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终于走到路灯下,看清楚对方的脸了,都有点不自然,半夏窘了,想了半天,才想起夸一句:“那么能说,真不愧是当老师的。”
田蜜更得意了,卖弄着说她读的是师范大学,就是靠嘴吃饭的,她要是再老十岁,绝对敢上《百家讲坛》开讲,肯定比于丹还火。
半夏佩服到底了,赞叹地说:“是,你确实很年轻,不像个老师。”
田蜜又恢复伶牙俐齿了:“可你也不像个学生,我看这个班里数你最大。你是个电工,你为什么要来学中文呢?”
半夏举了举手里的古书,有点羞愧地说:“我……哦,我看古文医书,读文言文挺吃力,还有那些繁体字,好些都不认识,所以我想来学古代汉语。”
田蜜尖叫,这理由太高尚了,终于发现一个不混文凭的学生。这人好神秘,是个电工,可是看古文医书,还会针灸,还会英雄救美,还玩深沉,真闷骚。
半夏第一次被女孩子恭维,都有点手足无措了,他掩饰不住兴奋地说:“我没什么,就是对中医感兴趣,其实中国的文化都浓缩在中医里,好多中医传奇,比现在的电视剧都精彩。”
田蜜更加好奇地要听段子,半夏的激情似乎被点燃了,滔滔不绝地开始讲古书里的传说。比如,医圣孙思邈行医途中,遇到路人抬着一口棺材,一路滴血,老太太说她女儿因难产死了。孙思邈赶紧撬开棺盖,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选准穴位,一针扎了下去……“死去”的产妇竟然醒了,还把胎儿也生了出来。
田蜜连说神奇,半夏更来劲了,继续卖弄下面的奇迹:更神的是,那小孩手背上有个针眼,原来小孩已经出胞了,只是一只手抓住了脐带,不能出母体,孙思邈一针下去,小孩松手,他救了两条性命。
田蜜赞叹说比她妈看的那些韩剧都好,弄得半夏继续显摆。神医故事好玩的多了去了,像钱乙,就是发明六味地黄丸那位,他拿黄土救了太子一命;还有华佗刮骨疗毒,我们在中学课本里都学过;还有清朝的名医叶天士,他拿饭团拔毛刺……这些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田蜜迫不及待地想听,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刚走出校门,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生腔调:“那你就再给我讲几个。”
半夏立即爽快地说没问题,他这时候也不是他自己了,似乎被天雷勾动了地火,好像要把他前三十年憋在心里的话都在这一路上说尽似的,快到田蜜家的时候,他还刹不住车。
田蜜也已经不再客气,甚至像在吵架,驳斥他凭什么说红豆是毒药?那是爱情的象征。
半夏不服地解释,他说的红豆不是吃的红小豆,而是相思子。
“那还是红豆,那首《相思》我小时候就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多美啊!”
“可《本草纲目》里说它是相思木的种子,别看外表漂亮,里面有大毒,不过可以以毒攻毒,治痈疮疖子,就是粉刺。”
“你笑话我长粉刺?那你也不能诋毁爱情信物。”
“你不要以为好看的,就是美好的,罂粟花漂亮吧,可它是毒品;乌头花漂亮吧,可它是中药里最毒的药,别名叫‘一箭封喉’。不过话说回来,最毒的也是最管用的,乌头是麻药,华佗用它配成‘麻沸散’,它可以活络镇痛,治风湿病最管用……”
“治风湿病?”田蜜突然冲动地抓住半夏的胳膊,“我爸的腿是老风湿了,那偏方真的可以治好我爸的腿吗?”
半夏肯定地点头:“乌头制成膏药能活络镇痛,这是古代的偏方,如果能跟针灸结合,你爸的腿肯定能治好。”
田蜜几乎要跳起来了,使劲抓着半夏的胳膊摇晃,跟个撒娇的小女生似的说:“这次可真救了我爸了,不,救了他的事业,他的仕途……”
半夏反而慌了,他也就说说,其实也都是看书上的,他可没有实战过。但是田蜜坚持着说,既然有方子,那就离成功不远了。
半夏更没底了,因为他还没给人治过病。田蜜乐了,嘻嘻哈哈地倒蛮有把握地鼓励他:“谁都有第一次,我今天第一次上讲台,不是也上了吗?”
半夏更紧张了,连说:“可我……万一起副作用……”
田蜜急了,立即发誓:“你就放手干吧,我打赌,如果你能治好我爸的腿,我就……嗯,‘卖身救父’,做你女朋友。”
半夏木头一样地站在路灯底下,抬头看看灯,眩晕着,光环里是夜幕下的尘埃,空气重度污染,灰尘在灯影里落下,下雨似的,但半夏看着,像往下飞着花瓣。
半夏使劲掐了自己一把,重复一遍:“打赌?”
半夏还疑惑着,一回身猛地撞到一棵树上,那是棵刚栽下的桃树,细嫩的枝条上,粉红色的花正羞答答地绽放着。半夏梦游似的,抬眼看去,楼前绿地里栽满了桃树,矮矮地,桃枝在微风中摇曳着,包围了他……半夏这一刻不知是在古书里还是在现实里。
后来,田蜜告诉半夏,郭靖和黄蓉的故事,是从桃花岛开始的。
Chapter 2 冤家
1
赵燕子如此心急火燎嫁女儿娶儿媳妇,不是她心理变态,而是有个苦大仇深的理由。那是她在48岁企业改制被迫内退那年,大闹了一顿厂长田立功后,看明白了一个生存法则:像她这样的草民,要想不被人挤对,门前必须得有俩石头狮子趴着。她得有靠山,她男人早早没了,闺女紫苏和儿子半夏便成了她未来的希望。她得有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撑着,当官的,有钱的,最次也得像董惟一那样,业务大拿,工厂离了他不转。
思维简单的赵燕子认死理,有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撑腰,就再没有谁敢不给她分房子,不给她涨工资,逼她提前内退,逼她去夜市摆摊卖袜子自力更生了。赵燕子经常咬牙切齿地这么想象着,她的两个石头狮子,一个砸死田立功,而另一个压瘪李黛玉。
这事牵扯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件丑闻,也是赵燕子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不管什么时候揭开来,都鲜血淋漓。这段仇恨被她埋在心里那么多年,她是为这俩仇人活着的。
那一年,中药厂风传车间主任董惟一把女徒弟李黛玉的肚子搞大了。赵燕子去捉奸时,发生了天车吊桶坠落事故,“奸夫”为保护“奸妇”当场毙命,李黛玉随后失踪,而当时的保卫科长田立功,因爱慕李黛玉对此不了了之……刚烈的赵燕子拖着一双幼小的儿女,发誓要找到勾引丈夫,又导致她成了寡妇的李黛玉报仇。结果李黛玉硬是在赵燕子的眼皮底下,跑去了济南,跑去了广州,又逃到了美国。赵燕子寻凶未成,气得修了自己的空坟,把她自己埋了……这件绯闻整个城市40岁以上的人都记忆犹新,男女关系、捉奸、死亡、报仇……这些都是市井间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赵燕子至今痛着,因为她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好人不长寿,祸患活千年”,田立功现在不但当了中药集团的董事长,还有望坐上市科委主任的位子。所以,赵燕子现在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即找到足以抗衡她仇人的亲家,一雪多年之耻。
但她不知道的是,时光的手,正在悄悄地把他们拉得更近……
此时,她那个冤家田立功浑身亢奋着,正在家围着毛巾,让他老婆张华给他染头发。田立功拿镜子照着,一根一根地跟白发较着劲,他的理论是,染黑了头发,显得年轻十岁,他得给组织部领导展示个正当年的形象。
官迷田立功毁在他那条腿上。这事说起来话长,当年他在东北当兵落下了风湿老寒腿,本来都已经被董惟一针灸治好了。可十年前,厂里最后分房子那次,硬是被来闹房子的赵燕子推下了楼梯,风湿病不但复发了,还越来越严重,现在走路都得靠拐杖了。可恨的是,他提拔的台阶才走到半山腰,前面的路还长呢。赵燕子这个泼妇,简直把他下半辈子都毁了。
田立功腿疼得哼哼着,一把把吹风机夺过来,冲自己膝盖吹去。田立功眉头舒展了,热乎、舒服,就跟他当年针灸时一样,腿上一蹿热气就好。可惜啊,那针灸高手死了,他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神医了。
田立功心中只有一个神医,就是董惟一。
董惟一是他师父,当年,田立功从部队复员后进了中药厂,就一直跟着董惟一当学徒。如果不是董惟一和他徒弟李黛玉不清不楚,硬抢他心目中的女神,还弄大了人家的肚子;如果不是赵燕子耍心机把李黛玉介绍给田立功,让他擦屁股;如果不是董惟一死得蹊跷,嫌疑人李黛玉跑了,赵燕子也不会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到他田立功头上,一直诽谤他,揭他的短……那他田立功现在可真的是平步青云,估计早就是市级领导了,难道他这辈子就要败在这条腿和那个泼妇身上?
田立功正恨恨地想着,他的宝贝女儿田蜜兴奋地冲进门来,直接就腻到田立功身上了。
“爸,我可给你找着秘方了,古代的,专门治风湿病的偏方,绝对管用,华佗都用它配麻药。还有针灸,哎哟,我找到世界上最厉害的高手了,指哪儿打哪儿,都能扎跑混混,扎你这条腿,那真是小菜一碟。你就瞧好吧,我保证让你健步如飞……”
田蜜迫不及待地说了半天,发现父母都惊讶地看着自己,才神色一正,说找到了一位针灸大师。
田立功一听就泄了气,针灸大师只有一位,可惜他死了,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高手了。
田蜜不服气地说:“我这位可不一样,他的师父是古人,我都跟他打赌了,他要是能治好你……”
张华担心地问女儿:“你就怎么着?”
田蜜嬉皮笑脸地回答:“我就……嫁给他。”
田立功和张华惊讶地一起站起来,田蜜还是嘻嘻哈哈的,一点也没当回事,嘴里说着:“老爸老妈,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
田蜜说完一头就扎进了卫生间,田立功和张华坐在沙发上紧张地你看我,我看你。卫生间里传出流水的“哗哗”声,还有田蜜用英语韩文中文混杂着唱歌。
“……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除了你我谁都不要……Nobody Nobody……”
田立功两口子听得面面相觑,老公安张华同志也跟破案终于找到线索一样,长舒一口气,他们的宝贝闺女,谈恋爱了。
2
星期天的清晨,中药厂职工宿舍静悄悄的,那些20世纪70年代盖的老平房一排排地站着,破败着,凭吊着旧日“工人老大哥”的辉煌。它们在周围高楼林立的氛围中,毫无生命的迹象,就像一个地洞,里面趴着草根阶层,跟田鼠似的偶尔露个头,仰头看着不属于他们的繁华。
一切都慵懒着,被时代遗弃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
只有赵燕子,还跟个陀螺似的照转着,亢奋着,计划着。她扎着围裙,端着饭锅过来,看半夏和衣靠在床头上还在睡觉,赵燕子立即就拍打儿子:“快起来,太阳照屁股了!”
紫苏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抱怨着:“妈,一大早的,你吆喝什么,大星期天的。”
赵燕子一见紫苏,想起大事来了,赶紧吩咐她,吃完饭跟她去相亲。赵燕子一提相亲,立即跟打了激素似的,忙着摆筷子,自己规划着,今年一定得嫁出闺女去,不然怎么让儿子往家领媳妇?
一想起儿女的婚姻大事,赵燕子饭也不吃了,无限憧憬着幸福生活。她未来的世界里只有孙子、媳妇,还有亲家。赵燕子立即站起来,打开抽屉,戴上花镜,开始坐床上数存折,还在自言自语规划着,给儿子买二手房,房子首付也是大钱,她不能光靠在夜市卖袜子了,就是白天也得加班,她得和城管打游击。等儿子结婚时大操大办一把,她得让老同事都看看,特别得给田立功看看,赵燕子挤对不死,又站起来了……
半夏反常地没和赵燕子掰扯,呆呆地透过窗户玻璃,看门外那枝桃花。他似乎看见了,在某个地方的楼下,桃花绽放,有个叫田蜜的女孩,正站在窗前向着他招手,田蜜说:“你敢赌吗?”
半夏开始大口喝稀饭,似乎对面就站着那个挑衅的小女生,就看着他喝稀饭。饮食男女,爱总和吃联系在一起,半夏觉得他妈煮的小米粥都带着甜味,他的心已经飞到另一张餐桌上。
田立功家的早餐丰盛多了,牛奶豆浆,煎蛋煎培根,烤面包,看得人眼花缭乱。田立功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腿疼了一宿都没睡着。
张华担心地扶他坐下说:“要不我去给你买副护膝对付着?”
“嗯,也只好这样了。我下周要去科委开会,可不能让领导看出来。”
田蜜根本就不把她父母的顾虑当回事,因为她坚持认为,老爸的腿不成问题,因为那位针灸高手答应要上门来治。
田立功立即催促:“那就赶紧来,我可等不及了。”但是张华手里的筷子都掉桌子上了:“那小子是个电工!他会针灸,这哪儿跟哪儿呀?那是人,不是电线。”
田蜜不高兴了,拿起一片面包就走,进了自己房间再不出来了。张华气得拿手指着,却一点辙没有。张华立即就分析出来了,那小子不只是会针灸那么简单,没准就是他们家未来的女婿。
田立功倒兴奋起来,女婿好啊,要是有个会针灸的女婿,那他就有枪了。所以他让田蜜尽快把那高手带回家。
田蜜终于乐了,还“啪”的一声在田立功脸上亲了一口。田立功似乎比她还得意,闺女可中了他的计了。
田立功斗志昂扬地重新开始吃饭。他咳嗽一声,十足的领导范儿,他对张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我要彻底让赵燕子闭嘴,她这些年闹来闹去就一个原因。”
田立功直拍大腿,演讲似的说了半天,就是围绕着这条腿。董惟一当年给他针灸治好了腿,赵燕子就认为她男人救了他的命,这就是小市民见识。所以,田立功一旦不答应她的无理要求,她就翻腾旧账,说他恩将仇报,弄得全厂都以为田立功欠她的。现在好了,要是田蜜找的那小子真能治好他,他田立功就得让她看看,离了董惟一那把针,地球一样转。
爱情的确带着阴谋,在一个官迷眼里,他那条腿,就是政治;那把针,就是武器,一切跟爱无关。
3
这个春天对董半夏和田蜜来说,似乎多了一层含义,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深藏在眼睛里,却暴露在举手投足间。
特别是半夏,整个人都变了,他一天里最隆重的事变成了上夜校。
田蜜现在站在讲台上轻松多了,似乎备课准备得很充分,只讲给一个人听。大屏幕上是古诗《相思》,田蜜在念着,眼睛却看着下面坐着的半夏,带着点试探,带着点挑衅。
她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王维写的,她故意说:“只要谈过恋爱的,肯定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半夏紧张地低下头,不敢看上面。
田蜜继续挑逗说:“没错,这是一首爱情诗,本来是传达男女爱情的。可是,有人却有另类看法,他认为,红豆是毒药,在《本草纲目》里说它是相思木的种子,别看外表漂亮,但有大毒,几粒种子就能毒死一头大象……”
半夏终于抬起头来了,不服气地盯着田蜜。
田蜜得意地继续鼓动:“这其实是‘最辣’、‘最酷’的一种诠释,现实也是这样,最美好的东西往往带着最大的痛苦和危险。比如罂粟,它的花最漂亮,可它也是最可怕的毒品。”
半夏的目光终于接上了田蜜的目光,田蜜笑了,故意再次试探着说:“爱情也是,甜蜜里带着刺,就看有没有人敢于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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