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半分,惊讶半分。
只有半分。因为仔细想想,其实这也并非无迹可寻。当年碧珠哭著跪倒在薛景涵的面前,说她不出宫,不嫁人,无论怎样都要跟在薛景涵的身边,哪怕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劳碌命的小丫鬟也没关系,她绝对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伺候薛景涵,因为她所希望的,只是一直一直,能够留在薛景涵的身边。
知道碧珠自尽的消息後,薛景涵再一次回想这一段话,这才恍然惊悟其中的激烈决绝。这里边有生死相随的味道,那麽那时在碧珠看来,她心中的那个薛景涵,该是已经死了吧。
──其实是,从未存在过。
少原是在碧珠死後一年,忽又出现在四王府外的。那时他的模样比之如今,竟然还要更加衰老。而那时他不过仅仅二十二岁;现在,也不过是正当壮年的三十五岁。
他分明比薛景涵还要更小一岁,然而此时看来,竟是生生大了对方,整整一轮。
人做什麽都挺难的,只是很容易很容易,就变老了。
薛景涵久久凝视著少原,轻声道:“少原,你实在不应该是这些年来……这个样子的。”
少原苦苦一笑:“哈……王爷,少原应该是哪样?又不该是哪样?少原……又还能是什麽样呢?”他顿了顿,声音哽住,低得如同喃喃自语,“再说,以前的那个少原是什麽样,我早就不记得了……不,不……应该说以前的那个少原,也早就不在了……不在了……”
薛景涵叹了口气,视线从少原灰败斑白的两鬓,渐渐移向那布满沟壑,紧紧深皱的眉宇。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自嘲道:“少原,我记得你比我还要小一岁呢,现在就已经老成这样了……看来,我还是别活得太久的好。”
少原闻言扯了扯嘴角,语气里竟然满是讥讽:“王爷您说笑了,您养尊处优地过著日子,这副皮相起码还能再撑二十年。再说……您又绝情断欲,无心……无爱……呵,和小的这样没出息的小人物,哪能是一样的呢?”
少原红了眼眶:“我确实是没出息!十几年就只惦记著一个姑娘,而且这姑娘还为别的男人死了,为一个根本没心没感情的男人死了……可我就是放不下她也舍不得放……一想心就疼,一放心更疼……我晚上睡不著觉,白天也吃不下饭,时时刻刻都心疼得跟绞麻花儿似的……哈,所以我当然会老!而且会老得这麽快,这麽厉害了!呵……可您不一样,您可厉害了,了断尘念六根清净,无心无欲无爱无情。折磨受得少,那自然是……老不了的了。”
这一长段话,少原开口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然而字字句句炸在耳边,竟仿佛声嘶力竭。
薛景涵默了一会儿,沈声道:“少原,我知道你恨我,却不曾料……你竟然会这麽想我。”
少原苦笑:“怎麽想您?呵……王爷,敢问小的现在还要怎麽想您!?敢问您现在还有什麽是需要小的来替您想,替您办的!?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住在暄国皇宫,凡事都要小心,样样都要谨慎,一个不留神就怕招致杀身之祸的华国质子了!您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荣耀无边的四王爷!呵,您过得可真舒服真风光啊……只可怜那个玄穆,因为您丢了心受了骗,还受了那麽多苦那麽多刑!後来又千辛万苦来到华国,在如斯苦苦等了您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少原边说边摇头,像是至今不敢置信:“……就算当初的初衷只是利用,可您俩毕竟相处了那麽长日子,还曾经那麽好……好过……我还以为您俩间好歹有那麽点儿真心……真心!呵,结果当然是我错了,而且简直是错得离谱!我哪知道您竟然能够发狠到这种地步!您明明知道玄穆这些年一直都呆在京城,也分明知道他就是如斯的老板,可是这十七年……这整整的十七年……您竟然连半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少原说到後来,渐渐有点收不住声,甚至隐隐有往暴怒狂躁发展的趋势。其实他虽然因为碧珠的死而怨愤薛景涵,怨愤他的心狠手辣,怨愤他的不留余地,可是他跟著薛景涵的时日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其间培养出的耿耿忠心,倒也不至於那麽单薄无力。
否则他也不会在碧珠死後仍然选择回到薛景涵的身边,还依然那麽尽心尽力地服侍伺候他。报复?呵……虽然他很爱碧珠,但是他也绝不可能为了她,放弃忠诚。
少原想他大概只是没办法接受,自己从始至终真心拥戴的主人,一旦绝情起来,竟然可以狠心到这番境地。
薛景涵静静听完少原的话,刚刚还算得上略带笑意的脸,忽然就变淡了下来。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没想到你这麽关心他啊,少原。不过我记得,你以前对他的称呼,可是什麽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妖孽呢。”
少原抿著唇,低声回答:“小的那时是指长相。再说,就算是妖孽,他……他也有心,有爱,有感情。”
“……对您。”
薛景涵听完这一句话,握住伞柄的五指猛然一僵。彼时夜色将至,四周大雪纷扬,像极了那一年,那一天,他终於步步为营完成布局,而後抛下那个人,一人一骑,直奔故里。
薛景涵想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会记得,那一晚的一切。
凄冷幽静的山道,激烈奔腾的马蹄,头顶皓月如烟,脚底皓雪如棉。长风猎猎吟如战歌,桂香嫋嫋,浮沈若梦。
那是一条那麽美,那麽美的回家之路,唯一的缺憾只是,身边缺了那一个名叫玄穆的人。
他曾答应过要带他去华国,去看华国不同於暄国的温暖春日,去看那时的草长莺飞蝶舞,桃花芳菲满树。
然而那一夜的山道,万里而来万里而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薛景涵一个人。
是他自己,选择将玄穆留在了原地,从此背负,失去他的所有痛苦。
这麽多年,寂寞如同流水,沿著时光,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温柔地漫过他的头顶,将他窒息在,那一晚永生的回忆当中。
薛景涵恍惚了一下,问:“你觉得……你也觉得,他很爱我吗?”
少原咧开嘴笑了笑,但可不怎麽好看:“要是他说不,那就没人能说是了。”
“……是吗,”薛景涵想了想,淡淡一笑,“那,碧珠呢?”
这本是一个尴尬的问题,尤其是对少原来说。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未表现出半分为难,只是缓缓摇著头,一字一句地道:“不……不。玄穆和碧珠……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当然是不同的。”薛景涵低低自喃了一句,而後再不说话,沈默地等待少原的解释。
少原吞咽一口,苦涩地笑了:“碧珠对您的确很有感情,可是她和您的身份地位,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别人把她当成丫头,而她也把自己当成丫头。她是像这样长大的姑娘,所以对您的感情,毕竟是没办法平等的。在她对您的感情里,除了女子对男子的爱慕,还有常人对完人的崇拜,下人对主人的恭敬……很多很多,早已经不单纯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如梦呓:“可是玄穆……他对您,就只是爱。”
“平等的,唯一的,绝对的……爱。”
“他不需对您羡慕崇拜,不需要对您恭恭敬敬,不需要对您卑躬屈膝;他也不需要害怕您,不需要伺候您,不需要在您面前看轻自己,觉得低人一等……”
“他的一切都和您相符相配。你们是一样的人,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他对您所产生的,就只是……也只有,那一种感情。”
薛景涵一直安静地听著,神情渺远悠长,早不知,飘散在了何方。
良久他低头一笑,语气里带著轻浅的夸奖:“没看出来你这麽厉害啊,少原。这一通大道理,真说得头头是道的。”
少原同样回以苦笑:“……王爷谬赞了。这只是我这些年想碧珠的时候,顺带想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薛景涵耸耸肩不只可否,而後一直没再说话了。
少原配合地沈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王爷,就算您对他只是利用没有感情……但是也请您……去看看他吧……”
“十七年……十七年……这实在是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啊……”
薛景涵默然。他怎麽会不知道十七年究竟有多久呢。很多时候他感到自己都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个人,又是怎样支撑过来的。
人一生能有多少个十七年。而如今已经有一个,他们没能陪在彼此的身边。
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方生命中,整整十七年的时光。
薛景涵恍惚了一阵回过神,轻笑:“你现在,怎麽这麽关心他了?”
长久的沈默之後,少原低声答道:“……也不是关心他。只是我能知道,这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他自己,是真的太难受了。
或许,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
正传 (二十八)
第二十八章
少原一直以为薛景涵今天来看的人是薛铭仁──那个早已失踪多年,而後被封易辰找到,如今软禁在此的太子殿下。
他对薛铭仁没什麽印象,先别说他回来不到一年,薛铭仁就因看灯会而离奇走失,更何况在那一年里,他根本心如死灰,周遭的一切於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不关心,也不关注。除却薛铭仁受宠万分之外,他唯一的印象大概只有,这个太子殿下,好像……挺能折腾的。
那时宫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几乎全是因为薛铭仁,非要死缠烂打著封易辰。其实少原本来也是那样活泼爱玩的性子,年岁也不大,偶尔他远远途径那两个纠缠扑腾在一起的小孩子,见他们孩性未脱稚气犹存,心里却又是痛,又是恨。
世事苍凉,他还那麽年轻,然而人生,已经再无可能。
虽然谈不上对薛铭仁有多少熟悉和好感,但想起曾经那一张天真烂漫的青嫩笑颜,少原到底忍不住说了句:“王爷,您今天来见太子殿下……是为了什麽?都已经这麽多年了,难道您现在……还想要将他送回宫里去吗?”
薛景涵笑笑:“皇兄对这个儿子宠爱得紧,虽说失踪了这麽多年,可至今也念念不忘。呵,那为什麽不送回去,讨他个欢喜呢?”
少原沈默了一下,叹息道:“王爷,皇上现在……皇上最近这些年,情况怎麽样,您一定是要比我更清楚的。”
“……是啊,皇兄的情况是不怎麽样,”薛景涵想了想,眉间笑意微敛,眼底流过一抹淡淡的感伤,“这些年里,有时我站在他面前也不确信,我眼前的薛景墨,究竟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活著的人。
少原试探道:“那您……?”
薛景涵挽唇一笑,低头抖了抖黏在脚靴上的碎雪,云淡风轻扔下一句:“少原,可不能薛铭修说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少原愣了愣,而趁著这空当的功夫,薛景涵已经迈步往前走去了。
“你进车里去等我吧。”
少原吃了一惊:“王爷,这个……小的可不敢逾矩。”
薛景涵停在门处顿了顿,低笑说:“那你就回去吧。否则等我出来,你大概已经冻僵了。”
薛景涵知道这间别院里住的人是清慕,或者说是薛铭仁──曾经。然而他更知道,他现在进去将要见到的人,已经变成了玄穆。
自十七年前分别,他们还从未如此接近过。薛景涵感到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每往里走近一步,胸口肩头,全是沈甸甸的压迫感。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懦夫。当初是他选择当的逃兵,如今却没勇气面对;当初是他选择抛弃的人,如今却没胆量挽回。
可是,真的能挽回吗?像玄穆那样的人,像玄穆……那样的人。他受过那麽多的伤,却依然舍不得丢下骄傲;他有著那麽多的爱,却竟然遭遇背叛欺瞒。
无论哪一种,都像汹涌的浪潮,将他们远远,远远地推开。
薛景涵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世人皆以为他如今的无尚荣耀,全都来自於在暄国的那一段质子经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人生的整个溃败,其实,才是从那个起点开始。
走进轩院的时候,天色已然入夜,然而雪却是越下越大。半黑半白间,薛景涵看见了他。
玄穆坐在南亭,亭内燃了一盆炉火,点著一盏烛灯。玄穆一手撑在桌上托著下巴,一手悬在半空,正闲闲把玩著一只翡翠杯。遥远的距离和肆虐的风雪,让两人对彼此都看不大真切。
不过在很多时候,这样的隐约与模糊,却反而正是最好的。尤其是,对於尴尬的人来说。
薛景涵停在原地久久不动。四周安静,唯闻雪声。他站在这样一片宁谧寥落的天地里,深深凝望远方的玄穆,恍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好像这漫长的十七年,都不是真的。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抛弃没有分别也没有……这中间,那麽多痛不欲生的,岁岁年年。
时光如昔,而他们仍是少年。
薛景涵忽然感到胸口疼得厉害。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能当做什麽都没发生;有些选择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再有悔改的可能。
玄穆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只放在那只翡翠杯上,一直没有转向薛景涵。两人中,沈默,逐渐蔓延成河。
“你还要呆在那儿多久?这麽多年不见,你就不想……过来看看我吗?”
玄穆的声音伴著风雪,摇摇晃晃坠在薛景涵的耳边,令他全身僵直,如遭大慑。那声音是温柔的,却也是尖锐的;是平和的,却也是怨恨的;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
听来似乎没什麽不同,却又分明再不能相同。
这般绝望凄厉的质问,薛景涵今生今世,从未,也再不曾听到过。
玄穆手腕一翻,杯子漂亮地在悬在指尖转过一圈,神情似笑非笑:“好,看来你的确没什麽话想跟我说,”他顿了顿,眼底流光婉转,语气一派风轻云淡,“可我却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说。”
玄穆轻轻道:“……薛景涵,你过来。”
薛景涵不禁恍惚了片刻。记忆中玄穆从未这样对他讲过话,更不曾对他讲过这样的话──这样,温言软语地恳求著,甚至,低三下气地哀求著。
眼前的人不该是玄穆吧……可如果不是玄穆,那世间还会有谁,像这样爱惨了他。
薛景涵一步一步走向前,感到心底波涛汹涌狂潮泛滥,发出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
薛景涵停在玄穆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一个抬头一个转眼,两人四目相对,忽然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种,恍然成风的错觉。
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瞳孔都已经有太久太久未曾出现过对方的影子,所以现在,眼眶才会难过得隐隐刺痛。
疼痛中薛景涵始终半睁著眼睛,近乎饕餮般贪婪地凝望玄穆。眼前的人依然如十七年前那惊鸿的一瞥,美得令他呼吸陡窒,身形俱颤。
好像谁都没有老,老去的,只是岁月。
玄穆眸光一流,忽然笑了:“你成仙了吗?怎麽都不老的。”
薛景涵正想说“你也是”,却很快听见玄穆幽幽的叹息。
“你怎麽不变老一点呢?这样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就不会傻到以为……这还是十七年前,你背我回宫的那个雪夜。”
薛景涵闻言微愣,喉咙一滞,一下子说不出话。
玄穆放下杯子,面带嘲讽,轻声道:“不觉得很像吗?一样的黑夜,一样的大雪,一样的……桂花酿。”
他说著便微微低下头,将桌上的酒壶缓缓推向薛景涵。绵密纤长的睫毛服帖得下垂,温柔地覆盖了整个眼眶,尾端上翘的弧度既优雅又高贵,细细望去,好像一只盈盈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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