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说》作者:仰观
《剧说》第一章 开锣戏《天官赐福》
民国十九年,大年初一。
正是年味浓厚的时节,昨夜几乎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撑著没睡,直等到过了年才围著桌子坐下来吃顿团圆饭,但年初一却仍是个得早起的日子,平剧团「屠家班」自也不例外。
天还没亮,金兰妲就让父亲金纳打炕上给唤醒,说是有急事,让她快点梳洗更衣准备出门。偏生兰妲从小没了娘的,虽是姑娘家,性子却野得很,除夕跟著班里看了连台的堂会 戏不说,晚上又是讨压岁钱、又是争著吃金银饽饽,闹腾了一日,夜里先已睡得少了,更是小孩子贪睡,此时要她早起,如何办得来?一个翻身便想继续蒙上铺盖睡觉,亏了金纳手快,一个釜底抽薪,将整床铺盖连兰妲都给拽到地上。
这一下乍然碰到冷冰冰的石板地,任她多会在床上挺尸,也得猛一下惊醒过来。兰妲只得不甘不愿地起身将铺盖折好放回炕上,回头从角落的缸里舀水洗脸,一边睡眼惺忪地问在一旁收拾他那把宝贝胡琴的金纳:「阿玛,大过年的,啥子事这麽急呀?莫不是昨儿个堂会唱砸了,赶著收拾包袱走路吧?」
「兔崽子口没遮拦!」听见这话,金纳反手便是一个爆栗敲在兰妲头上,怒道:「大过年的,谁让你胡乱说话触霉头了?也不怕你阿玛喝一年西北风,啊?」
「哎、是我不好,问错话了嘛……」兰妲揉揉被打的地方,扁嘴道:「既没唱砸人家堂会,那究竟是啥子事这样急嘛?」
「屠老板交代下来,让你找流明学《三娘教子》,学好了晚上好上台……嗳、手脚麻利些,怎麽好意思让人家等?」
兰妲闻言大惊,原本虽还有些困意,此刻那些瞌睡虫也全给赶跑了,忙问:「怎麽找我唱堂会?咱班里可不是唱髦儿戏的呀!」
须知这年头虽不像前清那时,梨园行里上上下下全是带把儿的,但早些出师的演员毕竟清一色是男人,男师传女徒,多有不便,已成了名的角儿更是怕出事坏了名声,轻易不肯收女弟子。故而整班均是女子的髦儿戏班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少数中的少数,唱大戏的女人家也还是窑姐儿居多。
就说屠家班班主屠二才吧,打他十八岁满科起,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可从未收过女弟子,更何况兰妲在班里的身分只是个琴师的女儿,并不曾拜师学戏,无怪乎她要惊讶。
「就是流明哥唱得不好,让屠爷面子上过不去,也没有要我一个十岁孩子去三娘的理不是?」擦乾手,兰妲从箱里翻出前些天新做的红棉袄来,一边穿一边问道:「再说了,我看流明哥唱得很好啊,就说昨儿个《大登殿》吧,东家还打赏了副新头面不是?」
「你这娃儿今儿个是怎麽啦?多嘴多舌的。」金纳收拾好胡琴,弯下身子给兰妲理衣服。「谁说了要你去三娘来著?就你这身段儿?我呸、那扮相能看麽!是昨晚上东家老安人看流明唱得好,点了戏,让他今晚唱《三娘教子》,偏咱班里没娃娃生,屠老板是要你去倚哥!也不过勉强凑合凑合,没人真要你坐科的。」
「可这也不通哇。」兰妲偏著脑袋,想想还是不对,「没有娃娃生,怎麽还答应接这戏呢?就是拒绝不了,也该上别的班子借一个来呀!慢说我是女孩儿,让个门外汉上台,屠爷就不怕咱屠家班的招牌给我唱砸了?」
「哪儿来那麽多问题好问!」金纳又是一个爆栗往兰妲头上敲过去:「让你唱不必给戏份儿 !屠老板前年砸了大把银子讨好吴佩孚手下一个亲信,说是想讨个官儿做,这下倒好,人家蒋介石北伐可伐到他头上了,到现在还缺银子呢!哪儿来的閒钱请外人唱戏……穿好啦?穿好了快走吧,你知道流明几时就起来吊嗓子了?这样磨磨蹭蹭的,要让人家等多久?都知道他疼你,可你也不能这麽折腾人哪。」
爷儿俩行到门口,金纳又像是想到什麽似地,转身嘱咐跟在身後的兰妲道:「等会儿见了屠老板,你可千万记得问好,要再像方才那样说胡话,不用我捶你,屠老板先就撕你的嘴!」
「知道了,阿玛。」兰妲乖巧应声,却又忍不住学著金纳的声气道:「咱们快走吧,这样磨磨蹭蹭的,要让人家等多久呀?」
◇
尽管金纳一路火烧屁股似地催,无奈兰妲人小腿短脚步不快,等他爷儿俩提著胡琴接近廊下,也已过了卯时,那儿早站了几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屠家班的班主屠二才,一旁站著的是青衣花衫张流明。
屠二才远远瞧见金纳牵著兰妲过来,当即高声调侃道:「唷、兰妲你这可不是迟了?昨晚上玩野啦?」虽是实话,仍说得兰妲老大不高兴,又顾忌著金纳出门前的警告,嗫嚅了半天,只得勉强忍下,扭扭捏捏地给他三人拜年。
屠二才见状大笑:「看看、这孩子是嘴服心不服呢!」戽斗状的下巴随著笑声一抖一抖,看著竟不像个唱老生的,反透出几分丑角的喜感来。因此唱花脸的陈度仓私下老爱拿这点取笑:「老屠啊他可不是老生唱得好才唱老生,是为了遮丑才唱老生哪!要不你说说、脸盘儿生得那副德行,没拿髯口挡著,他今天哪能成个角儿!」虽是笑谈,却也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竟真信了。
屠家班的成员虽不信这轶闻,见到屠二才笑起来那模样也不由得忍俊不住,可他总归是个班主,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再怎麽样胆大包天,也不能当著面取笑戏班子的头啊!金纳和兰妲也只能强忍下笑意应付了几句,好在屠二才来此只为说点话、权做个开场,因此只略交代负责教戏的流明几句,便离开替晚上的堂会做准备去了。
屠二才前脚刚走,流明马上趁著金纳不注意,和兰妲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整个班里上上下下这麽多人,除了金纳之外,就数流明和兰妲最亲。
兴许因为流明是孤儿,对一出世就没了娘,单跟著金纳过活的兰妲别感亲切,他见金纳琴师的工作不得閒,便时时帮著照看这小女儿。不仅坐科时如此,即便今日他早已满科出师,在菊坛也算得上是个角儿了,对兰妲仍是疼爱有加,时不时分她些好吃好玩、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今日由流明负责教这出《三娘教子》,不仅双方都倍感轻松,也有些对时对景的趣味。
历来教戏须由讲戏始,先得说开这台上演的悲欢离合是个什麽样的故事,让演员明白了前因後果,揣摩好剧中人情,接著才能教戏词、唱腔。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兰妲虽是从小在戏班里长大的,却也不能省了去。
「这《三娘教子》呢,说的是薛子奇和万子渊一同出外经商,留下薛家妻妾三人。路上万子渊染病死了,可薛子奇的生意不能等呀!於是他便殓了万子渊,托人扶棺回乡。
「谁知这报丧的糊涂,竟将死人说成了是薛子奇,於是那三名妻妾一下可都成了寡妇啦!大娘、二娘都不愿守寡、守穷,自改嫁了去,唯有三娘王春娥一心守贞,与老仆薛保同心协力抚养二娘所生之子薛倚哥。
「这倚哥也不枉三娘悉心教导,一应科举就中了状元郎,衣锦回乡之时正遇上也成了大官的薛子奇,三娘由小妾成了双份的诰命夫人,正是世间女子的榜样。
「正因如此,这戏又有叫做《双官诰》的,只是这名只在演全本时方用,像咱们今晚只唱《机房训子》一折,那戏单上便只贴《三娘教子》,你可听明白了?」
流明边说著,金纳在旁亦不时提点几句,讲一段,兰妲便应一声,待得理完剧情,又是讲解角色,好容易才开始一声一句地教唱,让金纳在一旁拉胡琴指点工尺。
这下可快得多,一则二人本就熟稔,相处自有其默契,二则兰妲毕竟是班里养大的娃儿,十年下来就听也听烂了,这回学戏,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唱得倒也有板有眼,行云流水一般。──可这就流水到一句道白上却给硬生生止住了,任凭流明教了十次百次,兰妲学著念来就总少那麽一味儿。那流明虽说脾气好,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卯上了非得教成这句不可,两人就这麽乾耗著。
「来,兰妲,你再听一次,听好了就跟著念一次,明白吗?」流明说著,自摆起架势念道:「妈呀!你要打,生一个打、养一个打,打人家孩儿,好不害羞,好不害臊吓;!」
「妈啊……」兰妲头一个词才刚起音呢,背後倒先响起了个娇滴滴的女声来:「哎唷唷、这可错啦!兰妲啊,这段儿唱得是《教子》,可不是《哭灵》哪!你喊得也未免忒惨了点儿,给谁报丧呢这是。」
来人身穿大红绣凤的高衩旗袍,虽已近中年,一张俏脸仍旧风韵犹存,却原来是屠二才的小妾蔡翠翎。从良前是八大胡同的红倌人 出身,唱花旦、彩旦的,扮相和跷工都极好,只是风尘里打滚久了,又仗著给屠二才生了个儿子,平时是处处地争强要胜,班里但凡唱旦角的,多少都吃过她的亏。
流明见兰妲不开口,知道她因被翠翎取笑,心里难受,金纳亦不好护短,便四两拨千斤回护道:「没有的事,人家都说『千金话白四两唱』,本来道白是比较难学麽。我当年唱这段儿,叫得还要更难听呢!兰妲已经表现挺好了,翠姨说著玩的,别往心上去。来、咱们继续……」
「流明你这不是言不由衷麽?」翠翎见流明态度软,亦发地骑到头上来了,碜;人的话一句又一句往上添:「兰妲要真唱得好,你何苦还在这儿一遍遍地教?讲真格儿的,这还得怪金琴师平时太疼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薛倚哥那怕打的心思她如何懂得?要我说,小孩子那都是不打不成器,你随手给她来上两锅贴,这戏就成了。」说著竟真的举起手来,要往兰妲脸上招呼。
唱不好戏,兰妲心里本就难受,如今见翠翎那巴掌过来,也顾不得她是否认真要打,手肘往上一格开,嘴里喊的却是方才那久练不成的道白:「你要打,生一个打、养一个打,打人家孩儿,好不害羞,好不害臊吓;!」竟是字正腔圆,惊得金纳手上的胡琴都颠了两下。
翠翎见状更加得意,抬高了尖下巴对流明笑道:「怎麽、我说的可没错吧?要说教戏,算算我在梨园行里的资历呀……」话未说完,回廊边的屋子里走出个高大青年,一把拉过翠翎道:「娘啊,我找了您大半日,怎麽您却在这儿跟人家後生小子磨牙?」不待翠翎接话,又补上一句:「虽说这儿人人都知道您姜是老的辣,可毕竟您这彩旦就只能去大娘、二娘嘛!那《机房训子》是流明他王春娥的分内事,又何苦在这儿长篇大论,没的招人讨厌呢?」
「重乔,你这孩子真是……哪有个儿子不帮亲娘讲话的理?」翠翎话虽责怪,口气却是溺爱非常。「你要胳臂往外弯,行!可也该等娘给你讨房漂亮媳妇儿再弯啊!」
屠重乔闻言,当即一声叫板:「冤枉啊!孩儿的娘亲!这可不是胳臂往外弯,是今晚堂会我还得和流明唱《霸王别姬》呢,您这会儿得罪了他,到时这虞姬也不自刎了,那宝剑竟往我这霸王脖子上一抹过来……唉唷喂、这往後可哪还有儿子给您娶媳妇啊!」他本就是个惯说笑的,这一番唱作俱佳,不只哄得翠翎开心,就是流明和金家爷儿俩,闻言也是忍俊不住。
好容易等众人止住了笑声,重乔一拍掌心对翠翎道:「哎、光顾著说笑,这可忘了正事啦!爹要我来看看流明教得如何了,顺道请您过去商议请新包衣师傅的事,我说您还是赶紧过去吧!」
「什麽新包衣师傅?」翠翎前头刚走,金纳在後头随即开口:「屠老板开口闭口说缺银子,年前才让顾师傅走路,到如今班里生意也未见好,怎麽此刻却要请人?」
「金叔,我娘那性子您也是知道的,脾气一来,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她自个儿全不晓得,就晓得了也不在乎。我做人儿子的,总得想法子拦著些不是?」重乔一脸苦笑:「请人的事那当然是没有的,只是拿这做个由头,省得她在这儿胡闹,乱得辫帅带不成兵罢了。」
「辨帅」这词是重乔给流明取的浑名。他二人从小一块儿坐科,当时重乔是个极淘气的,见流明个儿小,又安静、不爱说话,老爱故意藏了他的东西逗他。一次玩得太过火,把一副假发头面拿来串鞭炮,烧得不成样子。重乔因有翠翎护著,只被屠二才说了两句、拧上几把;流明可就得做替死鬼,无端挨了包衣师傅一顿好打。
就为著此事,流明也不知打哪儿来的怪念头,竟发狠蓄起长发来,此後上台再不用戏班包头箱的假发,平日则梳成长辫,日久也成了他的招牌。
只是民国後的男人还留辫子,他又姓张,重乔便照「辫子将军」张勋的名号,「辫帅」、「辫帅」地叫起来。小时候成天挂在嘴上,後来因流明不爱听,这才渐渐换叫他本名,但毕竟由小叫惯的,时不时还是难免改不了口,也难怪平日待人温厚的流明,单单会为著这事,三天两头对重乔发脾气。
这下重乔一叫错,众人便知要糟,果然流明白了重乔一眼道:「哪个是辫帅?这大过年的,你倒好拿死人名字胡乱喊人?也罢、我合著是个死人,不会教戏,兰妲你还要有什麽地方不明白,问他去吧!」说著一甩辫子,摔门进屋去了。
「唉!看来这霸王的脖子,虞姬她今晚是抹定了呀!」重乔看著关上的门长叹一声,转身对兰妲道:「倚哥儿,你要有什麽问题,就快些问吧,我还得指望把你教好了,将功折罪呢!霸王这条命哪,可全都在你身上啦!」作家的话:很抱歉故事的步调实在算不上快,一方面这故事是多年前的旧稿改写,有些地方不免绑手绑脚;另一方面也因为故事本身性质的关系,要解释清楚就快不起来。最近看了《百年戏楼》,虽然原本是为了魏海敏老师和陈清河老师去的,但也因此意外发觉盛鉴也是个很棒的演员,於是每天上板看大家PO文就觉得很开心:)另外、下一章开始会进入比较重心的部分,配对什麽的也会有比较多的篇幅,当然大家不管有什麽建议,都请不吝提出,我会非常感谢的。那麽,我们下一章见了。
《剧说》序章 开场
民国七十六年七月十四日,总统蒋经国发布正式命令,宣布中华民国台湾地区自同月十五日凌晨起解严。◇金倚大清早出门慢跑归来,正赶上在报社打工的邻家高中生骑著每踩一下踏板就发出吱嘎噪音的老旧自行车,在挨家挨户地送报。从脸上挂著厚厚酒瓶底眼镜与清爽笑容的大男孩手中接过今日的报纸,金倚自然而然地瞟了一眼头版标题,而後随著「啪」的一声,方才顺路买的早点不自觉脱手落下,豆浆由砸破的塑胶袋中流出,在早已满布猫狗屎尿的柏油小路上又添了一道乳白的泼溅痕,缓缓渗进还散著热气的两套烧饼油条里。「唉呀、金姨您怎麽了?」男孩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下车,也顾不得停好自行车了,抢著替金倚收拾那一片狼籍。「衣服没沾到吧?」「没事、没事,只可惜了一顿早点,还是跟王婶家买的呢。」金倚笑笑从男孩手里接过还兀自不断滴著豆浆的塑胶袋,今早的早点怕是要另外张罗了。「难为你了、还帮我捡这脏东西。」「这点小事不用在意啦!金姨您没事就好,就当我是替我那爱看您唱戏的老子娘尽点心意吧!」男孩拍拍又是豆浆又是尘土的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笑道:「再说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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