,回来感叹:“太可怕了。”
他走了几步,我感觉他压到了我的被子,于是用指头隔着被子戳了戳他坐的地方。
周启崇开始扒我的被子:“还不起?你老公都快饿傻了。”
“你想吃什么?”我从被子侧面把头钻出来,正好出现在他身侧。
周启崇悲伤道:“换一家小炒吧,楼下那家都吃腻了。”
我正欲反驳说这家的卤鸭确实好吃,张全敲敲门进来:“呃…还在睡?”
他看了眼腕上的表,目光在我跟周启崇之间扫来扫去,见我们俩谁都不理他,只好自己接话:“你们,嗯,还是要节制一点。”
周启崇高兴道:“好的,下次一定,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反应过来张全理解成了什么,恼火地把周启崇踹下去站着,冲张全分辩道:“我只是睡午觉而已。”
周启崇跟张全同时露出理解的表情。
我气得咬牙切齿,终于觉得不能再躺着无所事事,掀开被子坐起来穿鞋。
张全把门关了,语调带上一种怅然:“你们真要走了?”
“走了。”我道:“我能做的都做了,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张全点点头:“你说的对,让你留下来太强求了,”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周启崇接着他的话唱了起来。
我跟张全都忍俊不禁。
张全冲周启崇比了个手势:“一路顺风。”
周启崇“嗯”了一声:“祝你们早点解决他们。”
张全扬了扬眉:“一定。”
我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张伯伯,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收藏,我码了好几天呢诶呀嘿
☆、十指相扣
林乔恩跟夏岚锦的婚礼在十八号晚上,周启崇恢复得不错,尤医生终于松口让他出院静养。
他出院的时候一脸唏嘘,表示这辈子再也不想在医院待那么长时间,我则认真提醒他不要伸懒腰,否则又得回去躺着。
周启崇伤还没好全,空着手走路,仿佛一夜之间从一个糙汉子变成了软妹子。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是怅然,于是安慰性地把一个行李箱拿给他拖着。他哭笑不得,无奈地拖着箱子等我去开车门。
其实像周启崇这种男人,是最受不了无所事事跟一无是处的,虽然不爱规矩约束,但他的确适合生活在军队里,否则就像这次受伤,一下子变成一只百无聊赖的狗熊,这会让他很沮丧。所以他才会在退役之前就给自己想到个出路,这样可以让他自己重新忙起来。
我有时候觉得他其实跟我爸很像——天生适合做个英雄,但我不希望他是。英雄这种东西,一家有一个就足够了,他还是乖乖跟我回昶城当一只狗熊比较好。
狗熊周启崇回去就开始忙着办这批退役的事情,我则开始收拾东西,处理房子跟车。周启崇嫌弃我的车,真实原因是因为车顶太矮空间太小他坐着不舒服,于是我的车不要了,可以二手卖掉,周启崇的SUV有部队的南调战友会顺路帮开过去,所以他的车无所谓。
我在某个房产中介所看到蒋宜,她正弯着腰对着窗玻璃上贴着的中介信息看来看去,一边跟身侧的一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说话。
她也从窗玻璃的倒影里看到我了,直起身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恍若未见地转回去,然后拉着那个男人进了中介所。
这时,周启崇从马路对面慢悠悠走过来,将一瓶冰水贴到我脸上:“在看什么?嗯?”
我被他冻得一哆嗦,恼道:“看你老婆。”
周启崇“唔”一声,嬉皮笑脸道:“我老婆不是你么?”
我把他手上的另一瓶冰水拿过来,警告道:“你最好小心点儿,尤医生让你不要喝冰水,忘了?”
周启崇悻悻道:“你的你的,全是你的。”
我们去酒店参加林乔恩跟夏岚锦的婚礼,夏岚锦穿着旗袍站在门口迎客,看到我跟周启崇一起来居然开始挤眉弄眼。
我简直不忍直视,走进去的时候小声提醒她注意形象。
周启崇跟夏岚锦虽然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却没我跟她熟,又看到旁边站着个林乔恩,表情就越发怪异——估计是又想到了“电击治疗法”。
林乔恩倒是笑着打招呼,又跟周启崇随便寒暄了几句。
他们的父母一脸高兴,很热情地张罗我们进去,夏岚锦的妈估计觉得两个男人一起来有点怪异,目光在我跟周启崇之间梭了又梭,最后终于认出我们分别是她女儿的高中同学和初中同学,神经粗大地放下疑惑,把我们带到了同学那一桌。
夏母临走前突然想起来,高兴道:“小周呀!是你吧?当年总不交作业害我们小锦被老师骂。”
我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周启崇尴尬得连连摆手却无法辩解,于是我帮他接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阿姨见谅。”
全桌人都笑起来,夏母也笑着离开。
这对新人办的是中式婚礼,林乔恩戴着眼镜穿喜服的样子有点蠢,倒是夏岚锦凤冠霞帔下愈发显得眉目清秀,惹得这一桌的同窗好友疯狂尖叫兼吹口哨。
两个人在台上开始按着司仪的话做一些活动,最后就是咬苹果的梗,下面起哄声响成一片,一向大方的夏岚锦脸色羞红,林乔恩喝了些酒,此时也激动起来,正儿八经道:
“其实你们不就是想看我们亲一下吗?”他推开司仪提着的苹果,走过去直接揽着夏岚锦就吻了上去。
台下疯狂鼓掌欢呼。
嘈杂喧闹中,周启崇忽然把手放到桌下,我默契地将手放下去,感到他用食指勾住我的手,轻轻晃了两下。
我们就像当时在大学里他陪我上自习时一样,悄悄地在桌下勾着手晃来晃去,面上一脸正经严肃。
片刻后,周启崇率先破功笑了起来,把我的手拉着放到他腿上,开始在我手掌心写字。
周遭还在叫喊欢呼,他写完后,在红光映衬下笑意盈盈地看我,似乎在等我做出些什么反应。
我无奈地看他,终究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道:“太痒了,看不懂。”
西式婚礼里有手捧花,林乔恩去弄了一个,放在中式婚礼上有些不伦不类,却将整个婚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点,一群单身女孩很给面子地在台下伸着手尖叫,等着夏岚锦抛花。
夏岚锦转过去,背对着所有人轻轻一抛,花团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落进一个女孩子的怀里。
那女孩好像是林乔恩那边的朋友,接到花后惊喜非常,夏岚锦走下台拥抱她,周围的人也纷纷恭喜。
晚上九点多钟,婚宴结束。夏岚锦去换衣服了,我跟周启崇没有挤过去跟林乔恩说话,远远朝他挥了挥手做告别。
我们走到酒店门口时,突然看到夏岚锦穿着件粉红的上衣,卸了妆,站在门侧的装饰树后面朝我们招手。
“给你们的。”夏岚锦笑着从背后变戏法一样拿出个苹果递过来。
我跟周启崇都同时愣了愣。
夏岚锦笑道:“那个苹果,我原封不动拿出来——我们想给你们。”
我顿时百感交集,喉间哽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谢谢。”
周启崇也笑道:“谢谢。”
我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谢谢,祝你幸福。”
夏岚锦温柔地微笑:“谢谢,你们也是。”
周启崇“嗯”了声:“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周启崇坐在车上玩那个苹果,红灯时把它拿起来对着我晃:“吃吗?”
我拍拍他的头:“回家再说,你好好开车。”
周启崇似乎想起来什么,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