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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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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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况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盗窃钱财和毒死人命两方面都没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会这样裁定,但后来看到,那商人由于贪恋玛丝洛娃的美色,并且对这一层直认不讳,并且替她辩护得十分拙劣。同时由于首席陪审员据此对他进行攻击,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倾向于判玛丝洛娃有罪,聂赫留朵夫很想起来反驳,但他怕替玛丝洛娃说话,大家就会立刻发现他同她的特殊关系。但他又觉得这事不能就此罢休,应该起来反驳。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开口,不料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唯我独尊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对他进行反驳,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您说她偷了钱,因为她有钥匙。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会在她走后用万能钥匙打开皮箱吗?”
  “对呀,对呀”商人响应说。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有地方好放。”
  “对,我也这么说,”商人支持他的意见。
  “多半是她到旅馆取钱,使那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乘机作案,事后又把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的时候情绪很激动。首席陪审员也恼火起来,因此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并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当谈到她有没有参与毒死人命罪时,热心替她辩护的商人说,必须裁定她没有犯这样的罪,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审员则说,不能裁定她无罪,因为她本人招认药粉是她放的。
  “放是她放的,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鸦片也能致人死命的,”上校说。他喜欢把话岔到题外去,就乘机讲到他的内弟媳妇有一次服鸦片自尽,要不是就近有医生,及时抢救,她就没命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自信,那么威严,谁也不敢打断他的话。只有店员看到上校喜欢离题发挥,受了他的影响,决定打断他,好讲讲他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人可习惯了,”他讲了起来,“一次就能服四十滴鸦片。我有一个亲戚……”
  但上校不让他打岔,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
  “哦,诸位先生,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没有蓄意抢劫,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好不好?”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看到自己取得胜利,很得意,就表示同意。
  “但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一人坚持:“不,她没有罪。”
  “这样岂不是说,”首席陪审员解释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就这么办吧,再加上要求从宽发落,那就尽善尽美了,”
  商人兴高采烈地说。
  大家争论得头昏脑胀,都很疲劳,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里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
  聂赫留朵夫太激动了,也没有发觉这个疏忽。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被送到庭上。
  拉伯雷①写过一个法学家,他在办案时引证各种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莫名其妙的拉丁文法典,最后却建议法官掷骰子,看是单数还是双数。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
  ①拉伯雷(1490—1553)——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以讽刺见长,著有长篇小说《巨人传》。
  今天的情况也是这样。通过这个决定而不是通过那个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同意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第一,会议主持者的总结虽然做得那么长,却偏偏漏掉平日讲惯的那句话:“是的,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第二,上校讲他内弟媳妇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聂赫留朵夫当时太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并非蓄意杀人”这个保留条款,他还以为有了“并非蓄意抢劫”这个保留条款就足以撤销公诉;第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房间里,首席陪审员重读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不过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感到疲劳,都想快点脱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个可以早一点结束的决定。
  陪审员摇了摇铃。掮着出鞘军刀的宪兵把刀放回鞘里,身子闪到一旁。法官纷纷就位。陪审员一个跟着一个出来。
  首席陪审员郑重其事地拿着那张表格。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格递给他。庭长看完表格,显然大为惊讶,双手一摊,就同其余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因为陪审员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杀人”。照陪审员这个决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无缘无故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唐,”庭长对左边的法官说,“这样她就要被判服苦役,可她又没有罪。”
  “嗯,她怎么没有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就是没有罪。依我看,这种情形可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如发现裁决不当,可取消陪审员的决定。)
  “您看怎么样?”庭长问那个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个数目能不能被三除尽。他计算着,要是能除尽,他就同意。结果这个数目除不尽,但他这人心地善良,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
  “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
  “说什么也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现在报纸上已经议论纷纷,说陪审员总是替罪犯开脱。要是法官也替罪犯开脱,人家又会怎么说呢?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
  “很遗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着把那份答案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掉换一只脚站着,咳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宣读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检察官,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
  三个被告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显然并不了解这答案的利害关系。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该判处那几个被告什么刑罚。
  这样处理玛丝洛娃使副检察官感到意外的成功。他心里十分高兴,并把这成功归因于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来说:“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处分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
  这几条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刑罚。
  “审理暂停,法官商议判决,”庭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家都随着他起立,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来回走动。
  “哦,老兄,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太丢人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这当儿首席陪审员正在对聂赫留朵夫讲话。“我们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这会儿他完全不计较这位教师不拘礼节的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答案里没有注明:”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刚才书记官告诉我:副检察官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我们不就是这样裁定的吗?”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争议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当然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刚才离开议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辩白说。“当时谁也没有反对。”
  “当时我正好离开议事室,”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会没注意?”
  “我万万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
  “哼,您没有想到”
  “这事还可以补救,”聂赫留朵夫说。
  “唉,不行,现在全完了。”
  聂赫留朵夫瞧了瞧那几个被告。他们,这几个命运已定的人,仍旧呆呆地坐在栏杆和士兵中间。玛丝洛娃不知为什么在微笑。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有一种卑劣的感情在蠢蠢活动。他原以为她会无罪开释并将留在城里,因此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好。就他来说,不论怎样对待她都很为难。如今呢,服苦役,去西伯利亚,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同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负伤而没有死去的鸟就不会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会使人想起它了。
  二十四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推测是正确的。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手里拿着公文,宣读起来:“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本地方法院刑事庭遵奉皇帝陛下圣谕,按照诸位陪审员先生裁定,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七百七十一条第三款、第七百七十六条第三款及第七百七十七条判决如下: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褫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卡尔津金八年,玛丝洛娃四年,并承担刑法第二十八条所列后果。小市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褫夺一切公权和特权,没收其财产,处徒刑三年,并承担刑法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平均分担,如被告无力缴纳,由国库支付。本案物证全部变卖,戒指追还,酒瓶销毁。”
  卡尔津金仍旧挺直身子站着,双手贴住裤腿上的接缝,手指叉开,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看上去若无其事。
  玛丝洛娃听到判决,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罪,没有罪”她忽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声叫嚷。
  “冤枉啊我没有罪我根本没有起过坏心,连想都没有想过。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她说完往长凳上一坐,放声痛哭起来。
  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走出法庭,可是玛丝洛娃还坐在那里痛哭,弄得宪兵只好拉拉她的衣袖。
  “不,可不能就这样了结,”聂赫留朵夫完全忘了刚才那种卑劣的感情,自言自语。他身不由主地赶到走廊里,想再去看她一眼。门口挤满了陪审员和律师,他们有说有笑,为办完案子而高兴。聂赫留朵夫不得不在门口停留几分钟。等他来到走廊里,玛丝洛娃已经走远了。他快步走去,也不顾人家的注意,直到追上她方才站住。她已经停止号哭,只是抽抽搭搭地呜咽着,用头巾梢儿擦着她那红块斑斑的脸。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等她过去了,聂赫留朵夫急忙返身往回走,想去找庭长,可是庭长已经走掉了。
  聂赫留朵夫直到门房那里才追上他。
  “庭长先生,”聂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说,这时庭长已穿上浅色大衣,从门房手里接过镶银手杖,“我可以同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件吗?我是陪审员。”
  “哦,当然可以,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吧?太荣幸了,我们以前见过面,”庭长说着同聂赫留朵夫握手,同时高兴地想到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聂赫留朵夫舞跳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快,比所有的青年都出色。“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有关玛丝洛娃那个答案有点误会了。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竟判了她服苦役,”聂赫留朵夫紧皱着眉头说。
  “法庭是根据你们作出的答案判决的,”庭长一面说,一面向大门口走去,“虽然法庭也觉得你们的答案不符合案情。”
  庭长这时才想起,他本想对陪审员们说明,既然他们回答:“是的,她犯了罪,”而没有否定蓄意杀人,那就是肯定了蓄意杀人,但他当时急于把这个案子办完,竟没有这样说。
  “是的,难道有错也不能纠正吗?”
  “要上诉总是可以找到理由的。这事得找律师商量,”庭长说,把帽子稍稍歪戴到头上,继续向门口走去。
  “这可太不象话了。”
  “不过,您要明白,玛丝洛娃前面也无非只有两条路,”庭长说,显然想尽量讨好聂赫留朵夫,对他客气些。他理理大衣领子外面的络腮胡子,轻轻挽着聂赫留朵夫的臂肘,往门口走去,嘴里说:“您也要走吧?”
  “是的,”聂赫留朵夫说,慌忙穿上大衣,跟着他一起出去。
  他们来到令人欢乐的灿烂阳光下,立刻由于街上辘辘的车轮声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
  “您瞧,情况是有点别扭,”庭长放开嗓子说,“那个玛丝洛娃前面本来是有两条路摆着:一条几乎可以无罪开释,坐一阵子牢,还可以扣除已监禁的日子,那简直只能算是拘留;另一条是服苦役。中间的路是没有的。你们原来要是能加上一句:”但并非蓄意谋杀,‘她就可以无罪开释了。“
  “我忽略了这一点,真是该死,”聂赫留朵夫说。
  “是啊,关键就在这里,”庭长一面笑着说,一面看看表。
  此刻离克拉拉约定的时间只差三刻钟了。
  “您要是愿意,现在还可以去找律师。一定要找个上诉的理由。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上贵族街,”他回答马车夫说,“三十戈比,多一个戈比不要。”
  “是,老爷,您请上车。”
  “再见。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光临贵族街德伏尔尼科夫的房子。这地名好记。”
  他亲切地鞠了一躬,坐上车走了。
  二十五
  同庭长谈了话,又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聂赫留朵夫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想,刚才他所以感到特别难受,是由于在那么不习惯的环境里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
  “这事真是万万没料到,太可怕了一定要千方百计减轻她的苦难,而且要赶快动手。立刻就动手。对,我得在这里打听一下,法纳林或者米基兴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了两位名律师。
  聂赫留朵夫返身回到法院,脱下大衣,走上楼去。他在第一条走廊里就遇见了法纳林。他拦住律师,说有事要同他商量。法纳林认识他,知道他的姓名,表示极愿意为他效劳。
  “虽然我很累了……但要是时间不长,您就给我讲讲您的事吧。咱们到这里来。”
  法纳林把聂赫留朵夫带到一个房间里,多半是哪个法官的办公室。他们在桌旁坐下。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我要请求您,”聂赫留朵夫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过问这个案件。”
  “噢,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
  “我今天做了一次陪审员。我们把一个女人,一个无罪的女人判了服苦役。这件事使我很难过。”
  聂赫留朵夫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脸红耳赤,说不下去了。
  法纳林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听着。
  “哦,”他只应了一声。
  “我们把一个无罪的女人判成有罪。我希望撤销原判,把这个案子转到最高法院重判。”
  “转到枢密院去,”法纳林纠正他说。
  “对了,我就是来求您办这件事的。”
  聂赫留朵夫想赶快说出最难出口的话,因此立刻就接着说:“至于办这个案子的酬报和费用,不管多少,全部由我负担,”他红着脸说。
  “哦,这事我们以后好商量,”律师说。他看到聂赫留朵夫的幼稚,宽厚地微笑着。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聂赫留朵夫把事情的始末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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