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闻言笑起来,“那依姑娘之见,她们接下来会如何?”。
薛柔闻言抬眼,眼中笑意盈然,“方先生心中自有沟壑,必定早有定计,又何必来取笑薛柔小小计策?”
“姑娘过谦了,计不分大小,用之得当便是好谋略,那孙安凭借当年从龙之功,在正德帝登基之后便平步青云,深受帝王重用,他本就是小心谨慎之辈,平素绝不与他人明面来往,对钱财权势也甚是小翼,又不喜好美色,我在这京中五年都没有抓到他半点痛脚,对于这种人,也只有以其妻儿之过祸延其身之策,方能让其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寻其弱势一击即破。”方孟郑重道。
“先生过誉了,那不知先生可有何看法?”
方孟沉吟,“姑娘在长公主府提及普济寺香火之事并非一时兴起,西山普济寺乃京中香火最为鼎盛的佛寺,就连皇家每年贺诞祝祷也在该寺举办,而寻常之时更是日日有勋贵人家内宅之人去往此处烧香礼佛,若薛素婉真如姑娘所言那般睚眦必报,孙月茹与孙氏、杨氏又恨你入骨,她们必定会以同样的报复用在姑娘身上,而几日后,姑娘普济寺一行,便是她们最好的机会。”
薛家之人断无可能替孙氏母女出头,那她们所能求之人就只有孙家,而据他所知,孙安任大理寺卿,并无太大私权可动用,然而孙安与杨氏的嫡长子孙承嗣,却正好在西山武卫营任职八品校尉。
此子性格随其母,阴狠狡辣,又素来与孙氏及薛府两女交好,到时有条件且有能力出手之人,必定为他。
薛柔听着方孟的话,手里把玩着茶盏,指尖轻转下,微垂的眼眸里却是出现一抹极致淡漠。
那西山普济寺,会去的可不只是勋贵人家……
方孟看着薛柔垂着眼脸,手中把玩着茶盏璃盖,一身化不开的肃冷之意。
他突然就想起了五年前在云州初见薛柔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薛柔才十岁,一身才学气华却已不弱于他所见过任何之人。
当时他因故流离落魄,被云州一名绅士名阀请去家里当教书先生,谁知那家主人没过几日便被发现死于谋杀,而他莫名其妙的被府衙冤枉成了杀人凶手,被判处斩刑,当时是眼前这女子入狱探望,站在他面前问他:“先生如此大才,却就此枉去,可怨否?”
方孟仍记得当时他的回答,“世事炎凉,官官相护,岂能不怨。”
薛柔弱小的身子站在铁牢之外,眸子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那若薛柔替先生脱罪,先生可愿就此追随于我?”
那时的他心灰意冷,以为是必死之局,又见那小姑娘说话行事颇为怪异,便随口应下了她的话,说若他能脱罪,这一条命便是薛柔的,从今之后言听计从,任她驱使。
谁知道不过七日,当时的云州太守便因贪墨渎职被去了官位,新任太守重审之前旧案,而他原本的秋后处斩变成缓押,半个月后,真正的凶手伏法,他洗脱了杀人罪名。
短短不到一月时间,他就从一名秋后待斩的死刑囚犯,摇身一变成了京畿最大的珠宝商人,宝华楼的幕后掌柜。
从那日起,他便进入京中。
这几年,薛柔只是让他收集一些京中官员信息,直到半月前薛柔来京。
薛柔对薛家刻意激怒,并以宝华楼内羞辱薛云蓉,暗中所求的,便是孙家!
薛柔至今没告诉过方孟她要做什么,但是他却隐约觉得,薛柔所图不小。
“姑娘,你可真已想好,普济寺之后,您和孙家,就再无回旋余地了。”方孟沉声道。
薛柔淡淡望着方孟,“方先生,你该知我心性。”
方孟沉默半晌,终究是没再相劝。
厢房内气氛沉下来,片刻后,薛柔才笑道:“先生大可不必担心,薛柔之事已有定计,只是不知托先生所查之事可有进展?”
方孟一愣,片刻后叹道:“二十年前之事乃朝中大忌,无人敢私下提及,我多方打听,也只知道那一年京中帝位易主,新旧天子交替,京中大量官员调动流放甚至死去,而当年殷相府为何会被灭门之事却依旧成谜,宫中说法是当年丞相殷绍叛国,与安王一同连结北戎弑杀先帝,谋逆在上,而殷府之中的确搜出殷相亲笔与北戎皇帝通信之笺,上面印有殷相私章,时任成王的正德帝因怒其杀父,才下命灭殷氏满门,殷相府也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府中之人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薛柔指尖一顿。
“确无一生还,当年事后顺天府尹清理殷相府之时,亲自确认府内一百四十九人尸体尽皆在内,还制简盖印,据说殷府之中上至殷相,下至稚子仆役,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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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巧逢
方孟说起二十年前的事情时,满脸唏嘘。
当年殷家何其繁荣,世代殷贵,才能出众者辈出。
殷家先祖与大周开国皇帝霍天凌为结义兄弟,两人一文一武共同打下这片江山,殷氏在功成之后退居文相一职,拱手将大周江山赠与霍家,而霍家先祖也许下“江山同治,永不相负”的承诺。
殷氏自此便成为大周丞相世代传承之家,大周天下传三世,殷氏便出了三任丞相,而其中最为受人敬仰的,便是二十年前死于祸乱的殷绍。
他改革吏治,整治贪污,上呈于皇,下佑百姓……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殷绍会叛国弑君,而百年显赫世袭罔替的殷相府也随之一夜颠倾。
方孟仍记得,那一年也是冬雪日,当殷相府大火扑灭之后,还是成王的正德帝下命清点相府尸首,当那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被垒在焦黑的殷府门前时,整个京中飘起了鹅毛大雪,而京畿百姓则是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正德帝下命不许敛尸,不许入葬,直接将殷府众人丢弃于城外长宁坡乱葬岗,更严令京中百姓不得祭拜,而一封殷相手书的叛国通敌信笺,便成了殷氏一族的终结。
薛柔安静听着,半垂着的眼帘不出任何神色。
方孟说完后慎重看着薛柔,“姑娘,你为何打听殷府之事,当朝正德帝对殷氏憎恶,不允人提及,若让人知晓你打探二十年前的旧事,怕是会惹来麻烦。”
薛柔抬头懒懒一笑,“先生多虑了,我不过是在云州时听人提及过殷氏之事,所以才有些好奇罢了。”
方孟丝毫不信她话中之意,若只是偶然听人提及,又何必专程让他打探,当年之事在整个大周都是禁忌,寻常人谁敢提及,方孟本想提醒薛柔两句怕她无端招来灾祸,可当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嘴里的话不知怎的,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薛柔笑容里一闪而逝的阴鸷,可是待要细看之时,却发现她面上依旧温和如初。
薛柔不是没察觉到方孟的探视,她却只是笑着敲了敲桌子,“殷氏之事尚且不急,我今日来此是想让先生办一件事情。””
“姑娘吩咐便是。”
“留意这几日前来宝华楼中定制萤石首饰的人,特别是朝中大臣或是皇室中人……”
薛柔话还未完,偶然抬眼却隔着缦帘看见宝华楼对面朝着这边走来的几人,话音顿时顿住,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嘴角勾起轻笑出声,“也许,不需要麻烦先生了……”
方孟诧异之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谁知却是眼皮子一跳,猛地站起来,“五皇子,他怎么会来这里?!”
当朝正德帝第五子,名霍景云,他因长着一张极为肖似正德帝的面容,极得正德帝喜爱,上有深受皇宠的淑贵妃为母亲,下更有当朝吏部尚书为外祖,霍景云为人张扬跋扈极不好相处,而且还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且记仇。
而外间那身着藏青织金长衫,腰间绑着一根同色蛛纹金缕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贵气朝着宝华楼而来的,不正是五皇子霍景云?
他身后跟着几名小厮,而身旁还有个身穿散花锦月白衣衫的年轻男子。
那人容颜如玉,眼神深邃温润,脸上带着温和笑容,在这冬日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薛柔听着方孟嘴里那声“五皇子”,眼底笑意更深了几分。
“方先生,今日宝华楼有贵客临门,我与芹兮先回府了。”
“可是姑娘,你方才所言之事?”
“你照旧留意即可,之后有事我会让人来寻你。”
方孟点点头,看着外间五皇子一行快要进入店内,忙起身自一旁柜中取出一份妆奁盒,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两支翠绿欲滴的玉兰步摇和发簪,每一支上面都裹着赤金镶边,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伸手将盒子递给薛柔两人。
芹兮伸手接过盒子,三人便说笑着出了里间。
一踏出房门,方孟便放低了腰杆,脸上笑的能开出朵花来。
“薛姑娘,多谢今日光顾小店,您要的那套头面老朽会尽快让制艺匠人赶制出来。”
“多谢掌柜了。”
薛柔笑得温和,她回头看了眼芹兮,芹兮便从怀间拿出两张百两银票来,“方掌柜,这是我家姑娘今日挑中的赤金玉兰簪和步摇的银钱,剩下的便当作那套头面的定金,若是头面制好之后,还烦请掌柜直接送至荣华巷的薛府。”
“哎呀,这真是……姑娘出手大方,定金什么的多见外。”方孟嘴里客套着,手上却是快速接过银票揣进怀里,脸上笑得殷切,“芹兮姑娘放心,待到东西运送过来后,你家娘子要的东西老朽必定会督促他们尽快赶制,做好之后老朽会亲自送去贵府上。”
“那就多谢方掌柜了。”薛柔点点头,便带着芹兮朝外走。
她刚巧和进门的五皇子霍景云等人擦身而过,霍景云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朝里走去,倒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突然侧身拦住薛柔去路,温和道:“姑娘可是云州薛氏之女,薛柔?”
薛柔停住,眉头微皱却依然点点头。
那男子笑眼看着薛柔,也不言语,只是那目光有些奇特。
芹兮上前两步挡在薛柔身前,让那人不得不收回了视线,芹兮这才道:“这位公子唤住我家姑娘,不知可有何事?”
那男人笑笑,“无事,只是方才听闻掌柜唤薛姑娘,心下好奇才有此一问,是在下唐突了。”
薛柔这才勾勾嘴角,目光在霍景云身上一转后,直视着白衣男子,“公子客气,薛柔之名便是用来他人所唤,公子叫一声也少不了什么,不过公子若无事,薛柔就先行告辞了。”
男人点点头,薛柔一福礼,便带着芹兮尧尧而去。
白衣男人在薛柔离开后,看着她的背影面露深思。
霍景云不由撞了撞他,“九方,你可别告诉本皇子,你看上了那个叫薛柔的女子,我可是听说她才来京中半月不到就已接连得罪薛、孙两家,且粗鄙跋扈张狂无礼,这种女子生猛于虎,本皇子劝你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明九方闻言笑起来,这薛柔冷静自持,心思玲珑,之前线报才言她在长公主府三言两语便让孙氏、薛氏之女接连遭受昭容长公主贬斥,而后那婢女芹兮一幅红梅云景图便将她自身完全摘离出来,得长公主青睐,更是和御史中丞林孝廉的夫人、沐恩侯府夫人相交,如此女子,又岂是传言中那般不堪?
若她这样还算粗鄙蠢钝,那这世上且还有几个女子能称得上聪慧灵敏?
不过他却并未多言,只是笑道:“我不过是好奇那般行事的女子是何模样罢了,好了,且不言她,我听闻今日长公主府席宴之间,长公主甚是喜爱席间一女子头上所戴的萤石青竹簪,而那簪子出自宝华楼,五皇子,再过一月便是长公主寿诞,你若能以此作为贺礼之一,想必定能得了昭容长公主的眼。”
018 狗腿
“为何你与外祖父一样,都让我去讨好昭容长公主?”霍景云满脸不耐。
“郑大人是为了五皇子好。”
霍景云听到明九方这般糊弄之言,竖起眉头就欲发火,身后的小厮吓得连忙后退远了些。
明九方却是不为所动,仿佛丝毫看不到他眼中的火气。
霍景云对上明九方脸上温润如初的笑容时,刚到嘴边的怒言却是憋了回去,不满的瘪瘪嘴。
“算了算了,本皇子知道你不告诉我原委,必定有你的原因,反正九方所言,本皇子一概遵从便是,不过是给昭容长公主送礼而已,她也是本皇子的皇姑母,送寿礼也是理所当然的。”霍景云挥挥手,便在方孟的招呼声中大步进了宝华楼。
身后小厮齐齐松了口气,再看向明九方之时,脸上都是露出动容之色。
他们都是打小便伺候五皇子之人,深知他脾性如何暴虐,平日里就算是面对淑贵妃与郑大人时,也不见得这般乖觉能忍下怒气,可每每面对明公子之时,他却总是格外宽容,仿佛连脾气也变得温顺起来。
明九方没理会小厮的敬畏之色,嘴角含笑也跟着踏入了宝华楼中。
不远处拐角地方,本该已经离去的薛柔和芹言露出身形来。
“素闻这五皇子脾性暴虐冲动,今日一见倒是名不副实。”
“姑娘,应是他身旁那人的原因吧。”
“恩?”
“奴婢觉得见到那人时,有一股子见到老师的感觉。”芹兮站在一旁皱着柳眉说道。
薛柔微微挑眉,想着方才与那男子浅谈之时的情景,不由笑起来,方才那个风月无双温润如玉的好似毫无缺陷的男子,的确是有种几分老狐狸的感觉。
鸿儒先生便是如此,每每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言语亲切大方温文有礼,让人恨不得一见之下便将他引为知己,可又有几人知道,鸿儒先生暗地里却是个能坑的人欲哭无泪,偏生还说不出半句怨怪的话来的老狐狸。
薛柔一直都觉得,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人,要么是心性淡泊隐居深山,要么就是刻意伪装,越是表现完美,就越是所求甚多。
方才那人既然跟着五皇子,就绝不是第一类人。
“姑娘,接下来咱们去哪?”芹兮替薛柔拢了拢披风问道。
薛柔笑转身,不再去看宝华楼,反而朝着对面的酒楼走去,“去给芹言买些零嘴,省的回去后她哭鼻子。”
芹兮闻言笑弯了眼,今日去长公主府时,姑娘撇下了芹言带着她,那妮子平日里最喜欢热闹,这次被撇下了一准在府里碎碎念,一想到八尺高的芹言满脸委屈眼里闪着泪花子撒娇卖乖的场景,芹兮就再也忍不住,干脆掩着嘴笑出声来。
薛柔回府后,芹言就迈着小碎步委委屈屈的迎了上来。
长青在不远处看得嘴角直抽抽。
“姑娘,你怎能撇了奴婢就带芹兮去玩,你偏心!”芹言虎目带泪。
薛柔端着茶正色,“我和芹兮是去办正事,哪有玩?”
“你骗人……”芹言委屈地捏着衣角,狠狠跺了跺脚。
“谁说的,姑娘从来不骗人。”
“你就是骗人,我都闻到你身上有酒味,还有桂花糕、玲珑翠,玉香粉菱烙和芙蓉花糕的味道……呜呜……你们分明就是去吃喝玩乐了!”芹言满眼控诉。
“噗哧!”
芹兮和长青喷笑出声,薛柔一口茶喷了出来。
嘴角挂着茶叶子,薛柔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半晌缓过劲来才没好气的瞪着芹言。
“你是属狗的?”
“姑娘,你骂奴婢!”芹言撅着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