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话,没有再来看律,直接随著部队走了。
当时的状况实在太混乱,士兵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狭小的帐篷里还有人在,纷纷带著自己的东西离开,把律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哭过之後只觉得很累,然後就昏昏沈沈的什麽也不记得了。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子被层层棉被压的丝毫不能动弹。
身上某些地方难受的发痒,尤其是手指脚趾,以及耳朵之类的地方。
周围很安静,却又陌生,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他歪了歪头,那是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
靠近床沿处搁著一个脑袋,正发出轻微的鼾声,好象睡的很熟。律又把头伸出去一点,才认出是罗兰。
他正趴在床边,疲惫的闭著双眼,沈沈的睡著了,律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地方看见毫无防备的罗兰,觉得像在做梦。
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真的走过很远的路,见过格里佩特?
还是说……现在眼前的才是梦境?
律愣愣的看著罗兰温和的睡脸,他一直觉得罗兰很漂亮,那种很温柔的漂亮,漂亮到不应该上战场,成为与国家敌对的战士。
他应该是那种,在洒满阳光的书桌前,安静的看书或是写书的人,动荡两个字并不适合他。
这样的想法很早就有,却只有像现在这麽安静的时候,才清楚的浮现出来。
律一不小心动了一下,罗兰立刻惊醒,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抬头望著律,迷糊的一笑。
“你醒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迷糊,律突然语塞,刚才想好的嘲讽和冷话突然全都记不起来了,只能低低的恩了一声。
罗兰又眨了几下眼,毫不掩饰伸了个懒腰,才总算彻底精神。
“要是我们再晚一点发现你,你就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律险些说出“死了才好”,却还是硬生生的压下去了,他现在什麽也不想说。长久的刺激,压抑,伤害,被人抛弃,结合在一起,把所有的脾气都冲散了。
悲伤的极致,就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律现在的心情正是如此,愤怒,伤心,憎恨,全都不见了,心里有一部分已经被抽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我本来就是过来看看你,没想到居然睡著了,”罗兰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为了能赢,好几天没睡。”
“珊琦还好吗?”律静静的开口问,除了这个,他想不起其他能说的话。
“她没事,你其实下手不重,没把她打昏。”
听到罗兰闲聊一般的语气,律惊异的抬起头。
“她可是常年跟著我打仗的人,又不是柔弱的小女孩,要是来真的,你都未必打得过她。”
律点了一下头,第一次被俘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珊琦的身手。
“她是太喜欢你,才什麽都顺著你,你明白吗?”
“那又怎样?我都成了这副样子,难道你还希望我能回应她?”律冷笑,那个熟悉的,脸皮极厚的罗兰又回来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那天你没做那种恶心的事,倒还有希望。”律瞥了他一眼,厌烦的闭上眼睛。
罗兰也没有反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後,才传来低沈的声音。
“律……要是你做成了一直想做的事情,会高兴吗?”
律依旧闭著眼睛不理他。
“你逃走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格里佩特也不要再见到你,希望你不要再留在这个国家。”
“我在你们面前,真的就这麽碍眼吗?”律睁开眼睛,从被子里伸出手,看著上面一块块的红痕,在帐篷里被冻了一回,冻疮又多了不少,大概很难痊愈了。
“与你无关,都是我和他的罪。”
“那,你就和他一样,快点放我走吧,然後我马上离开这个国家,今後是生是死,都和你们再也没有关系,这样你满意吗?”
罗兰摇头:“现在不能让你走。”
“留著继续满足你的兽欲?一边玩弄我一边想著自己压著的是格里佩特,很开心吗?”律咬著牙。
“我以为会很开心……”罗兰的声音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律就眼睁睁的看著他慢慢低下头,埋进双臂间。
“我不想打仗……”罗兰轻声道,“赢了也开心不起来……”
“那就不要打,又没人逼你。”律冷冷的说。
“不可能,已经停不下来了,格里佩特是波伦谢克的敌人,只要他一天不死,就永远都是。”
罗兰说著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停了几秒锺以後,一下子拉开门。
门外传来女孩的惊叫,律太熟悉那个声音了,是珊琦。
“你在外面怎麽也不敲门?我又不会不让你进来。”罗兰温和的笑了笑,闪身让开。
“我以为你们在谈什麽事情,不敢打搅。”珊琦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太精神,没有平时的活力。
律望著她疲惫的脸,突然有种强烈的负罪感。
尤其是珊琦对自己笑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真诚,似乎完全不懂得讨厌一个人。
她的脸上贴著一块纱布,说是被炮弹碎片炸到的,解释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要是换做国都的千金小姐,早哭的不成人形。律觉得文学社的人有难以理解的韧性,明明看起来都比正统军队弱的多,却击不垮。他们好象没有极限。
激战过後,又陷入了短暂的休战期,律所在的这座小楼是从前国道上的旅馆,废弃之後,被文学社占领,改建成临时医院。罗兰依旧细心,把他安排在单独的房间里休息。
“如果你一定要走,也请等身体康复以後,像你现在这样,走不到国境线就死了。”罗兰说了律无法反驳的话,事实确实如此。
於是他又变成了每天独自发呆的病人,从第一次遇见罗兰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在重复,被捕,逃脱,又被捕,再次逃脱……直到现在第三次失去自由。不过他全当罗兰会履行诺言,一个人的时候开始计划著康复後要去哪里。
出了国境往南走吧,去温暖一点的,从来没有去过的国家,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找一份工作,余生就这麽平淡的过也不错。
一旦这麽想了,心情居然渐渐的好起来,缇桑的事,罗兰和格里佩特的战斗,曾经受过的伤害,都仿佛变成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
要能觉得快乐,就得不断的把难过的事情忘记。
至少,律觉得自己应该比罗兰幸福,过去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他,现在他们的身份不再是敌人与俘虏,视野反而开阔起来,他发现罗兰总是一个人发呆,有时候站在路边,有时候沿著国道慢慢的走,而无论他身在何处,视线总投向遥远的南方。
律的潜意识里知道他和格里佩特一定有一段漫长的渊源,却不好意思开口问。
何况他现在已经跟缇桑的事没有关系,只是接受罗兰的补偿,等身体康复以後远走他乡。
唯一有一点在乎的,还是珊琦,律始终觉得自己对她有些愧疚,却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问过她,珊琦却笑:“如果你真想补偿,就把格里佩特杀了吧,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恨他一个人。”
“为什麽?”律同样也不明白,为何文学社的人都对这个人如此的恨之入骨。
“只是对我的话,是因为他夺走了我哥哥,而对所有文学社的人来说,他是个骗子,背叛了罗兰,背叛了所有波伦谢克城的人。”珊琦只有在提到格里佩特时,脸上才会有和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
“当初他率领大家反抗先帝统治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什麽会保留北方的部落制生活永世不变,什麽自己不会称帝,等牺牲了那麽多人,终於赢了,他又突然摇身一变,拉拢那些王公贵族,还和北方划清界限!骗子!小人!!”
“可是……赫琪跟著他走了,难道他没有一点做的正确的地方的吗?”
珊琦苦笑:“在权力和统治之下原本就没有对错,我们憎恨的不是他做了王,而是用谎言才做了王!!他欺骗了我们所有人!”
“所以你们才……这麽恨他?恨到不杀死他就不罢休?”律觉得不可思议,他尚未懂事的时候就失去了故乡,不明白缇桑人之间的苦恨。
“我们的事,你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珊琦抬头宽慰似的一笑,律觉得那种笑容里似乎隐含著什麽东西,自己却看不清。
等要再想辨别的时候珊琦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和他说笑。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律是在晚上见到罗兰时,才明白珊琦白天那番话的含义。罗兰是在找她,自从在律的病房里呆过之後,她就失去了踪影,整个营地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我怀疑她一个人去找格里佩特了。”
听到罗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律皱了一下眉:“你怎麽肯定?也许她是去哪里玩了。”
“你不明白,那孩子一直很想把他杀了,报赫琪被夺走的仇,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现在我们和国都的阵营离的很近,她一定是去了。”
“那你来找我干什麽?还不快和对方联系?”律冷冷的问他。
“如果联系的话就是官方行为,珊琦违反军令是要被开除出文学社的,还要接受处罚。”
“所以你想叫我做向导,自己一个人去找她?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麽温柔的领导者,还是说,这麽没有原则?”律条件发射的讽刺他,不为任何理由。
罗兰笑了笑:“你想说什麽尽管说,只要你肯帮我。”
律冷冷的瞥他一眼:“凭什麽?”
“你不是想做点什麽补偿以前对珊琦的态度吗?现在正好是一个机会,她成功也就罢了,如果失败,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格里佩特的手段,他不是一位绅士。”
律沈默,罗兰再一次抓住他的弱点。
对珊琦的歉意,对格里佩特残忍手段的了解,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要是我不答应,惹火了你可没什麽好处。”律不愿意说出真心话,找著能让自己下台的借口。
“你知道就好。”罗兰笑笑,扔来一套大衣。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说什麽我也不会跟你去。”
“你说。”罗兰没有正面回答。
“赫琪根本不是文学社的人对吗?格里佩特身边究竟有没有你的人?”
“这是两个问题。”
“本质相同。”
罗兰演戏一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回答我的问题。”律向前逼问。
“如你所想的一般。”罗兰微笑。
因为罗兰的偷袭让战线後退到前所未有的接近南方,原本从未感受到战火的南方人第一次了解到战争的恐惧,格里佩特下令,在新的命令发出之前,国都在天黑後戒严。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偶尔有士兵巡逻经过,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夜市此时都关紧了店门,罗兰跟著律在小巷子里穿梭,一点一点的接近宫殿。
“多亏带你来,才这麽容易进城。”罗兰低声赞叹。
“你要知道,和君主长著相似的脸有时也很麻烦,想出城玩的时候,一个没人知道的地道也是很必要的。”律在心里嘲笑自己,过去为了出城游玩而弄的地道,如今竟然成了带敌人进城的路。
不过……也不能称为敌人了,现在他已经不属於任何一方,即使罗兰靠这条路进攻国都,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救人而已,事情结束後会忘记全部。”罗兰像看透他似的。
律掩饰住自己的吃惊,扯开话题:“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如果今後别人做了和珊琦一样的事,难道你一个个的救?这样有军规和没有还有什麽差别?”
“我只为她一个人破例,算我偏心。”罗兰笑。
“为什麽?”
“赫琪走的时候把她托付给我,我不能食言。”
律不明白:“既然他已经离开你?为什麽还要你帮他做事?你又为什麽答应他?”
“赫琪是好人,如果没有他,格里佩特也许早已不在这世上。”
他不在这世上对你来说不是更好?
罗兰矛盾的解释说的律更加迷茫,却没有机会继续追问,宫殿已经近在眼前。
“这里也有秘道,偷偷挖的。”律一边说著,一边拉开一堵墙下的蔷薇丛,卸掉几块伪装的砖头,一个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洞立刻出现在眼前,在黑暗中,如果不是律提醒,罗兰几乎看不出这是个洞,太隐蔽了。
“你还真会挖洞,来北方帮我建造地道吧,在地下居住会暖和。”
律不回答,跪到地上钻过小洞,罗兰也跟著进去,过了这堵墙,就是格里佩特专用的寝宫,守卫的士兵比外面的少多了。
“你过奖了,”律拍去身上的灰,突然开口,“以前我偷偷从这里回来的时候可是被格里佩特抓到过。”
“真的?”
“他当时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著我爬进来,我羞的恨不得爬出去,不看见他。”律说著淡淡一笑。
罗兰突然把他拉进一边的小树林。
不远处正有几个士兵巡逻经过,灯光零散的朝这边照射过来。
罗兰警惕的盯著那些人,手已经悄悄进衣服握紧武器,律却像完全不在意似的,丝毫没有任何紧张表情。
“过去,如果在这里遇见士兵,我总是装成格里佩特,骗过他们。”律轻声的说,好象在自言自语。
“律,过去的事,忘记比较好。”罗兰看士兵走了,才拉著他重新走出来。
“格里佩特知道以後,总是装做很生气的样子,却一眼就能看出心里在笑。”
“别想了。”罗兰低下头,拍了拍他的脸。
“无论我做什麽,他都不会生气,我逃出去玩也好,装他的样子骗人也好,怎麽都不会生气的……”律说著整个人都靠在树上,用手遮住眼睛,微微发抖。
罗兰捏住他冰冷的手,勾住他的肩膀。
“罗兰……如果没有你……”
“没有我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格里佩特。”罗兰坚定的说。
“罗兰,”律忽然抬起头来,微微的笑,“要是我能帮你救了珊琦,你能否满足我一个条件?”
“什麽条件?”
“杀死你,或者是你自杀。”
罗兰愣著没有回答。
律笑出声,“我在说什麽啊,白日做梦,你当我发疯好了。”
“如果格里佩特死了,我的下场怎样都可以。”罗兰突然沈声道,“当然死去也一样,但是现在他还活著,战斗就没有结束,我就不能死。”
他说著转过身:“好了,现在请继续带路。”
“我不会杀你的,因为杀了也没用。”律走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随即一个人大步往前走。
格里佩特一个人坐在软椅上,闭著眼睛,窗外一片寂静,仿佛现在正是所有人进入甜美梦乡的时候,而非战争中偶尔的宁静。
“谁在哪里?”他突然开口,“我没有允许任何人进入我的寝宫,尤其是……从窗子里进来。”
“晚上好。”随著窗帘的飘动,月光照出一个修长的人影,风吹动了桌子上蜡烛的火苗,整个房间的阴影随之颤动。
格里佩特微微睁开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律带你来的?”
罗兰笑而不答,慢吞吞的走到房间的正中,坚硬靴底敲在地板上,发出沈闷的声响。
门外的士兵听到格里佩特说话,出声询问发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