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也不知道再说什麽好,只能默默的打量她的模样,过去那个坚强干练的女战士形象仿佛是消失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只有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疤,证明了她过去的经历。
“珊琦,你在和谁说话?”屋子的门开了,一个挽著袖子的男人走下台阶,是律。
他看见罗兰,也吃了一惊,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礼貌的笑了笑。
“是你啊。”
“原来你们俩躲在这里。”罗兰站在原地,不知是自己走过去好,还是等著屋子的两位主人邀请。
“珊琦带的路,我挺喜欢的,不过……好象是你的地盘?”
“什麽我的地盘,只不过是一间没人住的屋子,我们小时侯拿来做秘密基地。”罗兰笑笑。
“站著干什麽,进来坐啊。”律大方的招呼罗兰,与之前相比,他看起来开朗多了,说话的声音都变的比以前有底气。
与之相比,罗兰却好象缺了点什麽,觉得手足无措。
他应了律的邀请,往屋子里走,抬头看见门框上挂著一块早已腐朽的木牌,依稀还能辨出波伦谢克文学社的字样。
那记录著他和格里佩特过去的童年岁月。
“珊琦说留著纪念好,我就没把它拆了。”律认真的解释,罗兰下意识的回头看珊琦,对方正微笑的站在花园里,并没有要进屋子的意思。
“你不进来一起坐?”罗兰问。
珊琦摇摇头:“我这边还没有忙完,等一下会来的。”
房间里非常干净,尽管与波伦谢克城的房子比起来要小的多,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不是太亮,也不算很暗,有种夏天午後安逸的感觉,令人留恋忘返。律和珊琦把房间打扫的很干净,干净的连陈旧的地板都散发出暗棕色的光泽,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很多年没有人住。
客厅中央的沙发,茶几下的地毯,厨房的餐桌旁有六把椅子,窗子的木头窗框被拉起一半,一切都和罗兰记忆中没有任何不同,这个房间,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站著,就仿佛能听到大家轮流朗诵诗歌的声音,以及玩闹和游戏。
“喝咖啡吗?我记得你喜欢咖啡。”律端著热气腾腾的饮料过来了,把罗兰拉回现实中,让他明白这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间屋子了。
“你是主人,你决定。”他笑了笑,说著便坐到沙发上。
某一处发出“啪”的一声,罗兰立刻让开。
他忘记这个沙发有一个弹簧是坏的。
“你们真的把什麽都留下了,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他低声说。
“如果不保留下来,你们最後一点过去的回忆也要消失了,”律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听说文学社赢了?”
“莫名其妙的赢了,格里佩特突然玩失踪,留下一群无头苍蝇一样的士兵,”罗兰苦笑,“他就是这样,绝对的独裁,如果好好培养几个得力助手,我哪里会赢的这麽容易。”
“不管怎样,都要恭喜你,也要恭喜这个国家终於摆脱了噩梦。”律的语气很诚恳,听来却有一丝讽刺的意味。
“谢谢。”罗兰装做没有听出来,现在他们只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处於同等的地位。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麽样?把格里佩特找出来?”律又问,罗兰注意到他提起格里佩特的名字的时候已经很流利,不再像以前那样犹豫,或者用其他称呼来代替。
“我的确是想找的,起码要知道他是死是活,不过还有很多善後工作比这更紧急,我只是想来这里放松一下,回去以後,可能会比打仗的时候还要忙。”
“需要帮忙吗?”
罗兰惊讶的抬起头,对面的律一脸平静。
“你说这话真让我意外。”
“现在我们算有过一点交情的陌生人,这样问也不奇怪吧?”
“但是……”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全都忘记了,”律说著转过脸望著窗外,阳光投在他的脸上,勾出一圈金色的轮廓,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珊琦正专注的为花浇水,满脸幸福的表情。
“说说你的事吧,你们两个怎麽会到这里来?”罗兰问。
“当然是她带我来的。”律毫不掩饰的抬了抬脸。
“你们一直在一起?从什麽时候开始?偷袭格里佩特的那天晚上?”
“没错,我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半路上遇见了珊琦,她一个人在街角哭,说是违反了军规,又没能杀死格里佩特,没脸再回文学社了,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所以,我就跟著她一起走。她说有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一定会喜欢,结果……一走就走到了这里,而且住下来了。”
律说著苦笑一下:“我的本意是离开这个国家,不过,看来这里还有让我留恋的东西。”
“这麽说,你现在很幸福?”
“这样说可能有些奢侈,不过……真的比过去和格里佩特在一起时还要幸福。”
“你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吗?珊琦跟你说了多少?”
“不止珊琦,附近的人都还记得你和格里佩特呢,”律露出调笑的神情,“晚上经常在花园里的小路上……”
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罗兰低头一笑:“他们记性真好,这麽久以前的事都记得。”
“那时你多大?”
“还不满20吧,小时侯不懂事。”
“对你来说这里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吧,我们住在这里你是不是不高兴?”
“哪里,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里不过是一间没人住的破屋,谁发现了,自然就归谁。”罗兰一边说著,手指无意识的玩弄著手边冒出的弹簧。
气氛一下子冷清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在这里住几天怎麽样,”律站起来收拾茶具,动作有些尴尬,“我想……你原来的打算也不可能是转一圈就回去吧?”
“恭敬不如从命。”罗兰接受了他的邀请,心里却在後悔,他突然觉得自己到这里来是一个错误的举动,打乱了珊琦了律原本平静的生活。这座房子里曾经属於他的日子都已经过去,现在他不过是一个闯进别人家的陌生人。
他们在一起吃晚饭,餐桌上很安静,就像当初在波伦谢克城的屋子里一样,只是现在律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俘虏,而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菜是珊琦做的,味道也是罗兰熟悉的那种,甚至比过去更美味,席间珊琦和律时不时的传递一些菜肴和调料,偶尔互相微微一笑,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们现在的关系。
罗兰有些嫉妒,他当作妹妹一般的女子,还有憎恨却又怜悯的俘虏,现在都拥有了自己的生活,过的很幸福。
只有他,依然是孤身一人,而且也许会永远的孤独下去。
一想到这里就如坐针毡,他匆匆吃了几口饭,借口自己饱了,离开餐桌,一个人出了屋子,来到花园里。
晚上的天气非常凉爽,空气中弥漫著阵阵淡淡的花香,罗兰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抬头呆呆的望著天。
等到了白天,他又要回到那座已经没有了格里佩特的国都,去做那些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事。没有格里佩特的生活是如此寂寞无趣,他根本不想回去。
却有回去的责任。
“外面冷,当心感冒了。”身後传来说话的声音,罗兰诧异的回过头去,原来是律带著一件外衣走过来了。
听见他说话的一瞬间,罗兰真的有种错觉,好象是格里佩特在和自己说话──当然是过去的那个格里佩特。
律随手把衣服披在罗兰身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好象不太高兴,晚饭不合胃口吗?”律低声问。
“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累。”
“那早点睡吧,珊琦已经把你的房间准备好了。”
罗兰不说话,只顾著玩弄地上的几棵杂草。
“罗兰。”律突然开口。
“什麽事?”
“格里佩特以前是个什麽样的人?”
罗兰微微的笑起来:“和现在差不多,聪明,有胆识,有能力,天生就是一个统治者,可惜太独裁,什麽事都要自己做,而且……”
“而且什麽?”
“他小时侯很调皮,老是闯祸,每次闹出了什麽事,都是我撒谎帮他打圆场,结果时间久了,我变的越来越会吹牛,有时候连自己也会忘记说出的事情是真是假。”
“你们都不是好孩子。”律笑起来。
“的确不是。”罗兰也笑,“只不过我看起来比较乖,所以大人都信我的话。
“我想多听一些你们的事……一直都好想知道,”律挪动一下,向罗兰靠近一点,“我一直都夹在你们之间,却什麽都蒙在鼓里,什麽也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诉你。”
“什麽都想,珊琦那时还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比如文学社是怎麽来的。”
“从格里佩特那里来。我小时侯喜欢写东西,念诗,家里人多,很吵闹,他就跑了很多路,终於在这里找到一间没人住的屋子,找了几个朋友组建这样一个小团体,还瞒著我到最後……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罗兰说著摇头苦笑,“其实哪里需要弄的这麽麻烦……”
“他是想让你能高高兴兴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和他在一起就很高兴了,爱好什麽的,其实都无所谓,不过,那时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变成敌人,如果未来的事能够预料到,现在……可能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罗兰……我觉得缇桑是被你和格里佩特毁掉的,即使战争已经结束,今後的生活也会很艰难,你们为什麽就不能妥协一下呢?”
罗兰苦笑:“是啊,我们为什麽就不能妥协一下呢?我也想知道。”
他随手捻过一朵小白花:“律,如果你觉得这朵花很漂亮,会怎样安置它?如果是格里佩特的话,他会把花摘下来,放进盆里,把它做成最美的盆栽,细心照顾它一辈子,让它永远都这麽漂亮。而我……只想让它就这样留在原地,自己的喜欢放在心里就好,它茂盛或者凋谢,我都无权干涉。”
“对这个国家……也是一样吗?”
“当然是。我只想要一个自由的祖国,不从属於任何个人的管辖,属於所有人;而格里佩特是独裁的,因为喜欢,他会不惜一切手段把它据为己有,然後依照自己的想法,让缇桑按照他的理想发展,成为他心目中完美的国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欺骗我们,组织北方的同胞,说是要摧毁帝制统治,给大家一个民主的国家,可到头来,牺牲了这麽多同伴……却只换来他登基做王这麽一个结果。我们全都被……骗了……”
“但是,”律咽了一下口水,“但是你不能否认,格里佩特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如果不是你建立了反抗组织和他捣乱,缇桑会变成一个非常繁荣强大的国家。”
“但那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国家,我不愿意服从他的命令。我要的是一个理想中的祖国,而我的同胞是要报被格里佩特欺骗的仇,所以我们才走到一起,现在你是不是能够明白我以前说过的话?只有我们之中有一方失败,或是有一个人死了,战争才会结束。”
“难道你们不相爱吗?”
“爱,但是我们更加爱自己的国家,在这一点上,是绝对不能妥协的,我也一样,他也一样。”
“罗兰,我不觉得你理想中的国家会比格里佩特统治时期的国家繁荣。”
罗兰转过脸来笑了笑:“可能是吧,不过,现在说什麽都没有用了,即使格里佩特再次想争夺王位,也不可能再有像波伦谢克城里的人那样毫无保留的为他奉献,他再也找不到优秀的同伴了。律,你知道格里佩特的真实身份吗?”
“他不是北方人?”
“说对一半,他不但是北方人,同时也是波伦谢克这个姓氏最正统的继承人,我是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如果当初他没有想著要利用自己的同胞来达成登基的目的,现在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可能已经继承了大部分北方的土地,过著幸福安逸的日子。”
“可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格里佩特了。”
“如果那样,缇桑也就不是他理想中的模样了。”
“无论如何,我始终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而你……”
“我知道,我比不上他,天生的领导者是他而不是我,但是错事是他先做的,是他先辜负了他的故乡,我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和他妥协,即使我做的事情是不对的,也没有办法停手。”
“现在终於可以停了。”
“是啊……我们终於解脱了……”罗兰叹了口气,抬头望著深色的天空。
“格里佩特现在在哪里?我听说他下落不明。”律又问。
“我也不知道,回去以後我会派人打听,他,还有赫琪。”
“如果找到了你准备怎样?杀了他们?终生监禁?”
“可能都不会吧,我不想再见到格里佩特,流放他,一生都不准再回缇桑,就可以了。”
律笑起来:“这不是和格里佩特对我的处置一样吗?”
“这样不是很好?让他自食其果,说到这个……”罗兰转过脸望著律,“你以前的心愿还记得吗?现在可以实现了。”
“什麽心愿?”
“你真的不记得了?”罗兰追问。
律怪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什麽心愿啊,我现在过的很好,没有任何遗憾,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罗兰望著他轻快的脚步,走到花园深处,嘴里轻声吹著口哨。
他的背影轻松而挺拔,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瑟缩的模样。
你……不想杀我了吗?这麽大的心愿,真的忘记了?
罗兰眯起眼微笑的望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也很可怜,也许比我过去……还要更可怜。
律侧眼悄悄的注视著罗兰孤独的身影,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就和格里佩特一样。
罗兰并没有接受珊琦和律邀请他住上几天的好意,第二天一早就悄悄的走了,两位主人也没有觉得太意外,辛辛苦苦的来到过去充满回忆的地方,却发现屋子已经被陌生人占据做了家,谁也不会高兴。
他一定很遗憾。
“你说格里佩特会不会来这里?”律问珊琦。
“我不想他来,要是来了,就再给他一剑!”珊琦说著做了个挥舞的动作,“害人精!要不是他欺骗我们在先,罗兰後来也不会变成这样!”
“那,就希望他不要来。”律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下,“你怎麽不和罗兰一起走?你的家还在波伦谢克城吧?”
“我早没有家了,亲人只有一个哥哥,其他的都在和格里佩特推翻先王的时候战死了,城里像我一样的人多的是,你说我们能原谅他吗?”
律拍拍她的脸:“我在问你为什麽不和罗兰一起走呢,你怎麽又一脸怨恨的样子?”
珊琦毫不掩饰的“啊”了一声,看来她要彻底忘记过去,还不是这麽容易的事。
“战争都结束了,我还回去做什麽?罗兰虽然没什麽脾气,可是和他在一起也不是那麽高兴的事,起码……没有像和你在一起时高兴。”珊琦靠拢过来,勾住律的脖子。
“那要是以後再打仗,连这里也不得安宁怎麽办?”
“那我们就离开这个国家,去别的能生存的地方,凭我们两个人一定能活下去的,绝对没有问题。”
“可是,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