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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32年11月2日,《中共东满特委给省委的报告》中的一段——这不就是遗书吗?
童长荣患的是肺病。冬天屋里暖和,出得门去,空气干冷得滴水成冰,立刻咳嗽不止。冬天又是敌人重要的“讨伐”季节,特委机关这儿一天,那儿一宿,到处钻山沟、打游击,就咳血了。
朝鲜(族)同志汉话说得流利的不多,能驾驭汉字的就更少得可怜了,写文件、报告,几乎全靠他一支笔。有点儿空闲,就在煤油灯下疾书,吐痰是黑的,咳血是红的。忽然有一天,手脚麻木,拿不住笔了。他以为是累的,站起来想活动活动身子骨,人却摔倒了。找个医生一看,竟然中风,半身不遂。
大冷的天,别人没觉得怎么的,童长荣瑟瑟发抖。大家也没觉得奇怪,南方人嘛,不抗冻。谁知一会儿又大汗淋漓起来,这不是打摆子吗?可这病,在东北通常都是夏天才得的呀?
一次,在延吉县朝阳川开会,赤卫队报告日本子来了。县委的同志拉着童长荣往山上跑,他说别管我,快组织群众转移。群众都上山了,他和县委的老王刚出村子,就被敌人发现了,子弹从头上、身边嗖嗖飞过,噗噗钻进脚前脚后的雪地里。童长荣病弱的身子跑不快,老王就拉着他跑。跑进一条山沟,童长荣被打倒了,老王背起他跑。童长荣大喊:放下,放下,别管我!老王哪里肯听,跑过一座山包,老王把胳膊负伤的童长荣埋在雪窝子里,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在身后背着,像背着个人似的,好歹把敌人引开了。
负伤后失血过多,加上不断咳血,童长荣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一个同志冒着生命危险,给他搞来两瓶鱼肝油,让他补养身子,他送给了伤员。他说:我要是吃了,他还会去冒险。
一个童长荣,一个后面将要写到的魏拯民,浑身是病。在东北这种环境里,他们实际上是挺熬不过几个冬天的。而随着条件的日趋恶化,就是那些健壮的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又有多少熬撑到了最后?
一个二十四岁、生命之火本该像朝阳旭日般光华灿烂的特委书记,在用那只勉强能够拿起笔的手,写着请省委派人来接续自己未竟的事业的文字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又是一种怎样的布尔什维克节操、情怀?
1933年冬至1934年春,日伪对东满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讨伐”。童长荣拖着骨瘦如柴的久病之躯,带领部分游击队员,在大小汪清的深山密林中与敌战斗、周旋。3月21日,敌人拉网搜山,在十里坪东南岔被敌包围。战斗中,童长荣身负重伤。一直在他身边照料生活的朝鲜族女队员崔今淑,将他背到一个山洞里,因流血太多,第二天牺牲。
这里还要续上不可忘却的一笔:为了不让敌人糟蹋特委书记的遗体,二十二岁的崔今淑守在洞口,直至打光子弹,壮烈牺牲。
他在东满工作达二年之久,同时也有些成绩的,如游击队的建立,打击了一些派争分子等等。在这次代表团去后,他起了很好的作用,反对派争斗争,现在是异常坚决的。他很有工作能力,在政治上组织上比较强,而且于党极忠实,他具有一副敏锐的观察力量。
在我离开东满三四天后,他因审问民生团的问题,吐了几天的血(现在不知道好否,他有信给省委)。但是他是东满党内一个有力的人。现在如果没有一个中坚同志是没有办法的。
以上摘自1933年10月25日《中共东满党团特委工作报告》,作者为杨波。
写于1938年(无月日)的《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二军之产生及其发展的经过》,则说:
在烈士童长荣同志领导之下,开始了反民生团斗争。
在日寇占领下的东北,还要像国民党统治下的关内一样,搞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根子在博古、康生那儿,甚至可以追到共产国际去。反“民生团”斗争,直接的关系好像没有,可间接的呢?而对于这一切,毫无疑义,满洲省委都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东满作为推行这一切的典型(当时叫“模型”),当然有其特殊的复杂的背景,那作为东满特委书记、“东满党内一个有力的人”,能辞其咎吗?
其实,换了谁,这场灾难都是难以避免的——问题的严重和可怕性,也恰恰就在这里。
搞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在童长荣生前就已自上而下地纠正了,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杀害忠诚的布尔什维克的反“民生团”呢?倘若九泉下有知,他会像后来已知的挺长的历史时期那样,对此不置一词,保持沉默吗?
二、杨靖宇挥戈南满
第8章 挺进东边道
“抗日联军”
“九一八”事变两周年这一天,磐石中心县委和南满游击队,在磐石西玻璃河套猪腰岭召开会议,将红32军南满游击队改编为东北人民革命军第1军第1独立师。师长兼政委杨靖宇,参谋长李红光,政治部主任宋铁岩。师部设政治部、参谋处、军需处、军医处及政治保安连。全师辖两个团,1团长袁德胜,政委朴翰宗,参谋长李松坡;3团长韩浩,政委曹国安,政治部主任李明山。师部加两个团共300人,另有一个南满第1游击大队80余人。
10月27日,杨靖宇率师部、保安连和3团南渡辉发江,挺进东边道。
年底,1团也南下与主力会合了。
1军2师是1934年11月组建的,只有一个团和一个少年营。3师是1936年5月成立的,有两个团。而这时只有一个独立师的1军,为什么要离开磐石根据地南下东边道?直接原因是日寇对这支共产党领导的比较正规的抗日武装盯得很紧,10月1日调集万余日伪军对磐石地区进行“讨伐”,根本原因是要开辟新区,扩大游击区域。7月1日,省委即指示中心县委和游击队:“赤色游击队目前的主要任务不是死死的守住那个狭小的根据地,而是要扩大游击运动,开展反日的游击区域。”在满洲省委的战略构想上,磐石游击队并非局限于磐石地区,这在“红32军南满游击队”的“南满”二字上,也能体现出来。把杨靖宇这样“政治上在满表现得最坚决”的人物派到磐石,瞩目的也是整个南满。
后来的东北抗战史证明,谁死守旧区谁受损失,开辟新区即获发展。
1军是最早动作起来的。
“道”为行政区划名。1914年,北洋政府将东北划为3省10道,东边道为10道之一,隶属奉天省,辖20余县,主要为今天吉林南部的通化地区和辽宁东部各县,包括笔者家乡本溪市的桓仁县。“九一八”事变后,遍及辽东、吉南的唐聚五的辽宁民众自卫军,就是在桓仁誓师抗日的。东边道是山区,重峦叠嶂,古木参天,是打游击的天然去处,更兼民风古朴、强悍,富反抗性。儿时听老辈人讲,民间管东北易帜叫“民国了”,什么“民国”、“官国”的,反正都是官家、官府,关老百姓屁事?这回国难当头,唐聚五举义,老百姓那心态可就大不同了,咱是中国人,咱这疙瘩还是中国地,小日本子想占没门儿!东边道几乎清一色的青天白日旗帜,许多县城,包括一些乡下,家家挂红灯。
义勇军失败后,许多队伍上山成了山林队。前面说过,一个县就有几十支千多人,甚至几千人的山林队。义勇军兴起时,是指望关内出兵,配合反攻的。如今,邓铁梅牺牲,特别是唐聚五进关,对大家打击很大,厌恶、怨恨国民党,有种被出卖了的感觉。没指望了,东三省没救了,大大小小的山林队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尽管如此,东边道仍然枪声不断,日伪军难有一天不被袭击的。只是一些队伍匪化倾向日趋严重。也是没法子的事,要吃要喝要生存呀。有的有心下山投降,当个顺民过日子,也不大敢。
反复无常原是胡子的本性之一,投降后又不被信任,待遇也不好,有的降了又反了。这时期鬼子对降队的办法,除缴械外,用鬼子的话讲叫“严重处分”,即杀掉,特别是头子、骨干。1932年12月,磐石“三江好”头子与关东军司令部小越大尉联系,要率部下800余人投降,约定22日在烟筒山车站北广场集结,举行受降式。小越假作交涉,将17名头目带进车站,鬼子就动手了。车站内和广场上一场混战,“三江好”遗尸300多具,头目几乎全被打死。辉南县报号“野骡子”的山林队,1933年投降后,100多人被机枪射杀,只跑掉1人。“殿臣”头子,觉得自己有1000多人,投降后怎么也能弄个一官半职,结果被日本宪兵炸死。为掩人耳目,鬼子又花2000元将其厚葬。
就在这时,杨靖宇率独立师来了,用山林队和老百姓的话讲,是“红军来了”。
山林队各有各的地盘,保护自己的地盘,不吃窝边草,当地人则为其当耳目、做眼线。一些山林队还互通情报,用胡子的行话叫“传海页子”(海页子,又称“叶子”,即信件、消息)。开头搞不清独立师的底细,以为是日本人派过来的便衣队,待到和邵本良打了几仗,都说这红军了不得呀,把邵本良的老窝都端了。后面将会写到,邵本良是东边道赫赫有名的惯匪出身的伪团长,日本人养的一条狗,山林队最怵这小子了。
一不投降、不出卖、不扰民,反日到底;二没收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财产充作抗日军费;三维护民众利益,不妨碍民众反日斗争,武装民众共同抗日。这是满洲省委提出的与义勇军、山林队联合抗战的三项条件,而这时在东边道迅速传开的,则是1军独立成立宣言中的四条,内容基本一致。
“老长青”首领隋长青,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精干利索。他从小给人放牛,河涨水,淹死只牛崽,干两年一只牛崽的债反倒更多了,一气之下当了胡子。此人素讲忠义,处事公道,只绑大户,不祸害百姓,在绿林中威望很高。事变后,实心实意打鬼子,敢碰硬。他说咱是中国人,东三省要是在咱这茬人手里弄丢了,还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先人 ?'…'自结识杨靖宇后,就率队随1军活动,转战濛江、辉南、辑安、临江、柳河等县,不断袭击敌人。党可以在他的队伍中组建政治部、反日会,他患病时,就把队伍交给1军指挥。这在其他的山林队中是难以想象的。在磐石中心县委和1军写给省委的报告中,说“第一好的部队李长青(隋长青——笔者)”,“抗日军和我军最密切的是老长青的部队”。
隋长青与杨靖宇第一次见面,是在金川县龙泉镇附近山上。事先约好的。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布置妥当了,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他是真心实意想见识见识这位红军司令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呢?江湖中人,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是半点儿差池也出不得的。
已是1934年1月了,山林沟壑被积雪埋压着,阳光下格外刺眼,非白色的物体也就格外显眼。远远地,山下来了一个人,没人留意。大家眯缝眼睛,等待出现的是一队人马。司令出行,世道这么乱,要见的又是一帮素昧平生的胡子,不说倾巢出动,起码也得带上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壮汉呀?
约定时间快到了,也不见动静,那人却来到半山腰了,听到“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了。这人大高个,戴顶庄稼人常见的那种狗皮帽子,穿件日本黄呢军大衣,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呼出的哈气立即在干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眉毛、胡子和帽子上结着白霜。
是杨司令!之前到1军“传海页子”的小头目叫了起来。
隋长青先是愕然,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杨靖宇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他扑通跪倒雪地上,磕了个头,然后昂首道:百闻不如一见,俺隋长青服了你了。杨司令,从今儿个起,俺这一百来斤和一百多个弟兄都交给你了。
在通化县山林队中,“海乐子”朱海乐也算得个有影响的人物。他自称“抗日救国军团长”,和鬼子打几仗都吃亏了,心不甘,又没辙,觉得窝囊。听说来了个红军杨司令,打鬼子厉害,就派人“传海页子”,要求“碰马”(见面)。
这一天,两个人在通化县三岔河见面了,朱海乐杀猪宰羊,盛情款待。大海碗,老白干,“叮咣”一碰,朱海乐道:杨司令今儿个能赏光见俺,俺朱海乐三生有幸了。
杨靖宇笑笑:你是朱(猪),俺是杨(羊),咱们朱(猪)杨(羊)一圈,日本子可是要杀朱(猪)宰杨(羊)的呀。
朱海乐哈哈大笑:有杨司令当家,俺朱海乐就是老虎了,俺这老伙计也该好好开开小鬼子的洋荤了。
说着,抽出腰间那支大镜面匣子枪:司令你看,大狗头,通天挡,满槽,金机,百发百中,在这旮旯谁也比不了。俺就是有了这支枪,才拉起这支队伍的。
就瞅着杨靖宇腰间的枪套,问:杨司令,你用的什么枪?
杨靖宇道:三号匣子,没你的好。
朱海乐略一思忖,随即立起,将他的宝贝双手举过头顶:杨司令,你指挥千军万马,这支枪就送给你了,算是俺对司令赏脸的见面礼,也是俺和弟兄们跟司令抗日的一片心意。
宝刀、骏马,自古英雄所爱。这支枪在朱海乐心中的分量,是谁都晓得的。杨靖宇赶紧将他扶坐下,动情地道:朱团长,你的心意俺领了。你是带兵打仗的人,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这支枪在你手里有大用场。
朱海乐脸一沉:司令不收下这支枪,就是没看得起俺。
这支大镜面匣子枪,就是杨靖宇牺牲前手中向敌人喷吐火焰的双枪之一,如今陈列在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里。
杨靖宇让副官去保安连选两支最新的三八大盖,连同自己那支三号匣子和枪套,一并送给朱海乐。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朱团长,说一千,道一万,咱们今儿个见面,就是一个意思,同心协力打日本子。你说是不是?
朱海乐显然不习惯握手这种比较现代的礼节。像隋长青一样,这些山林队首领习惯而且尊贵的礼节是跪拜,只是那膝盖可不是轻易会弯下的。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一弯,被杨靖宇一把扶住,两双大手就热乎乎地握了个满把。
朱海乐眼噙热泪:杨司令,从今儿个起,你说打到哪儿,俺朱海乐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大的、小的,所有鸭绿江北、沿着老龙岗山一带主要的抗日军,皆向我们靠拢,完全在我们领导之下,组织了东北抗日联军及其总指挥部。取消了他们的山头,改换为第×支队的名称。至于群众,都说我们才是真正抗日的,看我们的队伍如同救星一般。
以上文字,摘自满洲省委巡视员小孟(韩光,离休前为中纪委常务书记——笔者)1934年4月23日给省委的报告《南满抗日游击运动》。
4月1日,在濛江县那尔轰附近的城墙砬子,杨靖宇主持召开了1军与16支山林队的“东北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成立大会,并代表满洲省委首先讲话,分析了东北的形势,阐明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山林队首领也纷纷发言,表示赞同统一战线,愿随共产党抗日到底。
韩光在《南满抗日游击运动》中写道:
选举总指挥部人员的时候,尤为郑重,皆采用投票法,当时室内则鸦雀无声,选总指挥票十七张,十六张写着杨司令。总参谋长我们得九票,赵参谋长七票,结果还是我们的参谋长当选了。总政治部主任也是我们当选了。所以形成了我们的司令部,即是总指挥部。老长青为副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