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颜老板”的男人後枕手臂前翘双腿,大咧咧躺在崖边一块空地,正虚眯著眼睛看云。
“呵呵,老钱,你说这话是真心的?我要是真掉下去了,恐怕第一个放鞭炮的就是你吧,这样,你欠我的几万两银子就都不用还了。”
“呃……颜老板……您、您这是说得什麽话呢!我老钱虽然是欠了您几……几万两银子,但绝不是欠债不还的人!我保证!只要我的药铺开了张,我老钱一定连本带息将银子双手奉上!”
“等你的药铺开了张,你还得先把成本儿赚回来,赚回成本儿之後,还得靠那铺子养活你那一大口家子……唔,让我算算啊,一个老婆三房小妾,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啧啧,我颜成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儿,就是让你从我的商行借了钱去。”
老钱听完涨红了脸。
颜成是五年前回到北延来的。当时他出现在城里的时候,还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年纪稍小点儿的孩子闹腾不停,是因为颜成那日华美精贵的衣著打扮简直刺瞎了他们的眼睛;而像他们这样的老住户,则是因为离家多年的颜成又回来了,而感到震惊不已。
颜成离家出走,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北延城本来就小,刘家的後婆娘又是个大嗓门的主儿,那时候串个门儿访个友,简直是挨家挨户地骂颜成“小王八羔子,忘恩负义”,闹得几乎全城都知道了。老钱自然也不例外。
颜成走的时候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呆在後了娘换了爹的刘家,整天吃不饱穿不暖,成天受兄弟姐妹欺负不说,甚至还要被奴役著拉牛放羊,所以长得又瘦又小,整个人单薄得就跟一张白纸似的。哎,算了算了,往事不提也罢,总之是可怜得紧。那时候包括老钱在内的人都想,颜成逃了大概也算好事,至少不用再受刘家人的折磨。只是这世道复杂人心难测,他一个小孩子,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毕竟不是自己的心头肉,城里人念叨几月,这桩事儿也就渐渐变得不再新鲜了。偶尔他们也会开玩笑地说,颜成会不会走了狗屎运,发达了发迹了,跑回来向刘家耀武扬威啊?呵呵,当然了,那也只是说说,没人当真的。
於是当颜成穿戴华冠锦衣,一身贵气地出现在北延城的时候,可想而知,他们的震惊。
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这里,甚至……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当刘家那几个孩子惊愕地冲著他大呼“颜成”的时候,颜成还半脸茫然,半脸激动地揪住他们的衣领问:“我……我叫颜成?”
後来的事实证明,颜成确乎是失去记忆了。他自己请过几个大夫,但都没辙,渐渐地,他也就放弃努力了。众人对此均是错愕惋惜了许久,毕竟走江湖嘛,什麽事儿都可能遇到──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错得有多离谱。颜成是没了记忆,可不代表他没了脑子!
自从华暄二国不再打仗之後,北延城一扫过往的斗气,阴气,血气,死气,变得热闹繁华起来。两国边境百姓做生意做得不亦乐乎。而颜成正是看准这一点,拿出银子,从普通小店开始做起,逐渐开出了布庄,衣铺,饭馆,客栈,商行,米行……这些赚钱赚到令人眼红嫉妒的生意行。
颜成虽然不识字,可是他对商机,似乎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没人知道他现在已经手握多少银子,但总之,他是当之无愧的,颜老板。
不过一样生意,他是绝对不做的:妓馆。
因为曾是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所以风月场所在北延是绝对被禁止的。北延的男人想要逛个窑子,还要专门跑到几百里以外的别城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和睦……
有男人曾给颜成建议过,虽说是为了私欲,然而毫无疑问,那也是绝对能让颜成赚钱赚到手抽筋的。可他们说了这麽几年,颜成对此的回答始终是,否。
没有人知道为什麽,有人苦说无果被逼急了,竟然大骂散布流言,说颜成带回来的钱就是他在倌馆里当兔儿爷赚的。
这种话虽然得不到证实,可是传得广说得久,也渐渐有人相信了。毕竟,颜成的长相,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服。
然而颜成本人对此却是毫无反应,任由人言去说。反正,他也不记得。他不想做妓馆的生意,只是因为他不想做,再没有别的为什麽。
天渐渐黑了,流云卷著夕霞缓缓落进山间,藏在远方翠绿点点的树荫中,光影掩映,美不胜收。这时节夏季未到,北延地处偏北,暮春的夜晚还是很凉的。风一起,老钱搂住胳膊打了个寒战,缩缩鼻子冲颜成道:“嘿,颜老板,回去了吧,天冷著呢,小心著凉了。”
颜成随口“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懒还是因为困,声音听来软软糯糯,含含糊糊的,特别勾魂儿。老钱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起得更多了……近来因为开药铺和颜成打的交道比较多,而他越是熟悉颜成,就越是觉得,说不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不然哪会有一个正常男人,穿衣戴帽,举手投足都这麽讲究,这麽、这麽……女人的……
当然,鉴於颜成现在家财万贯,大家也就权当有钱人多规矩,不敢说出口了。
老钱走後很久,直到天空全黑,明月高悬头顶,颜成才慢吞吞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哪知一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颜成微微一愣,虽然夜色笼罩看不出那人五官如何,但如此气质,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颜成拍拍衣服,皱著眉头嘟囔:“搞什麽……是我最近运气太好了?怎麽遇到这麽多美人儿啊。”
那人一听微微一笑,抬脚缓步走出阴影。月光如水倾泻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幅画卷缓缓打开那般,他的眉目轮廓,也跟著一点一点盈亮起来。
颜成看得一怔,眨眨眼,不知怎的就有种心头一颤的感觉。
他一句“你谁啊”还哽在喉咙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先听这人问道:“哦?最近你还遇到什麽美人了?”
颜成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两个男人,一对儿。”
那所谓一对的两个男人,是颜成在半个月前遇上的,那天他的一家新客栈开张,他作为老板忙活应酬了一整天,大半夜回府的时候才听说,有人下午就来拜访,现在已经在他府上等了他很久。颜成本来不大在意,以为又是来向他借钱的谁谁谁。哪知道走进房间一瞧……哇,两个难得的美男子啊。
後来颜成坐下,细细凝望他们许久,这才发现,其实这两个人的年纪,恐怕都已经不小了。他们一个始终微微笑著,笑容温煦如风,然而另一个,相比起来,却是眉目冷峻,不太显露神情。
那时候还是冬天,颜成吩咐下人给他们添了两杯热茶,问:“你们是谁?找我有什麽事吗?”
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个人该是认识他,或者是他该认识的,不过他失忆失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一抓住点蛛丝马迹,就激动地逼问人家。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虽然偶尔会隐隐感觉生活缺了点什麽,但是他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充实幸福,他不应该再贪心了。
哪知道颜成刚一这样问完,那个始终微笑的男人便立马转过头去看著身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伸手握住他,笑眯眯地问出同一个问题:“对啊小穆,我们不是说好是要去暄国看雪景的吗,干嘛要停在北延,来这个人家里啊?你认识他吗?”
呃……他语气中浓浓的醋意,即便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
被唤作“小穆”的男人拍开咸猪手,淡淡道:“老牛吃嫩草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
那人一听笑嘻嘻道:“好啊,那我和你一样都是老牛,我吃你就对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其实应该是颜成第一次看到,两个男人作为一对出现的场景。不过他竟然完全没觉得异样,甚至,简直就像家常便饭般那样平常。
於是他想,那些流言,大概真的……不是流言。
後来那两人也没再跟他多说什麽。在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中,颜成只捕捉到一句比较让他在意的事情──是那个冷峻男子对微笑男子说的:
【他和你一样,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颜成当时非常吃惊,然而那个同样不记得的人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他听完只长长“哦”了一声,然後笑著说了句:“我早看出来了。”
後来他们离开,颜成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冷峻男子随意抬手拂过门前一座石雕,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扔下一句:“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颜成留下一个问话的机会。反倒是那位始终微笑的男子站定原地,留了一阵。
颜成觉得奇怪,问道:“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吗?”
那人耸耸肩,道:“为什麽这麽问?”
颜成笑了下,淡淡道:“什麽都不记得了还能笑得这麽欢……呵呵,我可是真的什麽都不记得的人,你骗骗他可以,要骗我,那可就不行了。”
那人转眼看著,已经慢慢走向远方的背影,满眼都是化不尽的温柔。他轻轻一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骗到他。但如果他喜欢和我玩儿这样的游戏,那我就陪他玩儿下去好了。”
“多久都可以?”
“多久都可以。”
“一辈子都行?”
“一辈子都行。”他说完顿了顿,眉眼尽弯,唇角微扬,“下辈子都行。”
说完他便追了上去。而无论过多久颜成都会记得,那二人共撑一把竹伞,逐渐消失在雪夜里的,美到令人恍惚的场景。
而这段回忆也让他真的陷入了一段走神的恍惚里。
薛铭修走近几步,轻声笑道:“到底是什麽美人,竟然让你想得这麽入迷。”
颜成蓦地惊醒过来,皱了皱眉。他虽然不排斥别人和他亲近,尤其是美人和他的亲近,可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根本不认识的美人,那还是算了吧……
颜成极不给面子地往後退了两步,微微蹙著眉,问道:“你是谁啊?找我做什麽。”
薛铭修眯起眼睛笑道:“听说颜老板家财万贯,我从京城一路慕名而来,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你不会那麽狠心吧。”
“……”颜成窘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几眼跟前的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这叫没钱?”
“对啊,”薛铭修点点头,满脸的诚恳无辜,“不信你搜。”
“……”颜成觉得自己今晚碰到了无赖。
这时忽然有人提著灯笼往绝烟崖跑来,老远就大喊著“老板”。
颜成认出声音,是他手下的几个小夥计。他赶忙走上前问:“怎麽了?出什麽事儿了?”
一个看起来实诚的壮小夥儿喘了几口气,回答道:“没啥,就是……嘿!咱华国又换皇帝了!您说真是搞笑不是,简直跟看戏似的。五年前二皇子好不容易从他老子那儿抢到皇位,结果这屁股都还没在龙椅上坐热呢,就被五皇子薛铭诚给赶下来了。嘿嘿。”
颜成认真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你觉得很高兴吗?这有什麽可值得高兴的?”
“……嗯?”那小夥子被老板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大概因为颜成从没对手下这麽严厉过。
一旁的薛铭修本来静静听著,这时不禁一笑,歪著脑袋问:“他们高兴不过觉得事情好玩儿而已,怎麽颜老板,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呢。北延天高皇帝远的,说话不那麽忌讳也是常事嘛。”
颜成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道:“我怎麽觉得你现在也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呢。”
薛铭修一脸的高深莫测,笑眯眯解释道:“因为你不开心啊。”
“……”
颜成眨眨眼睛认真问道:“皇室里那点儿争权夺位的小破事儿,就这麽让你觉得有意思吗?”
“……”薛铭修沈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眼睛直直望向颜成,同样神情专注,认真地回答道:“无聊又无情的人,大概会觉得有意思吧。”
颜成懒得再搭理这个怪人,长呼一口气,想了想,扭头对夥计门说:“新皇帝叫薛铭诚?嗯……那是要避避忌讳。你们去叫人来,连夜把诚信堂的招牌给换了吧。”
“是。”他们领命下了崖。
夜深风大,颜成理理衣服,也准备回家了。薛铭修静静注视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他:“你总是来绝烟崖吗?”
颜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干嘛?难不成你还调查了我的?”
薛铭修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却是悠悠问道:“你很喜欢这里麽?”
颜成愣了愣,低头想想,又一次不自觉地卷起头发,耸耸肩道:“不知道,反正每一次,总是有意无意……就走到这里来了。”
其实他也搞不懂为什麽,好像冥冥中自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著他来到这里。
薛铭修安静地看著颜成,眼底风起云涌,又最终归於宁默。
他忽然抬起手,缓缓拂过颜成细密柔顺的黑发,语气温柔:“那我每天来这里,都可以见到你吗?”
眼前的人本就是绝少见到的美男子,况且无论神情还是语气,又都那麽致命。要说现在颜成心里一丁点儿悸动都没有,的确是不可能的。
他眨眨眼睛,认真地问:“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薛铭修唇角微扬,缓缓道:“我认识现在的你。”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颜成不禁耸肩一笑。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无所谓地说:“你要是愿意来这儿,那你自己来就是了。不过我可不保证你能见到我啊。”
薛铭修没有说话更没有上前去追。他只是独自站在原地,任由颜成逐渐向後远去。眉目深处,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平静安宁。
他当了几年皇帝,发现那真是实在没什麽意思。他有时想想都觉得很可笑,曾经不择手段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东西,到最後,却又是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地送给别人。
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唯一让他得到的只是──他发现,他对眼前这个人的渴望,早已经超越了一切。
即将离崖的时候,颜成忽然停下来,半转过身,侧脸半现半隐在皎洁月光里,美得有如林中精灵。
“我听说二皇子五年前夺位的时候,也是厉害得很的。怎麽会在短短数年之间,就被还是个孩子的五皇子给夺走皇位了?”他说完停了一会儿,歪头笑道,“你觉得这是怎麽回事呢?”
薛铭修远远望著颜成,只见那人一半陷在黑夜,一半隐进月色,眉目柔媚依旧,仿佛能生出薄雾轻烟,仅仅只是歪头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抑制不住地,砰然心动。
这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在他不是名叫颜惜,而是名叫颜成的地方。
薛铭修蓦地感到心尖一软,不可思议地软。他微微一笑,温柔道:“大概是因为,他找到了比皇位……更重要的存在吧。”
颜成静静听完,眼珠一转,咯咯笑道:“那不知是什麽好宝贝了,二皇子为了那东西竟然连皇帝都不当了,这下。一定是死都不会放手的了。”
他说完又打了个呵欠,眼角隐隐划过湿意。
“……我走了。”
薛铭修微笑著,轻轻向颜成摆了摆手。而他却始终站在原地,犹如一樽静止的雕刻。
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去做,有一些人,也可以慢慢挽留。
且尽眼中欢,梦里醉狂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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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小初都不知道说啥……好窘的完结……总之模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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