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同秋愣了一愣,心里突然就慌了,忙说:「我不是为了那个才……」
「那就好。」任宁远停了一下,「你是中年人了,凡事该靠你自己,不要再指望我。」
曲同秋这几天头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觉。
「我、我没有图你什么。」
君子之交.中
任宁远「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
曲同秋在原地又呆站了一会儿,雨下得越发大,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
。
等回过神来,曲同秋低头看了看时间,想起外出的女儿,不知她这个时候是已经回到学校了,还是仍在路上。
看着路上有些混乱的交通,作父亲的不由担心,打了通电话,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再打了几次,听到的便是对方已关机的
提示。
联络不上,曲同秋有些担忧,安慰自己多半不会有事,一颗心却是悬着,怎么也下不来了。
便利店的电视屏幕在播地方台的实时新闻,毫无预警的台风影响让整个城市热闹起来,记者们在不同地区播报着大同小异
的新闻:某处的树倒了,某处的路被淹了,某景区出现山体滑坡,还有高速路上大巴撞上护栏翻倒,数名乘客受伤,已经送往
医院了。
这一条报导把曲同秋吓得不轻,忙又打了一遍曲珂的电话,仍然是关机状态。虽然自我安慰说不会那么巧,女儿可能早就
到学校了,但一听那是M市过来的巴士,就慌得什么也顾不得,把便当一扔,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路边上叫车。
这种天气的出租车身价百倍,偶尔有辆空车经过,街边等待着的人们就一哄而上,一番争抢。
曲同秋哪里抢得赢,等了有一个钟头,也没能拦下一辆。心急如焚,在路上走走停停,一瘸一拐走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
两三站路都走完了,始终也碰不到运气,一筹莫展。
正在着急,终于看到有辆车在不远前方靠边停下,这回他不敢怠慢,抢在其它人之前急步跑上前,气喘吁吁的,硬是费力
打开车门就坐进去。
「去XX医院。」
司机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我说,这车跟出租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曲同秋一愣,左右看看,方才醒过来,自己见了肯停的车子就晕了头,把人家奔驰当成了出租车。
「对不起对不起……」
司机还有些受了侮辱的恼火:「到底怎么看的!眼神差得远了吧!」
君子之交.中
曲同秋又是狼狈又是抱歉,座位已经湿了,擦也没用,开了车门,边伸脚出去边连连道歉,却听得有人问:「去医院做什
么?」
那声音听着稳稳的,缺乏情绪,曲同秋触了电一样,忙转过头,任宁远在后面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曲同秋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原本头还在抽痛,但一看到任宁远,就觉得什么病都好了,只有心脏失常,突突乱跳着,
说不出话。
任宁远又平静地问了一遍:「你去医院做什么?」
「啊,有长途巴士在高速路上翻车了,受伤的都送到医院,我联系不上小珂,她下午也从M市回来,恐怕在那班车上……」
司机插嘴道:「医院不顺路。」
曲同秋也顾不得脸面了,求道:「麻烦载我到前面XX路就好,那边比较容易叫车……」
「我们下个路口就该拐啦。」
沉默的任宁远在后面总算开了口:「绕一下。送他过去。快一些。」
司机没有再出声,车子平稳地开着,速度不慢。曲同秋还是紧张,如坐针毡,不时往窗外看,心焦地想知道离那医院还有
多远。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曲同秋一看那个号码,就手忙脚乱起来:「小珂!」
「老爸。」
曲同秋只觉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妳、妳现在在哪里?妳没事吧?」
「嘿,我很早就到学校了,刚才在收拾东西,你打电话我没听见,不好意思啦,手机也没电了,正在充呢。对了老爸,我
这回运气好好,遇到上次那个人,刚好她家里有车回T城,就载了我一程,超顺利,超快的……」
曲珂还在那边天真无邪地说她的幸运,却不知道父亲为她虚惊一场。曲同秋一口气松下来,身上一下子就软了,听她叨叨
絮絮的,也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刚才是有多害怕,只喃喃道:「顺利就好,没事就好……」
挂了电话,曲同秋才发觉自己从里面都被汗湿透了,从后视镜里看坐在后面的男人,还是看不清神情。
车内气氛有些尴尬。司机也缓下车速,等任宁远的指示。
「真、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就在这里……」
曲同秋话说了一半,为难地往回咽了咽,脸色有些难看,司机反应比他还快,立刻剎车,他总算来得及推开车门,吐在路
君子之交.中
边上。
「怎么了?」
曲同秋吐了一阵子,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抬起头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小声说:「我有点晕。」
任宁远静了一静,说:「你真是个麻烦。」
曲同秋不想会被当面这么说,略微尴尬,只得勉强做出一个笑。
任宁远那毫无波澜的清冷和高高在上,让他有些卑微,又觉得打击和失望。那些情绪在压抑里交融着,慢慢变成一种憋屈
的隐隐怒气。
这两天过得分外窝囊又胡涂,他确实表现得潦倒蠢笨。
可英明神武如任宁远,难道就从来都不发烧呕吐?
他想说,是人就会有大脑短路的时候,运势低落时谁不会倒霉,关心则乱时谁不会闹笑话呢?觉得他搭车的低姿态可笑,
那是没当过父亲的人。
当然,以任宁远的优越,不认可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刚好这里下车。今天谢谢了。」
听他道谢,任宁远看了他一眼。
「你客气了。」
「谢谢。」
曲同秋倒不是故意客气。自从任宁远说了那番话,就真的变得生疏起来。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任宁远那时说他狐假虎威,他也不见得比现在轻松,但还是一根筋地追着任宁远跑。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卖傻,往往没皮没脸,那个年龄,再多的窝囊也能合理化,因为幼稚。
然而三十来岁的时候那样就不行了。虽然温吞和好脾气是差不多的,但一个成年男人,就有担当和相应的自尊了。
记得那时候有个沉溺电子游戏的同学,总剩不下饭钱,一到吃饭时间就厚着脸皮到处蹭个一筷两筷,无论被怎么赶都是嬉
皮笑脸。
他对任宁远,就像那人对三餐一样,都是带点羞赧和厚颜的执着。
这么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了,想必那个同学如今即便旧习复发囊中羞涩,也做不出讨两口饭吃的事。他对任宁远也是这样。
君子之交.中
不同的年纪,需要维持的自尊程度也是不同的。但任宁远似乎没替他想过这个。
任宁远提醒他不要有占便宜的心思,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从未有过那么难堪和失望的体会。
他今天在便利店门口发呆的那么一会儿,就是在想,如果自己有本事,就把受过的任宁远的好处全还了。
「等下,」任宁远又开口,「你是不是发烧了?」
「只有一点点。没事的。」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院。」
「这是小病,不用吃药。」
以前是任宁远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这样没有立刻顺从,让任宁远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有病就该去医院。」
「嘿,真的不用,我都是喝几大杯热水,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了。现在看病,就算是个感冒,只要挂了号,钱就少不了。不
值。」
任宁远皱眉道:「不用小气。医药费我付。能走了吧。」
曲同秋愣了一愣,忙说:「我不是真的不舍得钱……」看了看任宁远,终究还是坐好,不再说话了。
他隐隐觉得失望。
曲同秋在医院没花多少时间就开好了退烧药,索性还打了针。一针下来,本该很快有所好转,一路跟着任宁远从楼上走下
来,他脸色却越来越灰暗。
「怎么了?」
「没……」
「你脸都白了。」
曲同秋有点熬不住,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疼。」
君子之交.中
「哪里疼?」
曲同秋难堪地用手指了指。做完那个动作,身体不自觉就羞愧地缩小了。
任宁远像是轻微地磨了一下牙,而后平静道:「你该有点节制。」顿了一顿,又说:「跟我去看个医生。」
曲同秋闻言很是尴尬,但如果辩解「我没有不节制」,听着似乎也不对,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只得说:「是你相熟的医生吗?」
「是,经常合作,」任宁远笑了笑,「我店里的员工都是找他。」
曲同秋又是一怔,停了停,还是跟上他的步子。
医生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管任宁远就在屋内站着,豪放地叫他赶快脱裤子,而后冰凉的仪器便探进去。那种感觉让人全身
不适地紧绷,但曲同秋更多的是觉得丢人,闭紧嘴巴默默趴着。
「最好做手术。」
「啊?」曲同秋吓了一跳,「这、这么严重?」
医生问道:「你不觉得疼吗?」
「……还好……」
疼是疼,但他这种原本就软弱的人,露出病态什么的,就会被认为是太孬种。
「倒还满能忍嘛。不过不动手术的话,好得比较慢,会影响生意吧。」
曲同秋有些难堪:「我、我不是做那个的。」
「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医生哈哈笑,「也对,你可是宁远亲自带来的。宁远,你长这么斯文,出手居然这样不知轻重。」
曲同秋还趴着,羞耻得不想出声,但听见医生的误会,还是替任宁远解释:「这个不关他的事。」
「啊,歹势……」
曲同秋穿好裤子,拿了药单出来,照样默默跟在任宁远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听任宁远说:「是怎么回事?」
「什么?」
「怎么会做到这种程度的?庄维又不是生手。」
君子之交.中
「……我不知道。」
「难道你们玩SM?」
曲同秋慌得忙说:「没有没有。我们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然后就这样了。」
虽然对他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强暴,但到这个时候,要坚称自己有多冤枉,又未免太逃避责任:「庄维说是我先暗示
了他,我不记得了,应该是误会。」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连这种事也能犯胡涂。」
曲同秋尴尬地笑笑。
听说的人都会觉得他蠢笨,但是谁会对一个从不拿正眼瞧他的旧日相识有那方面的戒备之心?醉了又有几个会不胡涂?
坐进车里的时候,他说:「任宁远,我真没弄脏你家。」
任宁远看着窗外:「是我误会了。」
曲同秋「嗯」了一声。
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他不是对任宁远失望,任宁远仍然完美得很,他的一切仰慕都还在,只是亲近的错觉消失了。
他是这么个容易看透的简单人,他们对他会有这样那样的误解,是因为他们不肯多花一分力气去了解和确认罢了。任宁远
和庄维都一样。
他是对自己灰心。在渺小里生出一种孤独感。
君子之交.中
第十五章
到了路口,曲同秋就准备自己走回去,运气好的是,任宁远让他多搭了一程便车,把他载到公寓宿舍楼下。
虽然知道地址,任宁远也是头一次来,在楼下看了看大楼陈旧的外表,便说:「昨晚风雨挺大。」
「嗯,听说有些地方都淹了。」
「你屋子里一团糟了吧?」
「啊……」任宁远有过的疑心,弄得他也跟着谨慎起来,似乎自己一旦显露出不顺利的姿态,就是在跟任宁远讨点什么似
的。
「没有,窗户挺严实的。」
任宁远看了看他:「那我上去瞧瞧。」
「宿舍里挺好的,也没什么特别,就跟一般公寓一样。再说你赶时间。」
「走吧。」
「不用了。」
他还是头一次拒绝任宁远,对方也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笑一笑,便坐回车里。
曲同秋后面塞了药栓,疼痛没减轻,走路姿势都变得奇怪。
「很疼吗?」
「已经不疼了。」
嘴巴上是这么说,之前上了一次厕所,痛得他脸都白了,简直胆寒,在伤口长好之前,他以后只敢吃流质食物。
任宁远望着他:「不舒服的话,我还是带你去做手术吧。」
「不,我自己能行的。」
任宁远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关上车门。
曲同秋看着车子开到不见影子了,才转身上楼。他不知道这样在任宁远看来能不能算是表现得比较好一点。到现在他也仍
然和以前一样,期待着任宁远的认可和赞赏。
慢慢走上楼,楼层到了就开始摸索钥匙,却见公寓门口已经有个人站着,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百无聊赖地重复敲门。
君子之交.中
曲同秋见了那人,顿时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
男人正等得不耐烦,看到他就大骂:「你死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我出去了一趟。你有什么事?」
庄维哼了一声:「我带点粮食来救援难民。」
曲同秋也看到他脚边的两个袋子,知道里面是食物,但还是不太愿意靠近庄维,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清醒
的状态下对付这些鲜活记忆,滋味可不太好受。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提到这个庄维略有些得意:「问宁远手下送货的小邱,不就知道了。」
曲同秋犹豫着要不要感谢他的费心:「辛苦你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开门请我进去坐啊。」
曲同秋只得绷紧着掏出钥匙,开了门。
庄维提起地上的东西进屋,倒也规矩地换了拖鞋,找个桌子放下袋子,而后环视一周。屋子进了不少雨水,曲同秋出门之
前已经拖了一遍地板,收拾了一番,但室内的简陋一览无遗,狭小陈旧不说,窗台下有几块墙皮还翻了起来。
「太破了吧。这种地方能住人?」庄维像是在看一个大笑话,「你也受得了?」
曲同秋说:「我住得挺好,也很方便。我住这种地方正合适。」
庄维看了他一眼:「这倒也是。」
他只不过沾任宁远的光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里就娇贵起来了。别说这地方还清净干净,再差上十倍的他也住过。
如果把任宁远他们比成豪宅,那他生来就是这种旧公寓。
招待庄维坐下,曲同秋去烧了水,没东西可款待,只得拿了庄维买的柚子蜜茶来冲泡。
两人对坐着,把上任房客留下来的小电视打开来看,没什么节目,气氛有些尴尬。
庄维试图逗他说话,但曲同秋一直处于警戒的紧张状态。庄维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好,上回请了一顿烤肉和一场电影,他的
代价就是上床,落个屁股开花的下场。这次带给他吃的东西还挺不少,不知道是想怎么样。
曲同秋身上痛,聊天都心不在焉,又有些焦虑,发觉庄维靠得近了就忙往后挪。反复了一阵,庄维大概也觉得无趣,坐了
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君子之交.中
曲同秋送他到门口,说着「慢走」,看他弯腰一手撑墙,一手穿鞋子。等到鞋子都穿上了,庄维另一只手也撑到墙上,刚
好把曲同秋定在双臂之间。
曲同秋背上的寒毛刷地一下全竖起来,脸都僵硬了,嘴上立刻说:「我不是同性恋。」
庄维只近距离瞧着他,眼睛对着眼睛,似笑非笑的。
「干么突然说这个?」
一开口说话,气息就软软地拂在他鼻尖上,绵长的挑逗似的,曲同秋受了惊吓,一时说不出话。
「你是在紧张吗?」
「……」
「怎么突然不敢看我了?」
「……」
「说实话,我觉得你对男人也是有感觉的。」
「怎么可能!」曲同秋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忙催促他,「你鞋也穿好了,快、快走吧。」
「你怕什么,担心我会亲你是不是?」
对方那蛊惑满满的嗓音实在让人结巴,曲同秋有理说不清:「我、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
「要不要亲亲看。」
曲同秋忙不迭拒绝:「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