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维撑了几轮才死,让别人接过地盘。手臂有些酸,胳膊上的肌肉估计真要重新练了。他坐公车原路回去,到了地儿,没等到观光车,看旁边那排单车,围着转了几转,只有几辆用的是卡后轮的老式锁,装着系鞋带,拿砖头砸开了一辆,骑着就往半山腰走。进了疗养院,就是个大下坡,两道的银杏树又高又直的,叶子簌簌的落下来。严维出了一身汗,骑的正开心,看着下坡就撒开双手双脚,闭着眼睛冲了下去,风声呼呼的扑着耳朵。前面的车喇叭声响的很不是时候。
严维睁开眼睛骂了一句娘,用力往旁边拐了一下,弧度不够,有人从旁边用力拽了他一把,两个人坐倒在地上,车擦着鞋子过去了。仔细看,是郁林。那个人手心全是汗,手跟铁箍一样的箍着他,微微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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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箍,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严维被车灯亮晃晃的照着,才知道人死前往事历历在目会连环画般放一遍,原来也不是个定数。他蒙在那里,空空白白的,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觉得满心的苦,这样东奔西走的一辈子,被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劲鼓的再足,也是场竹篮打水,越是折腾,越是瞎忙,胸口梗着口气,恨不能哇哇的哭出来。
严维被郁林箍在怀里,那气才慢慢顺过来,安安静静的拿自个儿的额头抵着他的肩窝。倒是郁林满身的汗,好一会,才拿手去推严维,严维倒赖上了,软着不动。“去哪了,我问你这一天都去哪啦,起来,起来说话!”
严维被推得脑袋后仰,差点晕眩,撑着地爬起来,郁林跟着他起来,铁灰色的西装上脏了,草叶子细细碎碎的沾在上面。郁林身上那种干净的味道,刚才那一搂,从鼻子里灌进去,呛得人酸酸楚楚的。“去外边玩,游戏厅,好多新东西,见都没见过,好新鲜。”
“你多大了,多大了?”郁林几乎是吼了出来。都有些歇斯底里了,他过去从不这样失态,有些人远远的走过来,他这才有些回过神,拽着严维的手腕,半拖半扯的回去。严维就着他,嘴角还蕴着一抹笑,只是偶尔说:“你弄疼我了。”
郁林进了屋,倒渐渐安静下来,两人对看着,只听见郁林的喘气声。郁林看见他那抹笑,呆了呆,这才松手,整整衣服。严维穿着鞋进屋,在茶几上找到个纸巾筒,笑嘻嘻的看着他:“呐,擦擦,瞧你一头的汗。”郁林的面色越发的阴沉,好半天才说:“用不着。”
严维看着他,笑了笑:“木木,你舍不得我。”郁林倒是冷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严维点点头:“都说死的时候会害怕,其实也不是个定数,车灯一晃,人就愣在那里了,傻傻的等着它撞,都蒙了,有什么怕不怕的。我那一回,疼死了,撞趴在人行道上,只盼着有人来拉我一把,”他说着,斜眼瞅郁林的神色,那人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又是惊怒,又是后怕。严维哈哈笑了起来:“我直到躺在地上,才懂得要怕起来,我只怕我真那么死了,我怕你难受,心里不好过。”
他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又轻又模糊,严维朝郁林走了几步,认认真真的看着郁林的脸,眼睛黑白分明,像是两扇木头门板卸了门闩推开后,露出的第一抹光,严维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现在没死成,你还怕什么呢。木木,我往后都听你的……”
那声音像是拨着琴弦,拨一次,弦倒要颤上三颤,从心尖开始抖起来。郁林僵在那里,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窗帘布厚厚悬着,一重又一重,欧式吊灯没亮起来的样子,只是个沉甸甸的摆设,在人的头顶上高悬着,还要提防它砸下来。
严维见郁林迟迟不说话,嘴角那似故作镇定的笑容,终于挂不住。其实谁又能有个底呢,哪来的一道秤,把真心实意都来量一量,谁又能担保它不在岁月里缺斤短两。郁林静静的站了站,“严维……”他似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先叹了一口气,才慢慢的把剩下的字句挤出来。“你晚说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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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维一听,乐得不行,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走了几圈。他又忘了脱鞋,一圈鞋纹留在地板上,用锥子推光的脑壳上,一撮撮新长的发茬,让整个后脑勺看上去青青一片。他这样笑眯眯的,又漫无目的的转了好久,才问出一句。“郁林,你就不怕是你早说了几年吗。”
两个人各自看着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偶尔视线碰到一起,又漫不经心的错开。郁林反手甩上小阳台的门,用手理着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从严维身边走过去,疲惫的不行的模样。严维突然伸出手来,从背后松松勒着他的脖子,像哥们一样勾搭在他背上,轻声说:“我现在粘你,烦着你,惹你生气,是因为我不舍得把你像老黄历一样撕了,再翻过一页新的,老子还喜欢你,所以不会做让自个后悔的事情。但是郁木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乎你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郁林比他高,肩膀也宽了,这样搂着有些吃力。他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不是气极了,猛地抬手,把严维从他背上甩下去,手握得紧紧的,松了一下,又握的更紧了些,大步上了楼梯。严维朝他的背影叫着:“我没你耐心好,我比不上你,你知道的!再错过去,就真他妈的没机会了,我们这一辈子……”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成了嘶嘶的声音。脏腑都在喘着。别他妈错过了,这愿望焦急痛苦的像水龙头一样水花四溅,再满满的溢出来。他对郁林的那些念头,沉甸甸金灿灿的像宝藏一样,让他真觉得为了这份在乎,丢点面子,横刀夺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这样粗俗不堪的人,也只有这份惦记,是像水晶一样透亮,所以敢呈现人前。
二楼哗哗的水声,好半天才停。郁林用冷水擦了擦脸,又用力用手擦了擦,渐渐冷静下来。他取下毛巾,拭干水迹。到了走廊,四周空空的,到处找了找,见客房的门反锁着,这才放心下来。这一场短兵相接,并没给严维再多的机会,严惜短短几天的出国之旅一结束,就背着琴谱奔了回来,住的地方再大,塞两个相见如仇的人,也总是小了。
原先只有郁林在的时候,严维躺在沙发上,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看球赛,也没人管。但多了严惜,才知道那个人还是残留了些纵容,三人挤在一个屋檐,行走起居,都成了一件芒刺在背的事情。严惜只要一出房门,严维就绝不在走廊上走上一走,锁着门,似乎这样能让他觉得安全。
严维在躲着他,严惜从第一眼就知道,不过这是他的地方,他没必要躲着,平时下载电影,刻好一盘盘电视剧,闲了就抱着一篮炸好的薯条,趴在地毯上连续看,富贵把脸凑过来的时候,就往它嘴里塞一两根。郁林每次回来,都能看到饭菜剩了两份,冷的,放到微波炉了叮一下,吃掉自己那份,把另一份送过去。
这样熬了几天,严维开始往外面跑,音响上总是搁着些零钱,严维拿着钱,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一会郁林从soie出来,看到对面严维从对面那条街晃过去,手里一杯豆浆,嘴里叼根油条,看上去已经很认路了。郁林有些心神不宁,跟了一会,那家伙就消失在人堆里。郁林试过把音响上的钱收好,严维没过几天,就来找他:“木头,给点零用,我吃不惯,自己在外面解决吧。”
郁林看着他,眉头似乎要皱,又强忍着,挤出笑来:“你在这里好好住着,身体还没好呢,要吃什么,我带回来就是了。”严维老大不愿意,还是习惯了要往外面走,不知道从哪找到个工作,多少有了些收入,也不怎么求他了,在这屋子里呆的时间越发得少。崔东来过一次,坐到晚上,严维才回来,他的头发半长了,自己打理过,看上去已不是那么糟糕,见了崔东只是笑笑,白衬衣,黑西裤,袖子挽到胳膊肘。
“过得不错嘛他。”他们寒暄了几句,郁林似乎有些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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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不错嘛他。”他们寒暄了几句,郁林似乎有些走神,顿了顿,才应了声,皱了皱眉。崔东听著严惜吃薯条的声音,偶尔插几句话,“恭喜。操心了好几年,终於可以不用管了。”
郁林转过头来看他,严惜也掉过脑袋,崔东愕然,扬眉笑了下:“怎麽了。”严惜从毛毯上坐起来,“你们聊。”走过郁林的时候,嘴角像是嘲笑般的撇了撇,惹得郁林眉头皱的更紧了。电视里的突然枪声隆隆的,爆破声一阵厉害过一阵,音量又大,总让人觉得整个客厅都在震,眼皮直跳,老感觉心神不宁。
郁林好久才说:“我觉得他这样,老在外面晃……不好。”崔东隔了个沙发,说:“啊,什麽?声音大点。”“我是说他不行,外面乱著,他都不懂,不如别出去,也省心……”崔东侧著耳朵听,战争片的声音还是硝烟弥漫的,什麽句子都抓不到,於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抓起遥控器,按了静音。
“说什麽呢?”崔东问他,把遥控器重新扔回沙发上。
周围骤然安静了,几乎能听到老猫打呼的声音。郁林拿过一边的书,打开,慢慢的抚平书页上的折痕。“没有。”
郁林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严维看场子的地方,那条路乱糟糟的,很窄,车几乎开不进去。两边是暗蓝色和暗红色霓虹灯点缀的理发厅,黑色的大塑料袋叠放著堆在K厅的後门,严维和几个人蹲在路旁,捧著饭盒,埋头吃著。刚下完一场冷雨,到处都是积水,水油腻腻的淌进没了下水井盖遮掩的黑窟窿里。天有些冷下来,饭腾著热气,人人竖著雪白的衬衣领子。
那夥人原本还说笑著,见那辆车的车灯在眼前暗下去,都瞪著眼睛。这个推那个:“找你的?”“我可不认识。”严维也推攘著,“找你的吧。”後门开了条缝,有人嚎了句什麽,这几个人就端著饭盒陆陆续续进去了。郁林摇下车窗,等了几分锺,严维才蹑手蹑脚的绕出来,“嘿,你怎麽来了。”
郁林看著他,说:“上来吧。”严维没动,郁林笑了下,“上来啊。”严维慢吞吞蹭过来,蹲下去,头微微探进车里,“干嘛?”
郁林想从里面推开车门,让严维坐进来,只是那家夥正蹲著,要推门非打著他不可。原来两个人做什麽事情都一个调,配合完美,现在却事事磕磕绊绊。严维耙著头发,口里说:“我上班呢。”好半天才後退了半步,让郁林把车门推开。严维坐进去,靠著舒适的椅背,轻笑著:“来这里干什麽,那些人都精著呢,要知道我认识个有钱的,以後还捞得著什麽便宜。”
他伸手探到裤兜里,摸出盒烟,已经被坐得有些变型了。郁林从後视镜里,看见他嘴里叼著个烟卷,到处找火机的样子,喉结动了动,扬手就把那盒东西扔了出去。严维有些吓到了,把那根烟拿出来,握在掌心里,笑著说:“我就偶尔抽抽,没烟瘾。”郁林皱著眉头,低声说著:“跟谁学的,扔了。”他看严维呆著,又低吼了句:“扔了。”
郁林看著严维发泄似的把揉碎的烟卷丢了出去,才俯身替他系上安全带,慢慢的倒车绕出去。“你从哪里买的假证件。最近查的严。身份证什麽的,等都补办好了,再出去闯闯,也不迟。”严维看著窗外,哈哈笑著:“没事,我自己担著呢,在家……屋子里呆著实在是没意思。都弄成这样了,还指望著让你养著,算个什麽事啊。”
郁林把耳麦带上,自古自的开车看路。车灯很柔和,照著他端正的侧脸,他的气场像个龙卷风的漩涡。严维想著他们年轻的时候,事事顺著他的郁林,身形欣长的像灌木丛里的一株乔木,穿著白色的,没有一点污渍的套头毛衣,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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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天气刚冷下来,学校里衣服都穿的参差不齐。有人早早套上了毛衣毛裤,有人还是短袖,早晚特别冷的时候,外面才套上校服外套。接下来连降几场雨,一天冷似一天,严维竖著领子挨著,拉链只肯拉到胸口,打扮的“不怕冷”些,似乎也成了气概。
但那也是晚秋的事。进了腊月,多大的气概也给磨得没了影。进了教室,个个形容臃肿,郁林外套底下是一身高领的黑色毛衣,领口露著点白衬衣的领角,穿的很靠谱。正在混慢班的严维不行,挺精神机灵的一个人,每到了冬天就蔫了。头发睡觉醒来乱七八糟的,被枕头弄的翘一块扁一块,也敢出门。他来来去去没件正经的冬衣,外头又冷,只好一股脑穿著,显得外套下鼓鼓囊囊,边走边擦眼屎。也不是不喜欢干干净净,只是天一冷就赖床,就浑身都懒。懒和形象是天敌。
他哥们到了冬天和他八九差不离,特别是没另一半的,嫌冷,一周洗一次澡,越发邋遢。有几个还开始长胡子,嘴巴上面毛绒绒覆一层黑毛,不知道剃,长相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郁林开头还找过严维几次,严维冻得只想著冷啊冷啊,都是敷衍几句,渐渐的各忙各的。到了月中,有哥们说哪家游戏厅装了暖气,几个人乐得兴冲冲的翘课。学校东角有堵墙,比旁边都矮了半个身子,虽然上面洒满玻璃渣,还是一翻就过去了。翻出去後,玩俄罗斯方块,玩ARC,磨一个下午。晚自习点名的时候才逛回来。
就这样混到接近圣诞,街边的小卖铺,都换上了过洋节日的摆设。圣诞树上挂满红封,最开始店老板还喜欢往利是红封里赛个一角两角的,後来被偷怕了,全改成空的。每家店门口都摆了两三个长方形的红塑料筐,里面装满贺卡,有指头长的卡片,也有巴掌长的,书本那麽长的,最贵的一打开就播音乐,小红灯泡一闪一闪的。严维蹲下去挑了会,大概是想送人,沾了一手金粉後,又觉得没意思,手插在裤兜站起来。
学校隔壁新开了家面馆,面宽,量足,吃饱了,严维他们几个时常就坐在店外的铁栏上晒太阳,一边晒一边揉眼睛,打哈欠。有撞过郁林几次,七八个女娃,两三个男的,一起走,郁林走在队伍後面,不怎麽合群,偶尔应几句。严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好看,就不乐意让郁林看见,往往偏著头,直到他们走过去。两个人生疏些熟络些,也就是那回事,只要不伤筋动骨,都是无伤大雅。
本来这个冬天就要晃过去的,又来了场寒流,气势汹汹的,淅淅沥沥的下雨,听广播,说哪里的雪积得脚那麽深了,哪里的雪积得腿那麽深了。严维终於病了一回,书包里塞卷厕纸,走哪都擤鼻子,越发不雅,後来还发点烧。一夥人下楼梯的时候,哥们都不肯老老实实的走台阶,要麽四阶五阶的跳下来,要麽顺著扶手滑。严维那天带点小烧,带点小鼻涕,顺著扶手跐溜一下滑下去,头一昏,身子一晃,直接从这层台阶翻到那层台阶,旁边的人都看傻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