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在楼上练字。”一位穿着白色绸布衣裳的中年人笑着回答,说罢,又看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峤子墨:“峤先生今天来得巧,老爷子刚刚还在念叨,想要找您下棋呢。”
峤子墨轻轻点了点头,出色的容貌在四周人各色眼光的注视下越发显得神采奕奕,让人惊叹。
云溪自顾地走上楼,见老爷子的书房果然是开着的,书桌上平铺着宣纸,旁边赫然放着当初她送的血砚,浓黑的墨晕染了一圈又一圈,他偶尔润了润鼻尖,整间屋子似乎都沁出一种墨香来。
云溪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不忍打扰。
细细算来,老爷子在同辈人当中算是保养的很不错了,但即便如此,两鬓也已经斑白,特别是经过了当初冷家上下打乱,所有儿子都被依次请去“协助调查”之后,他的衰老以肉眼不可视的速度迅速发展,若不是眼下云溪静静地望着,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位铁血将军的眼角竟然已经爬满了皱纹。
“丫头,傻愣在那干什么呢?”一声饱含笑意的声音将云溪唤醒。
她抬头望去,见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笔,笑意盎然地拉起窗帘,朝她这边看来。
云溪回头,见峤子墨竟然不在,一时间有些怔怔。
“怎么?真傻了?我才听你爸给我打电话,说张先生的事情你有分寸,心里拎得清的很,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傻姑娘了?”老爷子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是不是太累了?看爷爷写字也能看呆了?”
云溪有点无奈地扯着嘴笑了笑,她难道是越活越回去了吗?站着发呆都能被抓住原形,赶紧扯开话题:“您刚刚在写什么啊?我看您那么聚精会神,都不好意思打扰。”
老爷子笑,让她自己过来看。
走了几步,站在书桌旁,那霸气自如的笔迹直直落入眼底。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云溪诧异,“爷爷您什么时候喜欢这首《行路难》了?”
虽然身体、灵魂掉了个包,但是冷云溪之前的记忆,她还是有一些的,这位信奉枪杆子出zheng权的老爷子从来就不是李白的爱好者,怎么今天倒突然转了性?
老爷子深深地看她一眼,良久,却没有接话,只是轻笑着,走到桌边,将那一幅字仔细地收好,喊来门外的人:“把这字挂到客厅去。”
来人应了声,低低地看了云溪一眼,老老实实地捧着那幅字,咚咚咚地下了楼。
云溪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竟然峤子墨没有跟着她上楼,现在岂不就在楼下?
难道这幅字画是给他看的?
但想想又不可能。
她和峤子墨从门口走到这才多久时间啊,从研磨到润笔,老爷子就算再一气呵成,也不一定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写好这一幅字吧?
“我听说,你今天早上和你母亲一起去了天主教堂。”老爷子没管她莫名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用手巾擦了擦手,随即,像是谈天一般,提到她今早的行程。
云溪面色缓缓一变,终于露出几分肃然:“爷爷觉得我不该去?”
老爷子盯着她的神色,良久,叹息一声:“你和你母亲出去散心,没什么去不得的。只是,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你是摸清了乔老今天会去弥撒,才故意制造了这场‘偶遇’,还是,当真这么巧恰好碰上?”他沉思了一会,终于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如果只是偶遇,那么还算正常。但,如果不是偶遇,以乔老的防备,她一个在政界毫无地位的女孩子又是怎么会对对方的行踪这般了若指掌?
峤子墨?
不,不可能。
云溪垂了垂眼帘,心想,果然,来了。
“爷爷希望是哪种?”以老爷子对乔老的愧疚来说,她还真的拿捏不定他的想法。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希望是巧合。”
云溪瞬间抬头看他,却见他继续道:“如果是巧合,证明你至少还懂得藏拙。”猎人在狩猎之前,太早的曝光,只会让猎物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是一时心急,那只能说,云溪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棋差一步。
云溪细细端详老爷子的神色,见他面上不露痕迹,慢慢地将他这句话揣摩了一番,一抹笑,如骄阳燃起,将整个房间瞬间点亮。
“算不上巧合,但也算不上蓄意算计,我只能说,一半一半。”云溪勾唇,露出一个颇含深意的微笑。
她只是细细调查了乔老的生平所有,知道他自从出国之后就渐渐地成了天主教的信众,而母亲张翠的医生恰好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固定去天主教堂进行弥撒。
原本今天天气这般好,只是单纯地想要和张翠散散心,倒是没料到那位医生竟然会这么好心,准备带她们“见识见识”。
而更凑巧的是,乔老竟然今天也在那里。
所以,说是蓄意,也不尽然。
只能说,老天赏脸,恰好让她遇上了这件好玩的事。
老爷子皱眉,云溪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意思也很清楚,一半是机缘巧合,一半是别有动机。
“凡事出手前都要想清楚。”他忽然深沉地说了一句,转头,就下了楼。
云溪正估摸着他说这话的意思,转眼一想,啧,峤子墨还在楼下呢!
赶急赶忙地往楼下跑,却发现,还是晚了一步。
下了口的老爷子已经和峤子墨正面对上。
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以前算起来是朋友的一对人,眼下这是什么状况?
未来孙女婿吗?
连云溪都觉得乱?
可峤子墨是谁啊?她还没有说话,某人就已经将一直提溜在手上的“见面礼”打开了。
竟然是一副棋子。
云溪就算并不太明白这棋子有什么门道,却也被那光泽顿时吸引住了目光。
“我偶然得到这幅棋子,想想,好棋该配好棋手,所以不请自来,”峤子墨语气微微一顿,见云溪面色惊艳地正看着棋子,眼底闪过一抹温柔:“不知道冷先生能否看得上眼?”
冷老爷子何等眼光,此生有三好,一是品茶、二是字画、三便是这围棋。
说起来,他接触围棋的时间最早,自小耳濡墨染,虽然少时家境贫寒,却一直下了苦工研究。
这副和田玉围棋一打开,他就看得出来绝非凡品。黑子181颗,白子180颗,均是用和田玉中的珍品制作而成,而和田玉本来就非常稀缺,有口的、有裂缝的、颜色不均匀的、还有玉石料子太小的都不能被选作打磨的材料。
再一看用料,这些新疆和田玉绝对是最高等级,须知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碰上这样的等级,光选材就怕是要花上几年时间。只看原材料,价值就已经堪称天价,更不用说,能亲手打造这种棋子的“大师”绝不会轻易出山,业内都没听说过谁家收藏过这种棋子,可见,物以稀为贵,说是“举世无双”都不为过。
光看工艺也知道,这副极品围棋全程均是手工打磨。质地细腻,温润亮泽。361颗棋子要全部做好,至少也得花个近3年时光。对于爱好围棋的人来说,这种东西,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
峤子墨忽然送他这么一份大礼,其意为何,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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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爱极
“这么贵重的礼物,就这么送给我?”冷老爷子低头又看了一眼这一副“举世无双”的棋子,微微一笑,仰面坐在沙发上,点了点对面的位置:“坐。”
峤子墨从善如流,如一柄玉,让人自看着第一眼便无法挪开眼光,那温雅之色,竟是带出一分雍容,老爷子看在眼底,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站在身后的云溪身上。
忍不住轻轻一叹。
原不曾想,自己这个最宠溺的孙女会早早陷入爱情泥潭里,当初和祁湛在上海纠缠不清时,他只当小孩子扮家家,左右过了新鲜头便也过去了,谁曾想,竟是累得偌大的一个家族差点为此颠覆。
至于后来的詹温蓝,原以为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却也没曾想到,官海沉浮半生,竟然也有被鹰啄瞎了眼的时候,此后绵延,云溪一去欧洲便是三月,毫无音讯,再回来时,竟已经和卓风、峤子墨走得那般近。
冷桩髯摇头,静静地在心底叹息一声。
若说满意,对于面前的峤子墨,他自是十二万分的满意。自打1949年以来,这整个b市中怕是还没有哪个青年俊杰能在他这个岁数爬到这般高度,俯瞰众生、一览无余!
当初,他自与他真心相交,成了忘年之友,为的,一是惜才,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要给冷家在政界留一条后路,却没料到,事情却会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完全让人瞠目结舌。
“冷先生,是不喜欢?”见冷桩髯并没有接过棋子,而是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峤子墨眉目俊秀,唇边挑起一抹笑,越发显得容色逼人。
云溪只睨他一眼,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起身走到一边,兀自装茶倒水,一副壁上观好戏的情状,看得某人心底一堵,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成,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某人。
“喜欢是喜欢,能不能接受却是另一回事。”冷桩髯没注意到眼前的眉眼官司,全副的注意力都在眼下该怎么将话说的委婉些。多少年没这么讲究过措辞用语了,一时间,眉峰都打了结,偏偏还不好发脾气。这等郁闷的事情,便也只有这个宝贝孙女专门找给他。
冷桩髯暗叹一声,见对面的峤子墨面色已然微沉,却依旧淡定微笑地回望着他,心中一动,静静道:“云溪的父亲今早的飞机出国,他比我更爱棋,你为什么不将这份厚礼送给他?”
万一事成,那可是丈人老爷——直系“上司”,说不得以后云溪和他的生活点滴都要受这个父亲影响,他倒有意思,舍近求远,跑到他这里来一锤定音?冷家看上去有这么简单吗?
峤子墨幽幽一叹,最棘手的情况让他给碰上了。
当忘年交的时候,一切都可以摒弃,但要是以孙女的未来丈夫来衡量,怕是冷家上下对他这个人,到底还是犹豫的。
毁就毁在一个词上——“过犹不及”!
当初詹家是靠着冷家一路发达起来的,都能半路倒戈,他这情况,说是高处不胜寒都可以理解。
与冷家不同,峤家仅剩他一人。没有家人,代表羁绊也无。虽说无牵无挂,来去无形,却也让人担心真要是嫁给了他,等感情淡了,冷云溪震不住他,她又会落得如何悲凉。
来之前,他曾细细想过冷桩髯的反应,只因之前找云溪的时候,他几乎是乐见其成、甚至还推波助澜了一番,抱着七成以上成功的信心过来,倒是没成想,这位冷家的最高发言人竟然突然踟蹰犹豫了。
“伯父今早的飞机离开是迫于公事,我今天上门却是为了私事。礼物在于心意,既然不能送给伯父,送给您也是一样。”
“这么说,倒是我占了便宜?”冷桩髯看他,忽然面色一紧,毫无表情。
云溪在一旁看得越发觉得有意思,压根没有插手的想法,自己倒好了差也不断过去,径自倚在墙边,自己喝得舒心暖意的。
峤子墨暗自咬了咬牙,心底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面色却是越发庄重大气:“冷先生认识我多久?”
冷桩髯一愣,倒是没想到忽然会被问到这个,自是按实回答:“也有四五年了。”
“那您觉得,以我的心性,若不是真的爱极了,何必这样抛下面子被您挑剔?”锋芒一现,如游龙在天,睥睨四海、海纳百川之势再无遮掩。偏目光一转,对上那个自饮自酌的人,堪堪没有半分办法,一丝轻叹、念念念,都是天注定、不可活。
冷桩髯眨巴眨巴了眼,竟一时间有点被这话给惊倒了。
“爱极了”,他竟然用了这三个字。
若说品性,峤子墨当然堪称“高洁”,连作风都有些“天外飞仙”的味道,忽然听到他这么直接地“表白心计”,说实在的,混迹官场多年的冷桩髯都要被惊呆了。
顺着他这思维再一想,却也对。这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从来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主,不相干的人压根从来连看一眼都吝啬,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地跑到别人府上去送礼了?
莫说这b市,就是整个z国也找不出几个他能平视的。
这样一想,心底里的顾念一下子就消了大半,心情也好了许多,见他微微垂着眼帘,静静地看着那副棋子,目光柔和,冷桩髯忍不住问了一句,“别人送我礼物送的都是些字画,你为什么偏要送副棋子?”
老人家一旦打开心结,心思便彻底活络起来,见自家孙女是个没心没肺的,压根连口水也不给别人喝,便叫来了下人过来上茶。茶,用的是他的珍藏,平日里自己都很少动的那种。
茶香袅袅袅,徐徐散开,峤子墨却忽然不说话了,直直地望向云溪,目光里如带着一道光,劈开了一切庸庸扰扰,将她整个人都缠住,恨不得就此霸住她整个人,从今往后,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云溪也正好奇老爷子问的问题,见他的目光越发炙热起来,忍不住咬了咬唇,极力做出坦然状:“问你话呢。”
峤子墨忽而一笑,如春花秋月,满室芳华,那一瞬,几乎连桌上的鲜花都为之黯然。
他的目光却顺着客厅的窗户,遥遥地落在冷宅大院的一角。
冷桩髯和云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同时一呆。
老宅的院子与别处不同,并无喷泉或奇石,而是简简单单地建了一间的书屋。
房间并不多大,但却隔开,用着最古典的砖瓦筑成,有股江南水乡的味道。
红色的墙壁已经被爬山虎攀爬了半壁江山,隐约间透出一分静谧。
房顶竟然开了个四面的窗口,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竟然像是可以吸收光源一般,里里外外透着股柔和的光。
云溪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瓷杯,垂目看着杯中盘旋的茶叶,袅袅娜娜,堪为入画。
那日,她匆匆赶来,月色下,见到这处书屋,门并没有关,相反,由于天色已黑,里面的两人竟然没有开灯,乘着月色,在那四面窗口下面,正在对弈。
平生仅见,竟然有人能在她祖父面前,其实不坠半分。
两人的棋,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中断,她至今也记得,当时峤子墨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点了点头,没有说一个字,眼神飘了一下,像是在她面前晃过,随后,仿佛是对着空气说了句什么。
随后,竟然有一个一身黑色西服的人站在她身后,她却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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