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这种话,一定会很开心吧?
不过,就像你说的,国家就像一个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约瑟夫只看到最华丽的一面,而我却和你一起,看过它肮脏的一面。
他记得才华如此惊艳的周宗瑜,被排挤在主流画坛外的样子。那些混蛋仅仅是有点儿背景,有点儿钱,有点姿色而已,比起那人,差了一百八十万倍!
但就算这样,你也没有怨恨过吧。。。。。。
他记得那人已经小有名气后,还被人欺负的样子。。。。。。那些思想空洞,靠着哗众取宠上位的年轻画家,仅仅因为出身显赫,就敢对他心爱的人指手画脚,言辞尖刻地批评。
连学术都带着官本位思想,官僚体系真是恶心的东西!
他有点儿愤愤的,看到那人气得落泪,心像是被人拧紧。
不过最后居然变成你来安慰我。。。。。。
有点颤抖地按着自己的唇,他记得那个人湿润冰凉的嘴巴贴在自己嘴唇上的感觉,那人脸上还挂着泪,却温柔地亲吻着他,让他别生气。
他被回忆中的画面刺得心口疼痛,眼睛酸涩。
你连那些人都能原谅。。。。。。
能不能。。。。。。也原谅我。。。。。。
约瑟夫看完开幕式,还看了好几个他喜欢的项目。
安德烈为他请了一位年轻的中国翻译,带着他到处游玩,那个大男孩性格开朗,比起中国人,更像麦克。布朗那个美国人。
现在全球的年轻人都一样!被美国文化洗脑了!
他又变得愤愤的,像是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不用陪伴约瑟夫,立刻就着手准备寻找周宗瑜的事情。
顺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那个地方,出租车停在马路边时,他的心就凉了一半。
那是他们曾经一起居住的小区,他站在那个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的小区,7年的时间,对于日新月异的北京,已经足够让他认不出来。
要不是附近那栋标志性的学院主楼,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曾经的记忆有误。
虽然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他还是进小区里逛了逛。
曾经那栋破旧的板式四层小楼早就不复存在,现在这里充满时尚气息,高耸的楼房,硬质拼花地面,先进的出入系统。老旧的小花园也已经消失,大片水面、草坪、花树,替代了他们曾经跳舞的地方。
他试着回忆那个小运动场,在那里他接触了最普通的中国年轻人。
但是……都没有了。现在的运动场,是一片高档的塑胶场地,他们以前经常有人打球时摔倒,破皮是常有的事,现在那里看起来不会再发生“流血事件”了。
他在小区里游荡了很久,只是很多记忆,都和现在对不上号。
傍晚的时候,新鲜的塑胶篮球场又出现了很多年轻人,他在篮球场外看了会儿,走进去询问他们能不能一起打。
年轻人们挺欢迎他,尤其他还带着一口怪怪的京腔。
他明显感觉自己体力不如从前,跑动、运球、冲撞,都有些吃力。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喘着气和年轻人们告别。
出来的时候,看到路边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中国女性,女人一直在看着他,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伊莲,但想了半天,也觉得不太对。
女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犹豫着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说的是俄文。
他笑起来,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了。
“你好,俄语这么流利,看来你如愿以偿去了列宾。”
年轻女人露出惊喜的表情,听到他的中文,更加开心。
“你的中文现在说的真好!我还以为自己会认错人,但是你的眼睛很特殊,所以我就冒昧试着打了个招呼。”
他露齿一笑,距离他第一次学习那句简单的“我爱你”,已经过去七年……
他和年轻女人聊了会儿,得知她已回国任教。女人无意间透露,自己在附近开了间画室,他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曾经的那副油画。
他把这个事情告诉那年轻女人,女人更惊讶了。
“我收购画室的时候,发现过一副未完的油画,画面中是个年轻中国男性,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幅。”
他也很惊奇,拜托女人带他去看看那幅画。
“因为配色很特殊,虽然是幅残作,我还是被那画面打动,所以就留了下来。”
那幅画后来可能被丢弃在杂物里,边角有些残缺,女人整理出,把它装裱了。
但是,就算是这样,当他看到那幅画时,还是怔怔落泪。
画面上的男人,年轻,清灵,沉静抬眸远望。
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个人身上的气息,破旧的小房子里,用着廉价的洗发水,生活过得很艰苦,但每件衣服都洗得干净,微微散发着肥皂的气味。
每次站在他身边时,踏实温馨的气息,都温暖着他的心。
女人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轻声安慰。
“这幅画,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年轻的中国女人微微蹙眉,有些关心的神色。
“画里的男人,是我的恋人。”
他记得因为同性恋事件被围攻的他们,那个人抓着他,没命狂奔。
为了保护他,那人甚至说出讨厌他的话。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或许那时周宗瑜说自己出轨,也是一样的情况,他只是在保护着什么……
他被自己这种想法吓坏了,如果是这样,周宗瑜是不是像多年前一样,正独自承受着痛苦。
他魔怔的样子把年轻的中国女性吓到,急忙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叫他。
“抱歉,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这幅画,能不能卖给我?”
女人愣了一下,微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你的画,我现在只是把它物归原主。”
他很感谢她的宽容,离去的时候,她问他,“你那位恋人……现在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阵,回答说:“我惹他生气,他跑回中国不愿意见我了。”
年轻女人笑了笑:“情侣之间吵架很正常,请求他的宽恕吧!你们会好的。”
他点点头,“谢谢……”
想了想,他又问:“你不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很奇怪吗?”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你觉得我是中世纪来的吗?你们相爱就好,又不关我什么事儿。”
他也笑了笑,随后和女人道别。
他抱着那幅画,对那个人说:
你看,这就是缘分,这就是我们的缘分。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到时候,你不跟我走,我就赖在你家,每天粘着你,直到你跟我在一起。
奥运会结束,他把约瑟夫送上回国的飞机。
“先生,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约瑟夫站在安检口,拎着个小皮包。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约瑟夫放下手里的包,给他整了整衣服。
“先生,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照顾您了,关于您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以我看,周先生虽然不像您一样爱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爱您,甚至比您爱他还要多。”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位老管家,注意到他的头发都白了。他记忆里,管家一直都是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服,说话的时候咬着舌头,拿捏着腔调。
而今天,他都这么老了,那双总是稳稳端着茶水的手,如今也时不时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生,如果您找到他,请好好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为他说话,我只是,看到你独自思念他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他张了张眼,广播开始通知最后一轮登机,约瑟夫拎起随身物品,进入安检通道。
“去吧,先生,我相信你们会幸福的!”
他笑着摆手和约瑟夫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一、找寻你的踪迹(二)
然而,带着约瑟夫和奥列格的祝福,并没有让他的找寻变得顺利。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他从官方了解到,中国每年有800万失踪人口,有7000万找寻人群。
而现在,他也成为这7000万人中的一员。
他一开始只是顺着那人的足迹找寻,在北京城耗费了四个月,甚至向麦克。布朗低头,向他道歉,请求他透露些讯息。
可麦克。布朗也束手无策,他也费了大力气找寻,但是没有任何音讯。
他又去了那人曾经任教的学校。学校给他的消息是,周宗瑜辞职后,连薪水都没拿就消失了,一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那座南方城市度过又一个春节,这里的冬季非常湿冷,他躺在冰凉的被子里,有些绝望的感觉。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他对那个人的了解那么少。。。。。。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家乡具体是哪里,连登记在学校的地址都仅仅是北京。
好啦,我认输了,你快出来吧……
冬雨让空气含着冰针一样,每个骨缝都塞满冰渣。
记得以前天气冷的时候,他们就会抱在一起睡觉,那人最喜欢雷雨天和他一起躺在被子里,哪怕不睡觉,就是紧紧贴着,抱在一起聊天都好。
他咳了两声,眼眶有点儿烫,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心脏痛痛的,涨满酸涩。
你快出来吧,我认输……你到底在哪儿啊……
求求你,出现吧……
他抽了口气,屋外响起烟火的嗡鸣。
他们分手整整两年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出现在周宗璋面前。那个比他年轻几岁的中国男人,哦,不对,那家伙已经放弃中国国籍,现在是位英国绅士了。
好吧,特么管他是哪国人,我要的是你的下落!
他喝多了,要他来求周宗璋需要他付出太多勇气。
冰山男嫌恶地瞥了他一眼,那样子像极了亲戚们当年看着邋里邋遢的奥列格。
“他……他哪儿?你特么告诉老子,他在哪儿?!”
冰山男躲开他伸出去的手,他愤怒了,和冰山男扭打在一起。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个混球小子揍翻,过量的酒精让他败得很惨,要不是奥列格及时救了他,他或许会在脸上留点儿疤。
你弟弟下手真狠,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样……
他裹成个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奥列格用高压手段,黑白都用上了,终于从周宗璋嘴里撬出一句话。
“我和他,也有两年没联系了。”
他本来不相信,但奥列格证实了这个消息,周宗璋两年里寄出几封信件,却没收到一封回函。
这个消息简直要了他半条命,那人视周宗璋为生命,甚至愿意为周宗璋出卖肉体,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周宗瑜不和弟弟联系。
如果有,那只有一个理由……
那人…。。。已经……
濒临疯狂的他抓住曾经和周宗瑜恋爱的女人,已经移民美国的女人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哭着请求他的原谅。
他有点儿想笑,她挑唆那些混球欺负那人的时候,似乎没考虑过原谅的事儿。
他并不想找麻烦,也不是来复仇的,他只想知道那人在哪里。
女人哭喊着,说她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想找他,可以去向刘教授打听。
但是,刘教授患上老年痴呆。
阿尔茨海默病让这位儒雅的教授变得很不讨人喜欢,自从他记不住事儿,家里人就开始疏远他。
他拜访刘教授家时,家里只有一个脾气暴躁的保姆。
北京的夏季,屋子里被闷出一股子臭味儿。
老教授穿着开裆裤,扶着医用置物小车在狭小的房间里转悠。
“他已经傻啦,你跟他说啥他都听不懂的!”
保姆嫌弃地撇撇嘴,摇着扇子去隔壁房间看电视。
他注意到地面上有很多污渍,似乎是刘教授失禁排泄的秽物。
他看了看这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凳子,一个床头柜。
“唉……你是不是老三家的?老三嫁的就是个外国人!”
老教授已经完全没了曾经的样子,头发因为打理麻烦,被剃掉了,下垂的嘴角不停流出口水,滴得襟前一片狼藉。
“刘教授,你记不记得周宗瑜?就是你以前的那个助手。”
“我不爱吃鱼……卡到刺没人管会死……”
他们完全没法对话,刘教授根本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但他还是耐心的,一遍遍启发老先生的记忆,虽然科学上讲,他没多大可能保存那些记忆。
他在闷臭的房间和老教授聊了一下午,期间老教授就地小便了好几回,保姆完全不管,只顾自己在旁边屋子吃吃喝喝。
他几近愤怒。
你看到自己尊敬的教授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伤心吧?
心情郁卒地离开时,刘教授推着小车有些乞求地问他:“老三家的,你啥时候再来?”
他笑了笑,“你想见我的话,我每天都来。”
但是,第二天,他被刘教授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堵在门外。
中年男女狐疑地打量着他。
“你什么来头?想干嘛?”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和刘教授聊天而已。
“我找刘教授……”
“你找我爸干嘛?他老年痴呆,早就认不得人了。你找他,什么居心?”
他没说话,听到中年人们用北京方言交流,大意是讲,现在外国记者就爱在中国乱拍乱写乱采访,洋鬼子没一个好玩意儿。
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于是只能笑笑,说,“我想找一个人,现在只有刘教授这里能有点儿情报,所以想买些线索。”
听到“买”这个字眼,三个中年人都静了一下,你望我,我望你。
“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先和父亲沟通一下,要是有什么能给你帮忙的地方,我们到时候再联系你。”
他按照要求给他们留下联系方式,不出两天,他就收到了回复。
这次再去刘教授住的小房子,屋里干净了许多,虽然突击打扫过,但屋里那种长年累月积攒的臭味还是很浓郁。
他在刘教授一个子女的陪同下,缓慢地和老人家交流了一下午。然而收效甚微,刘教授这样子,显然是被放纵病情的后果。
徒劳无功地交流了一个多月,刘教授的三个子女都有点儿烦,因为他还没付钱。
他们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还没消息,那他就不用再浪费时间。
九月末,北京似乎快进入雨季。
憋闷了许久,这天终于下起雨。
他和刘教授相顾无言,都呆看着窗外的雨幕。
“那个地方,也总是下雨。。。。。。”
刘教授又在自言自语,他听着,思维却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个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
他听到这句话,想起那人也常说。所以到了秋天,不管天气再怎么热,那人都不让他再吃冰西瓜,久前的肠胃炎还总被不断提起。
“山里有座大房子,特别大的房子。。。。。。他就住在那座房子里。。。。。。”
他皱了皱眉,疑惑地望着癔症般喃喃自语的老先生。
苍老的脸转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从松垮的眼皮下露出,正正盯着他。
“。。。。。。他总是在石板上画画,总是在画。。。。。。”
他难以自制地颤抖,心脏突突地跳。
“我从没在年轻人里见过那么扎实的画工,他总是蹲在水渠边,我见过他很多次。。。。。。”
“那里总是下雨。。。。。。”
苍老的声音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兜兜转转重复着下雨的事儿。
他心急火燎,恨不能让老人家吐出那个下雨的地方究竟是哪。可是他不敢打断老人的思绪,那些回忆在逐渐空虚的大脑里脆弱得像薄冰。
他憋着气等待,眼里急出泪。
屋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的掩盖了许多声音。
“每次下雨的时候,他就不在水渠边画画。。。。。。而是画在有屋檐的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