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他却觉得有些对不住无恋的感觉。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觉出,其实,无恋与他的经历,很相似呢……
父亲、母亲、家、兄弟……
一夜之间,每一样都变得面目全非,爱与不爱,恨与不恨,该与不该,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可是为什么,会让一家人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
杞月闭上眼,止不住的回忆在脑海中流转,一幕一幕的嬉笑怒骂在心底呈现,可是从前的事实在今天看来,却好像只是一个并不真实的梦……
可是一朝梦醒,却又物是,人非……
连一丝预兆都没有,杞月的身形忽然的,就消失在了这幽暗的走廊之中。
赤璃殿御书房内,众人正在商议着众国之会的相关事宜,龙夜寒坐于正首。微皱着眉,看着下方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场景。
忽然,一道红色的身影扑到了龙夜寒的身上,众人只看到一道红芒闪过,再定晴,却发现是十一皇子,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竟不顾规矩地扑到了寒帝的身上,丝毫没有顾忌有众位大臣在场。
龙夜寒蹙起眉,拥住杞月的身子,刚想开口,杞月低低的声音便从怀中传来。
那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低落且带着些许哀求的声音,“让我抱一会儿,寒,一会儿就好……“
第四卷 天下 第二四六章 天崩地坼
对于杞月来说,大部分的回忆都是褪了色的,甚至早已模糊得看不清楚。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然后,这些忘不掉甚至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加深颜色的事情,便会在某些时候忽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将原本的平静搅得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比如说,那一日的天崩地坼。
那时是什么日子,他早已忘记,只记得与往常一样从私塾中回来,一路笑着,跑着,任由黄昏的夕阳在他的脸庞上蒙上一些幻动的光彩。
浅紫色的眸子,银白色的发,都在夕阳中泛起透彻的光芒。
其实那时候已经快要入夜了,说是黄昏还有些早了,因为那轮半弯的残月,已经从天边探出了脑袋,被夕阳照耀出一层粼光的小湖湖面上,都能够看得到它浮动着的倒影。
脚步轻快地穿过屋子前面的小竹林,他推开堂屋的门,一眼瞧见了放在方桌上的那尊菩萨像,塑像前面搁着一些用小盘装着的糕点,上面还冒着一丝丝的热气。是刚放上去的吧,他弯起眉眼,想道。
可是堂屋之中却没有父亲与母亲的身影,他的心里觉得有些诧异,跑过去,小心地将书房的门打开。
可是里面还是没有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上,一只沾满了墨水的毛笔搁在笔架上,摊开的宣纸上只写了半个字。
他走近,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的第一个字“君”字的起笔几划。这几个字他都很熟悉,因为父亲经常写,写好了,便会将它晾干,挂在书房之中。
不过不到几天,但会被母亲收走,然后不知所踪。而父亲也不恼,只是叹息般地唤着母亲的名,“月儿……”,摇着头,很是无奈的模样。
他在书桌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出了书房,末了,还将房门小心地关上。父亲的书房向来是不准许他们进去的。彻还好些,有时候会被父亲叫进来念书。而他,父亲在书房的时候,一次都没有进来过。
父亲嗜书如命,晨起睡前,没有一个时候手里是没有书的,就连用膳之时,父亲都是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拿着箸的。时常,还因为读书误了用膳,让母亲跑到私塾去叫。
想到母亲披着月色跑到私塾去,却看到父亲在私塾里摇头晃脑读着书时那生气而又无奈的表情,他的唇边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很灿烂。
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好,好到可以如此宽容对方的不是,好到,可以容忍他的存在……
想到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亮了起来。
因为这个时候,彻快回来了。
彻与他是同在父亲的私塾里读书的,但是由于彻跟其他孩子玩得来,放课的时候,总是喜欢与他们一起去村子里到处玩耍,抓鱼啦,掏鸟窝啦,总之都是要弄到尽兴了,才会回家。
有时候,他也会跟在他们后面,当然,是悄悄地跟着,并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包括彻,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他与他们不一样。
他的发色是银色的,瞳孔是浅紫色的,而他们,却都是黑发黑瞳。他天生不能说话,可是他们,却能够一路疯叫着在小路上奔跑。
而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不只是因为发色与瞳色的缘故。有一次,因为他的发长至腰间,而其他孩童的头发只是披肩,他想要与他们一样,便拿剪子将自己的头发剪了,可是第二日睡醒,还没有来得及害怕被母亲责骂,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头发又长了回去,依旧是与先前的一般,垂落腰际。可是打开前一日裹着断发的油纸,却更加惊惧地发现那些发依然在里边,雪白莹亮,与刚剪下来的一样。
更奇怪的是,他能够听得懂一些动物的语言。每一次去集市对于他都是一种折磨,因为充斥在耳边的兽类的嘶鸣,听在他的耳中,都是一些嘶哑的像是被人捏着脖子发出来的救命声。那些被人类割喉放血却还未死去的鸡鸭的声音,更是凄惨得让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父亲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是可以将想要说的东西写在纸上与人交流),而彻与其他的人则会与他更加疏离,至于母亲……
母亲的反应,他直觉她会相信,但是他更加确信,与她说了之后他所得到的,一定不会是安慰……
娘……
他的眼眸里闪过一片茫然的神色。娘这个字在他的心里,代表的含义是十分复杂的。既有温柔,也有一些,怎么样都忽略不掉的异样。
这么说吧。父亲对他是带有补偿意味的关心,彻对他虽然有些疏离,但并无恶意,可是娘亲,却……有时候,让他觉得想要逃离。
不知道在书房之外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残月的光华幽然映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双清澈的浅紫色眸子衬托得愈加纤尘不染。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天边的残月,有些疑惑,平常的这个时候,彻也该回来了,而娘亲与爹,也应该是已经围坐在桌旁,准备用膳了。
可是今日,都已经这么晚了,屋子里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嗤——”
一个很细的撕裂声从里边传来,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平常人或许听不到那么清楚,可是他却认得出,那应该是厚厚的衣服,或者其他什么相似的东西被一下子扎破的声音。
而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父亲与母亲的卧室。
他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朝那边走去。
幽静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惨白的月华穿过没有合上的窗户投在地上,将他原本就是银色的发,渲染得更加晶莹剔透。
从书房到卧室是有一段短短的走廊的,平日里总觉得它太窄太短,可是今日,他居然觉得有些空旷,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之中,干燥的空气里沾染着一丝奇怪的味道,他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加速。他微微皱着眉头,抬起手捂住心口,不知为何,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终于走到房门前面,门是合上的,那种奇怪的腥甜的味道就是从门里弥漫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伸出手,轻轻地推开门,月华汹涌而入,霎时间便将内里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他瞪大眼,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到,他娘亲的手,插在父亲的胸膛上,直直地从父亲的后背探出,粘腻的血沿着娘亲的手指滴下,已经染红了一大块地方。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他的娘亲唇角的那一抹笑容,却让他的呼吸都屏了起来,什么,都想不了了。
那个笑容里,只有疯狂。
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瞪大眼,双腿发颤,几乎不能站立。可是,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用眼神,死命地瞪着那个微笑着的女人。
“子明,你知道么?”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从父亲的胸膛里流出来的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嫣红得刺眼。
“子明,你不是人,你是妖……”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似乎有一些嘲讽的神色。
“你是妖,我也是……”
他几乎站不稳,踉跄着,靠在了门框上。
而她,还在继续说着,回头凝视着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庞,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嘴里还在喃喃。
“你知道么?没有得到,便不会有失去……”
被她的身体挡住而产生的暗影之中,他看得到,那把泛着幽芒的匕首。
“没有得到,便不会有失去……”
“噗——”
匕首扬起,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毫不费力扎进了她的心脏,一丝嫣红的血从她的唇边溢出,可是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反而是一种诡异的满足。
“便不会有……”
他瞪大眼,愣愣地看着他的母亲拥着他的父亲,倒在了地上,血也一直流,不知不觉的,流到了他的脚边,染红了他的靴。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挪动着脚步,缓慢地走到里边,垂下眼眸,凝视着她的脸,那张容颜姣好的脸上,被血迹污去了大半,几乎辨不清面容,但是她唇边的笑,却又是那么得清晰。
凉凉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一道黑影将面前的两人笼罩,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了倚在门上的彻。
逆着光,他看不清彻的表情,他更看不到,自己的眼眸中,开始泛着银紫色的光芒。
脑中一片恍惚,眼前也像是被那血色晃花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慢慢地朝彻扬起唇,迷茫着脸色,想,彻,你以后,都听我的好不好……
那样,就不会再一次……
清澈的眼眸中,银紫色的光芒渐渐亮起,在那光芒的遮掩下,是一双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眸。
第四卷 天下 第二四七章 一会儿就好
寒,一会儿就好……只要一会儿就好……
杞月不要再奢求那么多了,只要父皇还愿意抱着杞月,只要一会儿就好……
杞月伏在龙夜寒的怀里,两只手抓着龙夜寒腰间的衣料,紧紧地抓着,一丝缝隙都不留。他的眼紧闭着,两颗泪珠从他的眼睑中溢出,然后顺着脸侧滑落,无声地没入龙夜寒的衣料之中。
稍显尖利的牙齿咬着下唇,生生将那唇上的嫣红之色逼迫成单薄的苍白。
寒。
寒。
杞月死命地朝龙夜寒的怀里钻,被咬着的唇发不出声音,可是那从魂魄深处响起的呼喊,却一遍接着一遍,好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地伸着手,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维持生命的稻草。
悲,伤,恐惧,无措。从杞月那边传来的剧烈的情绪波动几乎让龙夜寒的心底泛起撕心裂肺的疼。他低下眸,眼神沉静地倾听着从杞月的心底唤出的他的名。
龙夜寒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抱着杞月,紧紧地将他揽在自己的怀中。他知道,此时被回忆夺去了心神的杞儿需要的,不是言语的安慰,而是这种最直接的,触感体温的确认。
他想让杞儿确认,他在他身边。
杞月手上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下来,但是那一声声的呼唤,却还是持续着,只是声声见缓。
寒。
寒……
“杞儿?”
龙夜寒皱着眉,低下头看着杞月,伸出手,心疼的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拍着,不一会儿,再看时,杞月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又等了一会儿,龙夜寒才意识到杞月已经睡着了。
下方的众位大臣都一个个低垂着脸,静候一旁,阵风吹过,上首处已没有了那两人的身影。
慕容赫若有所觉地抬头,目光在看见那空落落的座椅时凝滞了片刻,而后转过身,走出了御书房。
其他人相互看了几眼,也跟在慕容赫的后边走了出去。
清风徐徐依旧,殿上安静,亦如初。
龙央殿。
龙夜寒抱着杞月走到床榻之前,弯腰将他放在榻上,目光在那张紧闭着眼的小脸上凝视了半晌,微微敛起眸,试探着将自己的衣料从杞月的手中往外抽,毫不意外的,被那只小手抓得更紧,那双清秀的眉,也锁了起来。
杞儿……
一声叹息从龙夜寒的口中发出,轻悠悠的好像一点重量都没有。龙夜寒褪了外衣躺上床榻,拉过一旁的锦被替杞月盖上,看着他安静的面容,眼里眸色渐深,直至如墨色渲染,沉沉不见其底。
杞儿,就算你不愿我插手,但是别人欠你的债,我定会帮你讨回!
这一次,也是一样。
窗台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龙夜寒警觉地侧头看去,却只是见到窗台之旁的枝丫微摆,一股清淡的香味在空气中逸散,浅薄得让人几乎觉察不出。
龙夜寒皱着眉对着那个方向凝视了片刻,而后收回眼神,低头将杞月身上的被子拢了拢。
龙央殿皇帝寝宫之旁,一道青色的身影狼狈地奔逃着,他的影子快速掠过宫里鲜有人过的小道,青色的衣衫拂过落光了树叶的枝桠,最后靠在毗邻寒庭的宫墙之上,低着头,轻声喘息。
低垂着的眼眸被青丝遮住,清风拂动之间,那双墨色的眼里的落寞之色显露而出,很浅,他的额上有着些许汗迹,被风一吹,些许发丝粘在额间,显得有些狼狈。
朝廷里对于前些日子在众国之中一举扬名的十一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不知情,也很罕见地没有对其追根究底,或许是因为这个时期太过敏感,又或者是因为前些日子寒帝刚刚对十一皇子表现出来举世无双的宠溺,总之,这一次,众臣都很明智地选择了无视十一皇子不守礼制的行为,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好像那一天在御书房中并未见到什么不该似的。
但是在杞月以及龙夜寒身边做事的人却知道得清楚,那两天这两人究竟是怎么过的。
也不见出门,也不见有御医走动,连用膳时分都不允许宫女进入,整整两天一夜,那两人便都在那寝宫之中,不,确切地说,是龙夜寒守在寝宫之中,陪着杞月坐了两天一夜。
直到某一刻,龙夜寒脸色难掩疲惫地从内间走出,吩咐准备沐浴之时,同样在外边守了两天的周瑾与蓝香等人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下去准备了。
暖池之中,龙夜寒坐在池边,给杞月搓着背。一只有着绯红双翼的凤尾蝶扑扇着翅,停在池边的香薰盏的边沿,慢慢地将那双翅膀一开一合。
杞月享受着龙夜寒的按摩,微微眯着眼,侧着瞧见了那看起来似乎有些开心的魇蝶,抬起手,将手指间沾上的水弹到魇蝶的翅上,惊得魇蝶连忙飞起,委屈似地落到了稍远的瓷砖上。
杞月不由得笑出了声,弯起的眉眼里都是狡黠的笑意。
龙夜寒瞧见杞月的动作,也是扬起唇,轻笑起来,他手臂一揽,将杞月的身体拉近自己,拨开微湿的发,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耳后。
“杞儿不如让蝶消失吧,如此可是碍眼得很。”
痒痒的感觉让杞月不由得笑出了声,他侧转过身,笑着在龙夜寒的脸侧落下一个轻吻。
“蝶可是不死的,要让蝶消失,杞月是无能为力了。”
“是么?那么让它暂时消失一会儿,杞儿总不会有意见了吧……”
他怎么会不知道魇蝶是不死的,只不过,是想要它死而已。
龙夜寒轻挑着眉,眼神在扫向魇蝶之时蓦然变成冰寒,魇蝶似乎受了惊,扇着翅,便从暖池之中消失了。
蝶居然会听父皇的话?杞月睁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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