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不是真的……别怕……”
陆佑忱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只好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着,不遗余力地轻拍他的背让他放松。
“啊!”
手掌下的身体猛地紧绷,陆佑忱想,若以往在噩梦中惊醒,这人定是要弹坐起来,只是现在,他的身体虚软乏力,竟是连这样的反映也做不出的。
心头酸涩,连嘴里都尝出苦苦的滋味。
俞梓延却缓缓地睁开了眼,只是眼神迷茫,像是仍在梦中。
陆佑忱忙忙地拥住他,一迭声道:“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别怕……我陪着你……”
眼眸微启的人看了他一眼,清明起来的眼中满是复杂,隔了许久,终究点一点头,被胸口那阵说不出的疼痛拖入了另一场昏沉。
方才的梦境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一个人跌跌撞撞,用力护着腹中的孩子,不敢放开手去摸索,一脚深一脚浅,可是前方忽然就亮了起来,温暖熟悉的笑脸,正是心底藏地最深,想到生疼的人。
他那么高兴又那么惶急,奋力地走过去,甚至开始跑起来,可是看似不远的距离却怎么也不曾缩短,他焦急害怕,几乎不顾一切地想要过去,急的几乎要叫出来,却听到他的声音一遍遍说这不是真的,独属于他的温柔,却也独独是将他伤得最深的残忍。
他以为他做了噩梦,所以急切地想要阻止,认真地告诉他那不是现实。于是他也只好醒来,放弃梦里的努力,继续保持着看似贴近却依旧遥远的距离。
只是他不知他梦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在这一次的昏暗里,他不再摔倒,心里的疼痛,却更胜方才。
梦境与现实,这样可悲地交织。
与其说是阴差阳错,或许,更是一种预示。
他和他,终究,要错过。
窗外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陆佑忱关了窗回到床头,才发现原以为沉睡的人早已醒来,只是一直不声不响,几乎消弭了气息,只剩下浅浅淡淡的呼吸。
“冷吗?”陆佑忱一手帮他盖好被子,另一手抵上他的额头探着温度,片刻便皱眉道:“有点发烧,要不要吃点药?”
俞梓延摇头,极淡地看了他一眼,上方的人,眼里满是关怀,却让他不敢再触碰。
在那一眼里,陆佑忱竟禁不住害怕,这个温和却倔强的人,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消失在他眼前,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片刻的沉默里,外头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成了雾沉沉的一片。
俞梓延终于抬头,目光却似没有落点,直直地透过雨帘飘向远处:“我的手机呢?”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舒服时少许的喃音,陆佑忱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话说完,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分神去听话里的内容,不由有些窘迫。
幸而俞梓延很快重复了一遍:“帮我拿一下手机。”
“刚刚走地太匆忙,可能还在方程那里吧。”陆佑忱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环着他:“有事么?用我的行吗?”
俞梓延收回目光,似是对他笑了一下,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谢谢。”
“喂?”听到电话铃就一定要抢着接电话似乎是所以孩子的通病呢。
“意儿,妈妈在家吗?”
“爹地!”小女孩儿甜美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俞梓延弯了弯唇。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孩子大呼小叫地喊来了母亲。
“小瑾?”
“是我。”
“我今天有点事,你们先睡,我明天早上就回来。”俞梓延的声音温柔和善,似乎真的就只是有一些事急待处理,不能赶回去陪伴娇妻稚子的丈夫。
“梓延……”喊出了这个名字,那头的声音像是在犹豫,很快却又平静道:“我明早十点的飞机到挪威,离婚协议我放在桌上了,你明天回来就签了吧。”
俞梓延却依旧是温柔:“可以等我回来吗?我去送你。”
手握听筒的女子愣了愣,脸上浮起了说不清的表情,像是欣慰又像是颓丧,许久终是一笑,“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陆佑忱一直在他身后,两人里的声音虽然不大,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等到电话被挂断,身前的人也合上了手机还给他:“明天可以把车借我吗?”
这栋房子在离城区不远的住宅区,不在陆佑忱的资产名下,却是他自己经手买进的第一栋,也是唯一一栋连陆家人都不知道的。
陆佑忱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环着他的手却不肯放开,他带他来这里,他却告诉他明天就要回去,那样平静,甚至没有一丝的犹豫。
“不要回去,我们走吧……”
怀里的身体骤然一僵,俞梓延摇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回公司呢。”
他果然不愿……
陆佑忱贴在他背上,不肯放开:“不回去,我们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去哪里都好……
瘦削的手覆上他环着自己的手臂,努力想掰开。他的话,一句句,都像是诱惑,不敢听,不能听,生怕听完了,就会改变主意,把所有一切都抛开。
相处五年的妻子,尚且稚嫩的孩子,这许多,都让他觉得很重,很痛,却也是他不能放开的责任。薄薄一肩,因为担上了这些,而不得不变得厚实。
“晚安。”
晚安,这是他所能给他的,最近、最可靠的祝愿。
陆佑忱终是松开手臂,低低地埋下头去:“我送你。”
他执意要回去,他却无法挽留。
即使有再多心痛,也只能看着他扣紧了衣服,走向站在楼下的妻子和女儿。
“小瑾,意儿。”
“爹地!”小女儿欢呼着,看到随后下车的人又开心地添了一声“姨父”。甜蜜地样子让两人都笑了笑。
南宫瑾也向陆佑忱点头:“姐夫。”
陆佑忱看着她身边的行李箱,顺手提了起来:“我送你们去机场吧。”
眼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南宫瑾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坐进车里,她要离开的事,只在昨晚告诉了俞梓延。并没有通知南宫瑜和父母。
小女儿不肯坐在前排,非要挤到两人中间,陆佑忱便也笑着松开安全带,让她爬到了后座。
车子上了高速,车窗便被升上来,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小女孩儿用带着笑意的甜甜话音问着天真的问题,和几人偶尔的答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氛的怪异,过了一会儿,连叽叽喳喳的孩子都开始安静下来,一时便有静默的尴尬。
陆佑忱从后视镜里去看,熟悉的面容上,是温柔的微笑,他有多久,不曾见他这般放松的笑容……
后面并排坐着的夫妻二人,看着小小的女孩,都带着笑,看向彼此,即使略带着别扭,也还是淡淡温情。
窗外明明是雨过天晴的朗朗晨光,心里却漫起寒意,丝丝缕缕,不可抗拒,让他几乎要缩起身体去抵抗。
“到了。”
“到了。”
南宫瑾抱起女儿下车,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女孩笑起来,抱住她的脸用力亲下去,发出“啵”的声音。
“妈咪,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意儿会不会乖乖听爹地的话?”南宫瑾将她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下身来,抚着她柔软的发。
小女孩重重点头,一手要去牵一旁站着的父亲:“当然会,所以妈咪也要早点回来。”
俞梓延被她牵着,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机灵鬼。”
“梓延哥,”南宫瑾直起身来看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笑道:“东西我放在桌上了,你回去就签了吧。”
“小瑾……”
面前的女子未施粉黛,素洁的脸上表情很淡,只在唤出多年前的那个称呼时闪过了黯淡。
“签好了可以寄给我,地址我也留了。这一两年内应该不会换的。”
俞梓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态度,叫他捉摸不透,刚结婚的那两年,她是甜蜜可人的妻子,宁愿辞了工作在家相夫教子。其后的几年,却像是性格大变,不仅经常在外作乐晚归,对他冷言冷语,甚至有时长期待在国外。
在众人眼里,他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连南宫家的其他人,也觉得是南宫瑾没有尽到为人妻子的义务。
可是心底里,俞梓延知道他终究是亏欠了她。
在婚姻的誓言中,他做到了很多项,也许这许多项里都没有瑕疵。可是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完成。
照顾她,尊重她,不离不弃。却唯独,没有爱上她。
“小瑾,对不起……”
南宫瑾踮起脚,在他脸上一吻,很快离开。一旁的小女孩已经“咯咯”笑起来。蒙上眼睛叫着:“羞羞脸……”
“梓延哥,不是你的错。”
“可……”
一旁的登机处已经开始喧哗起来,南宫瑾走到陆佑忱身边提起行李:“姐夫,我爸妈其实都是心软的人……”
陆佑忱尚未明白过来,她已经转了身,走回那对父女身边:“梓延哥,再见了。”
再见了。等到她能平静地祝福他,也许真的会有再见。
喜欢了他那么久,靠近十年的时间,她明知他不曾爱过她,却任性地成为他的妻子,撒娇耍痴,他淡笑带过。到后来的放肆任性,他也只是默默担当。不管她怎么样,他始终包容,即使苦了自己,也不曾有过抱怨。
可是,她终于也累了,不想再痴缠,不想再折磨自己。所以狠狠离开,哪怕还是放不下,至少,赎回两个人的安宁。
一份让自己带走,另一份留给他。
三人回到停车场时,正好看到一架飞机起飞,银亮的机身平缓地升高,隐没在湛蓝的空中。
“姨父,”小女孩已经从送别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在她看来,母亲不过是又一次出门去了,很快便会带着她最喜欢的礼物回到这里。
“姨父,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看跃跃?”她一边问一边形容着口中念念不舍的“跃跃”:“它好漂亮,像会发光一样。”
陆佑忱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客厅里摆着的那条金龙鱼。一手抱起她安置在副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你乖乖在这里坐着就可以。”
“那我可以把跃跃带回家吗?”
“那可不行,”陆佑忱看着俞梓延坐进后座才舒了口气,启动了车子:“跃跃离开那个大箱子可就活不了了。”
水族箱里像丝绸般耀目的金龙鱼,离开了水还怎么能继续鲜活?陆佑忱停了停,借着等红灯的机会问身旁的孩子:“你可以在姨父家再住几天啊,这样就可以天天看到跃跃了,好吗?”
小女孩似乎是挣扎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后座的父亲:“爸爸,可以吗?”
俞梓延下意识地朝前看,却发现他也正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眼神闪了闪,还是温柔地对女儿笑了:“那意儿不能给阿姨添麻烦。”
“嗯。”
“我先送你回去吧。”一片安静里,陆佑忱的声音有些干涩:“回去以后就好好休息。”
车子已经下了高速,渐渐靠近俞梓延住的地方。后座的人一脸的疲惫让他揪心不已,却只能压抑着情绪平稳地说着。
“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公寓门口,俞梓延打开门要下车,却见陆佑忱也跟着下来,只留了孩子坐在车上等着。
“我送你……”陆佑忱站在他身后,不容置疑道:“顺便拿意儿的衣服书本。”
俞梓延没有再拒绝,只是沉默地开了门进去。屋里收拾地十分干净整洁,一眼看去,属于南宫瑾的东西少了许多,而桌上,的的确确摆了一个文件袋。不经意间,那个女子便以这样的方式退出了他的生活。利落且平淡。
“梓延……”
“我去拿意儿的东西给你。”俞梓延绕开他往屋里走,却被他拦住了。
陆佑忱怕他挣扎起来伤了自己,不敢用力,只是环着他:“梓延,我只说一句,听我说完好吗?”
俞梓延低头沉默着,陆佑忱知道他默许了,便单膝跪了下来,环着他的隆起的腹部,抬头道:“对不起,还有,等我。”
“你不……”
这一句话,被一个吻堵住了,不想听他的拒绝,陆佑忱轻轻咬住他的唇,片刻才放开:“等我。”
俞梓延还要说什么,陆佑忱却已经绕过他进了屋,提起印着粉色图案的包出来,没有再迟疑,很快开了门出去。
坐在车上等着的女孩看到他出来便开心地笑了,回头去看自家的方向,冲着站在窗前的父亲用力挥手。
对着可人的女儿笑了笑,俞梓延试图忘记方才的事,那些话,是太大的诱惑,他怕信了,便是万劫不复。
熟悉的车子已经远的不可见,下腹一阵钝钝的抽痛猛然袭来,几乎让他脚下发软,俞梓延扶住窗台慢慢放低身体,靠坐在墙边。
地上铺了厚实的地毯,倒也不觉得冷,他在医药方面本就是专精,知道腹中的孩子这是在给他示警了。
苦笑着扯开衣物,缓缓调整了舒展的姿势,再将空调调到适宜的温度,才任由自己脱力般松了口气。
已见高隆的腹上,手掌无意识地轻轻按揉。那人强势地要他听到的话,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荡。
“等我……”
不远处的桌上,是他的妻子对他最后的最宽厚的情意。也就意味着,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等他。
可是,等他,做什么呢?
等他挣扎为难,等他痛苦纠缠,等他再制造出一个幽怨的妻子,一对焦心的父母,还是,等他再一次放弃……
他曾经,用了记忆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来等他,这一次,却不想等了。
在两日的休整假日结束后,俞梓延回到了公司,在人事部销了假,然而当天下午,他又一次下到五楼,将一封辞呈放到了人事部长的桌子上。
“俞部长,这,我可不敢接啊……”
谁都知道俞梓延是技术部的领导,更是从公司刚起步就一直都在的“前辈”,人事部的“后生”们,又怎么敢接这样的一封辞呈。
更何况,撇开这一层关系不说,俞梓延还是陆佑忱的连襟,两人从大学时代至今,十几年的搭档好友,这辞呈若是接得不对,便是将公司的老大都给得罪了。
俞梓延淡淡笑了:“我按规定交辞呈,你们按规定收了就是。有什么敢不敢的?”似乎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他顿了顿又道:“技术部的事我都交代给严宇飞了,不会出事。陆总也不会反对的。”
他说完便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人事部长战战兢兢,还是很快将辞呈递交了陆佑忱,本以为会立刻遭到一顿痛骂,没想到平素不苟言笑的总经理看了只是愣愣出神,许久才回神说了句:“这样也好……”便留下一头雾水的手下,径自出了经理办公室。
一连几天,陆佑忱按时上下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作息,方程拿了报告上来时,却终于忍不住了。
“学长,俞学长现在这样,您……”
“方程,谢谢你。”陆佑忱在文件上一一签了名,交还给她:“你和严宇飞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方程虽然无奈,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隔了片刻,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才又道:“学长,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陆佑忱看着她,终于笑了笑:“现在的我,没有担心的资格。”
方程默默退了出去,那个笑容里的哀伤,是她触碰不到的,在外面等着,打算和她一起下班的严宇飞迎了过来,牵起她的手。
“梓延,你怎么过来了?”
南宫瑜的声音让屋里的人都有了动作,南宫夫妇两人都有些尴尬地从餐桌边站起了身,小女儿执意要与丈夫离婚,两人劝不动,再想起女儿这些年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