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在接过茶杯时忍不住愣了愣,却在听见薛景涵最後那句话时,便瞬间僵住了眉目神色。眼前的薛景涵目光如月,泛著皎皎水光,真是令人神摇心荡。她看得莫名呆住,等反应过来之後,便极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猛然捧起茶杯喝水,几乎挡住了大半张布满红晕的脸。
“咳咳……”夏日炎热干燥,六个时辰没进水,碧珠确实是渴了,她呛了好几下,最後抹抹唇角,开口问道,“这麽久,你干什麽去了?我昨日才警告过你,这可不是在你们华国了,皇宫里不能乱走的。”
薛景涵闻言倒是点头:“你说的不错,别国皇宫,确实是不能乱走,”他一边说著一边站起来,负手往踱走了几步,看著东方愈来愈亮的朝阳,轻声笑道,“所以我才在昨夜去好好探究了一番,你们暄国皇宫的位置布局啊。”
“你!”碧珠简直气结,“你真是不要命了!如若被侍卫发现,或是被皇後知道,你……你还想要命吗!?”
薛景涵转身看著她:“我有自信不被侍卫发现,但至於昨晚之事,究竟会不会被皇後得知……”薛景涵顿了顿,唇角微扬,冲她一笑,“那可就要看碧珠姑娘你了,不是吗。”
碧珠听得霎时愣住了。她怔怔看著几步之外的薛景涵,虽然眸中笑意盈盈,但在熠熠灼光之下,却分明是一派眉眼如炬,气势迫人之姿。很快,她就看得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移开眼,咬住了泛白的嘴唇。
“……你这是什麽意思,你不过才来一天,而且还只是区区一介质子,难道就自不量力地企图让我背叛皇後娘娘吗?!”碧珠的嗓音微颤,因为倍觉侮辱,所以空前愤怒,“薛景涵!你是不是把别人都看得太蠢,又把自己想得太高贵了!哼,让我告诉你吧,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俘虏!一个被软禁在暄国,被你们华国皇室抛下的弃子罢了!”
几乎是用吼得说完了这一大段话,碧珠猛然扶著床沿喘气,胸口微微起伏。她看到薛景涵在听见“俘虏”和“弃子”这两个词时,眼眸中一闪而过了某些,她读不懂的东西,但是她能感觉到,薛景涵在那一刻,变得阴鸷,并且不好招惹。
“怎,怎麽,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恼羞成怒了是不是?”碧珠不愿在薛景涵面前失了面子,因此犹豫片刻,只好咬咬牙,再次抬起眼正视他。
薛景涵早已隐去了方才的神色,眼角眉梢之间,转眼又是笑意浅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阴狠怒气,都只是对方看花了眼的错觉。碧珠被这样的薛景涵看得有些心慌。她忙忙闭上眼,复又猛地睁开,因为心虚而骤然扬声道:“干嘛这样盯著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薛景涵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如此粗鲁无礼,却反而眉目一抬,笑意更深了:“是,碧珠姑娘说的对极了。如今正值乱世,天下不定,大国交兵伐谋,小国胆战心惊,哪国皇室没出过几个弃子呢?在下从小长於华国皇宫里,倒也见多了被自己国家放弃的皇族贵胄呢。”
碧珠冷哼一声:“你这莫非是在炫耀吗?哼,你父皇年年征战穷兵黩武,弄得国内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今夏的洪灾,恐怕就是老天对你们的警告吧!”
薛景涵耸耸肩,哑然失笑:“炫耀?怎麽会,在下可是华国的弃子啊,碧珠姑娘不刚刚还提醒过在下吗。”
闻言,碧珠俏脸一红,低声骂道:“小气鬼……真记仇。”
薛景涵笑笑:“不过说起弃子来,我倒是没想到,你们暄国竟也有一个现成的呢。”
碧珠听得皱眉,微微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指的是……六殿下?”
薛景涵点点头:“我父皇子女甚多,且皆有人上之才貌,因此最後权衡再三,派我来暄国当质子,我倒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然而你们暄国皇室本就子嗣不多血脉少弱,却还竟然将无论才貌,都要远远高出其他皇子一大截的六殿下视为弃子,实在是令人费解,倍感可惜。”话及於此,薛景涵微微眯起眼,笑容似敛未敛。
“……原来你昨日还去见了六殿下。”碧珠沈默良久,低声道,“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和皇後娘娘那边作对了?”
薛景涵展眉一笑:“作对?碧珠姑娘,你这话可就言重了。我和你们暄国皇室没有半点血亲,你们的皇上怯懦软弱,朝野大权尽落於皇後之手──这些,又与我何干?就算找个靠山,帮忙扳倒了皇後势力,但我身为异族,难道还能登上你们暄国的九五之位不成?再说了,如若真有那时,恐怕你们的新君还会担心我功高盖主谋权篡位呢,毕竟我并非你们皇室成员,这宫里任何人都能随意找个借口处理掉我,不是吗。”
碧珠被薛景涵这一长番滔滔不绝的大道理给说得头晕脑转,她扶住额想了想,仍有疑惑,於是不解地问道:“那你去找六殿下做什麽?难道……你不就是看他和皇後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才,才……”碧珠皱著眉,努力思索著接下来的话要怎样说,可是无论怎样,她都觉得,这实在是不太可能。
“才什麽?才想要找他当靠山吗?”薛景涵低头弹弹衣角,然後很体贴地替碧珠补完了话。
碧珠眉目微蹙,正愣片刻,沈默著点了点头。
薛景涵唇角一扬,笑意盈盈:“找他当靠山?你确定我是在嫌自己活得不够惨,死得不够快吗?再说了,我连华国的皇位都不感兴趣,何苦还跑到跟我毫无关系的暄国来,将你们的朝野江山,搅个地覆天翻呢。”
碧珠微微诧异:“什麽?你对皇位没有兴趣吗?”
薛景涵几乎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碧珠仍是不信:“不可能吧,一点儿都没?”
薛景涵盈盈一笑;“一点儿?不,半点儿都没。”
碧珠怔了怔,眼瞧著薛景涵的神色不像是假的,她的心底,竟是陡然一震。她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又常年服侍於皇後身边,实在见惯了太多太多,为权而疯为权而杀的血案。在她看来,只要是和皇室沾了边儿,那麽这一生,有哪个不是为了无上的权力而六亲不认,甚至不惜大开杀戒的?
薛景涵见她久久不说话,笑道:“怎麽,不信吗?”
碧珠回过神,郁结了很久,最後轻声道:“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到底,去找六殿下做什麽?”
“……是啊,我到底是为什麽要去找那个,早已成为你们皇室弃子的六殿下呢。”薛景涵沈思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再一次负手转过了身去。此时太阳已尽数脱离远方地面,东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灼光刺得人目眩神晕。
碧珠看得心里一紧,只觉眼前景象著实不像凡尘所有。薛景涵的背影挺拔修长,只怕正面更是无边俊朗。加之他此刻又正是沐浴在一片灿光之中,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而去一般。碧珠丢神片刻,立马狠狠在心里痛骂了自己几句:呸呸!真是没出息!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这也还要怪皇後当年的狠心,害得暄国皇室没有多出几个,能在才貌神质之上,皆可与之比肩的年轻皇子。否则她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在薛景涵面前失了颜色。
大概在现下的暄国皇室里,也只有六殿下可以拿出来和薛景涵比比了……只是在碧珠的记忆里,六殿下总是神色冷峻眉目阴沈,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肃冷清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她听闻六殿下的性格似乎也不是很好,对著下属,总是喜怒无常,甚至有时还会拳脚相加。传言他的贴身侍卫莫影,就早已苦患於此,却逃脱不得。
念及此处,碧珠的眉目不自觉皱得更深,问道:“宫里人都说六殿下性子不好,你昨日去找他,必然显得冒昧了,那他……”
薛景涵安慰地一笑:“别担心,玄穆性子不好,那是必然的。他如此身份,从小在宫中得到的,又是如此对待,他要能长成为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可还真是奇怪了。”
“他那样不奇怪,我看你倒是奇怪的很了,”碧珠站起来走到桌边,将茶杯沈沈一放,眼珠一转,极为精明地分析道,“你昨日谁也不找,却偏偏去找了六殿下,而现在,又是对他百般维护,万分忍耐……喂,薛景涵,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啊?我可警告你,千万别有坏点子,否则你连自己是怎麽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碧珠休息足够之後,最後这一句猛然爆发的质问恐吓之语,令薛景涵禁不住莞尔一笑。他半侧过脸,光影都在其上婉转流连。
“我能打什麽坏主意,我不过惜他和我同病相怜,都是不被人要的弃子罢了。”
薛景涵淡淡一笑,解释得一派云淡风轻。
碧珠听得怔愣了许久,她看著薛景涵依旧恍惚如仙的渺渺背影,一个没忍住,嗓子里,便蓦然响起一阵滚动吞咽之声。她好像也变得奇怪了,她分明早已在皇宫生长多年,可是唯独在此刻,她是真心为皇族子嗣们无法掌握於自己掌心的坎坷命运,感到了心酸和怜惜。
薛景涵转过身来见她如此模样,立马失笑:“你这是什麽神情?难道我说得很哀怨吗?”
碧珠忙别过眼,咬紧唇,腹诽道:就是因为不哀怨所以才惹人难过啊!
薛景涵低头一笑。他甩甩衣袖,慢慢坐回窗前的木椅之上,玩味道:“如此关心我可不好。”
碧珠峨眉一挑,瞪他一瞪:“自作多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关心你了?”
薛景涵笑意盈盈:“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和六皇子,其实是兄妹呢。”
“啊?”碧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疯了吗?”
“我自然没疯。只是你们都一样得伶牙俐齿,又都是一样得别扭倔强,恩……实在是很像。”
这些话碧珠听得不大自然,她嘟囔道:“还真是奇了怪了,你今天一回来,每三句话就有一个六殿下……他是给你勾了魂儿了,还是给你摄了魄了?”
“干嘛只能择其一呢,说不定都有呢,”薛景涵毫无避讳地承认道,“反正我们都身份尴尬,我呆在这儿也是如此无聊,玄穆的宫殿又碰巧就在我的对面,既然有这麽多的默契,那何不交个朋友,既能打发时间,也好彼此慰藉呢。”
碧珠撇撇嘴:“只怕六殿下不会领情吧!我总觉得,他心机很深,城府颇重呢。”
薛景涵端起桌边的茶杯轻啜一口,久久才道:“那就努力让他的心机变浅一点,城府变轻一点,不就好了。”
“你你你……你还果真是自满自大啊!你是没和六殿下真正接触过,所以才敢这麽狂妄的吧!”碧珠被薛景涵口气中的轻描淡写给惊得倒抽了好几口凉气,不过她转念一想,倒也无所谓道,“那我就等著看好戏好了。”
“如此甚好。对了,我问你,昨日御赐的那一盒凉糕,以後能每晚都叫人送一碟来吗?”
碧珠翻了个白眼儿:“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是个贪吃的主儿……”
薛景涵冲她一笑:“不,我是要拿去给六皇子的。”
“……”碧珠觉得薛景涵有些令人发指了。
“还有,叫人拿些酸梅来,泡水的和单吃的都要。”
“难道这也是……???”碧珠震惊了,“薛景涵!你有常识吗?这一般都是用来给害喜厉害的後宫妃嫔们开胃用的,这……六殿下怎麽可能用得著!?”
“我当然知道,不过拜皇後所赐,我想你们暄国後宫的妃嫔们,恐怕都没有那麽好的运气,能吃上它吧。”薛景涵淡定地抬起眼看看她,继续道,“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吗,它是用来开胃的──能开胃就行。”
碧珠哽了哽,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六殿下看到这种东西摆在他面前时的模样。那一定……噗──想象止於此处,碧珠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行行行,你要是想送,那你就送吧,反正,我可是事先警告过你了。”
“姑娘今日都警告我多少回了,在下记得便是。”薛景涵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而碧珠也不知道,只在今日,她却已经红了多少次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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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我太傻了,默默遁走。
前传 (五)
第五章
自打那一晚的凉糕之後,玄穆在往後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是饱足了口福。他每晚都能吃到薛景涵托人送来的,口味不同的各色凉糕。最开始他吃,是因为自己毕竟在莫影面前撂下过狠话,说薛景涵日後送什麽,他也就吃什麽;然而吃到後来,每晚上的那一小碟凉糕,竟也就这麽渐渐地,吃成了一种习惯。反正薛景涵送来的东西,都会被认认真真地检查一通,玄穆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想,他没什麽可担心的。这东西若是真要有毒,那麽最先毒死的也不会是他,而是肖麟──谁让他舍不得让莫影冒险呢。
自从进入三伏之後,这天是越发地热了起来。而玄穆的胃口也愈加不好,有时整整一天,竟至於只能吃下每晚上的那一小碟凉糕。他这样自是不好受,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很开心看到眼前的薛景涵,和他带来的那一大盒酸梅!
玄穆抿了一口茶,冷冷扫了一眼坐在客席上的薛景涵,微微皱眉──那笑容简直令他生厌。
“你是不是送东西送上瘾了?”玄穆揉揉太阳穴,恹恹地开口。他午饭几乎粒米未进,可现在虽然饿,但又热得根本吃不下去什麽。
薛景涵见他这样,眸中微光一闪,稍一拱手道:“前几日共进晚膳之时,我看六殿下绝少动筷食欲不佳,而酸梅正好有消积化滞开胃健脾的作用,所以……”
玄穆嘲讽一笑:“真没想到,薛皇子竟然还熟读医书,是一个好大夫呢。”
“哪里,”薛景涵摆摆手,淡淡一笑,“这不是常识吗,人人皆知的。”
玄穆顿时冷下脸来。他的眼神在薛景涵和桌上那一大盒酸梅之间来来回回了好几次,最後只抿紧唇,神色难看。该死的……他当然知道酸梅能开胃健脾,他当然也知道酸梅能开胃健脾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虽然他父皇没几个妃子有好运吃上了这个,但至少玄日玄月的那几个皇子妃在害喜的时候,整个後宫飘满的,就全是酸梅的酸味!那味道熏了他好几个月,简直令他几欲作呕。
一想到这个,玄穆便觉得胸口,又立马泛起了一阵熟悉的恶心。
莫影一直站在玄穆的身边,早看出玄穆精神不济脸色难看,他知道自家殿下不耐热,又扛不住暑,每年一到夏天,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小毛病不断。
“殿下,”莫影担忧地俯身凑向玄穆的耳边,轻声道,“要不,我先去收下薛皇子送来的东西吧,待送完客,您也该休息一下了。”
虽然莫影很体贴地没有直言那东西就是“酸梅”,然而听得此说,玄穆还是忍耐不能地皱紧了眉目。他自出来见薛景涵时,便已是头重脚轻恹恹无力,撑到现在,便更觉胸口乏闷,视眼模糊了。
不过,就坐在不远处的薛景涵,此刻的表情,恐怕也没有比玄穆好看多少。见状如此,他紧紧皱著眉,片刻之後,便直接站起身,大步朝玄穆那边走去。
“薛皇子。”莫影顿时眼光一凛,霎时便抬手挡在了玄穆的面前,沈声道。
比起眼前眉宇渐深,脸色微沈的薛景涵,此时被莫影护在身後的玄穆,却更是怒火冲天。他冷冷盯著薛景涵,眸色幽深得一望无底,令人心寒。
啪!
然而下一刻,玄穆扬手一拍,却是狠狠打在了莫影的肩侧。尽管玄穆现在健康不佳精神不济,但他的底子毕竟摆在那里,这用力的一掌,已足以令莫影气血紊乱,倒退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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