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低下头,当作没有看见。
可是很快,那女人又转了回来,再次和祁穆擦肩而过。
这样重复了三次,祁穆终于停下来,问她:“你到底要急着去做什么?”
女人也停下,看看他,脸上出现恍惚的表情,愣愣地道:“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事。”
为了要去做一件事而惨死,死了以后竟然忘了那是什么事。。。
祁穆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对她说:“你慢慢想吧,希望能够想起来。”
“谢谢。”女人点点头,又匆匆走开了。
祁穆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刚才濒死的感受,依然心有余悸。
封百岁飘在一旁,嘲笑道:“怎么?吓傻了?”
祁穆轻轻叫他的名字:“封百岁。”
封百岁还来不及回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自己,他的身影突然在原地消失了,下一秒,又在另一侧显现出来。
这就是阵法的效果吗?
他们愣了愣,都低头去看胸前的竹管。
祁穆笑了,拍拍他肩膀,说:“谢谢你。”
封百岁还没从刚才的晕眩中缓过来,黑着脸哼了一声,飘到前面去了。
隔天祁穆接到张老头的电话,说桂圆罐头吃完了,让他再带一点去。
尽管抱怨一通,祁穆还是去了,经过张老头的隔壁,他看了看里面,那个女人还在。
好像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
想了想,祁穆走进去,把两瓶罐头放在她的床头,对她说:“买多了,你想吃就吃点吧。”
“谢谢。”女人笑了笑,问他:“你来看望病人吗?”
祁穆点点头;“就在隔壁。那你呢?”
女人说:“我是来养病的,不过总不见好。自从生产以后,一直是这样。”
祁穆惊讶,“你这么年轻,就有孩子啦!男孩还是女孩?”
女人神色突然黯淡下去,轻声说:“是男孩,不过一生下来就死了。”
“啊,对不起。”祁穆下意识地去看她床尾的那个婴儿,幼小的身子伏在被子上,细细的哭声又响起来。
女人似乎也听见了,注意到他的目光,紧张地问:“能听见吗?婴儿的哭声?”
祁穆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女人的眼神却很急切,“你实话告诉我,能不能听见?”
祁穆终于还是点了下头。
得到答案,女人无力地垂下手,“我以为是我疯了。。。以为是我的幻觉。。。那孩子才五个月的时候,他爸爸和我分手了,原先以为一定会结婚的,却分手了。。。当时我昏了头,想要把孩子打掉,又不好意思去医院,就在家里自己弄,用绷带勒。。。做剧烈运动。。。什么都试了,出过一次血,但是孩子还在。
那次以后我就想通了,想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陪着我,才开始安心怀孕。到了生产的时候,情况很危险,我挣扎了两天,总算把他生下来,可能是在成长期被我伤害过,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从此以后,无论我去到哪里,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就好像那孩子随时跟着我。。。我又后悔,又害怕,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捂着脸哭起来,“我知道他是在惩罚我。。。因为我曾经不想要他,所以才会失去他。。。”
祁穆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轻轻拍拍她的背。
“他才刚被生出来,应该不懂什么叫憎恨,什么叫惩罚,我猜他只是想和妈妈在一起,才会一直跟着你。”祁穆看向床尾那个小小的婴儿,“他没有恶意的。”
女人抬起头,眼睛下面一片青色,整张脸看起来非常憔悴,“他在吗?他在这里对不对?”
祁穆想了想,默认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他?我想见他一面!”女人揪住祁穆的衣服。
祁穆为难,“。。。我没办法。”
女人失望地放下手,轻声说道:“我很害怕。。。每次听到哭声,我都很害怕。。。晚上闭着眼睛,感觉哭声就在枕头旁边,可是睁开来看什么也没有。。。”
她拿过床头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刺绣的布袋,打开来,“这是他的脐带,我一直留着,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我想要亲口向他道歉,求他原谅我。。。不要再折磨我。。。”
从那个布袋里,祁穆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婴儿好像对他的脐带很感兴趣,慢慢地向床头爬过来。
祁穆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
离开了女人的病房,他把罐头提给张老头,顺便说起她的事。
“脐带啊。。。”张老头摸摸胡子,“只要把那东西烧了,小鬼就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
“因为脐带是婴儿和阳间唯一的纽带,她一直随身带着,所以小鬼才会跟着她。”张老头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这种小婴儿还没有睁开眼睛,无法靠视觉辨识目标,如果和阳间的联系断了,他们自然影响不到活人。”
于是祁穆又特意去了一趟隔壁病房,把这个方法告诉那个女人。
“烧掉它?”女人听完以后,捧着布袋,眼神里万分不情愿。
祁穆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方法,如果你想留下他,就当做没听见,如果觉得受不了,你就烧。”
女人想了很久,久到祁穆以为她不会同意,正准备离开时,她缓缓开口道:“你有打火机吗?”
祁穆只好再去厕所,偷偷把脐带烧了。
果然就像张老头说的,没了脐带以后,那个婴儿突然失去了目标,一骨碌摔下病床,漫无目的地在地上蠕动着。
祁穆向封百岁递了个眼色,让他把孩子抱起来。
封百岁看了一眼那小鬼身上的黏液,皱眉,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穆叹气,弯下腰把婴儿抱起来,对那女人道:“他不会再缠着你了,以后你也可以重新开始。”
女人点点头,问他:“孩子。。。还在吗?”
祁穆停顿了一下,怀里的触感实实在在,婴儿很轻很小,滑腻的小手正扶着他的手臂,他看着女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感情。
“不在了。”祁穆说。
“不在了啊。。。”女人垂下眼帘,有一点失落又觉得些许轻松。
向她告别,走出病房时,女人对祁穆说了一句:“谢谢。”眼睛却是看着他的双手。
出去以后,封百岁问他:“你怎么处理这小鬼?”
“不知道。”祁穆转进安全通道,自从上次电梯出事以后,他就有了心理阴影,宁愿爬楼梯,也不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失重的感觉。
出了大楼,看见那个被分尸的女鬼,她依然在不明所以地忙碌着。
“想起来了吗?”祁穆和她打招呼。
女鬼停下来,茫然了一会儿才道:“没有。”然后她看见了祁穆手中的婴儿,“这是?”
“死掉的孩子。”
“真小啊。。。”女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婴儿,半晌,缓缓说:“想起来了。。。”
“什么?”
“我下班晚了,要赶去幼儿园接儿子。”
“那现在你儿子。。。”
女鬼显得很担心,说:“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
祁穆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于是就同意了。
他们来到那个幼儿园,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翘首以盼的家长,祁穆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只见很多小朋友排着队走出来。
“哪个是你儿子?”
“我看看。”女鬼搜索了一圈,指着走在最后的小男孩,“那个!”
那孩子低着头,直到一个男人走过去,蹲下来和他说话。
“是他爸爸。”女鬼笑笑,“平时都是我来接的,他工作很忙。”
这时男人牵着男孩从他们面前走过,就听到孩子问:“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来?”
“她在忙,所以就换成我来了,不喜欢爸爸吗?”
“喜欢!”
“那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要看动画片!”
“先吃饭。。。。。。”
父子俩渐渐走远,女鬼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直没有说话。
“不跟着去看看?”祁穆问。
女鬼摇摇头,“他们两个过的很好,我放心了。”
“那你现在要回医院吗?”
“不回了,我要去投胎。”女鬼低头看向祁穆怀中的婴儿,“把他给我吧,我带这孩子一起去。”
祁穆把婴儿交给她,女鬼小心翼翼地接过,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她握着婴儿的手腕向他们俩摇了摇,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多管闲事。”封百岁对祁穆说。
祁穆摊手,“我也不想啊。。。反正不算什么麻烦,顺便帮个忙。”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说的对,我们以后就不要去看那老头了,可以省掉很多麻烦。”
“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封百岁抱手道。
祁穆轻笑,不厚道地说“让他吃死算了。”
25
25、陵园之歌(上) 。。。
走在雨后微湿的石阶上,空气中飘着泥土和草叶的清香,四周非常安静,除了偶尔的鸟鸣,祁穆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每一级平台,都整整齐齐排列着白色的墓碑,放眼望去,满山皆白,密密麻麻占据了山头。
封百岁问:“为什么现在来扫墓?”
“等清明的时候人就太多了。”祁穆看看空无一人的山头,满意地道:“现在多好,又安静,又宽敞。”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丛不知名的植物,中间开着很多娇小的白花。小心地观察好情况,才伸手摘下其中一朵。
“会不会被人发现?”
封百岁看看那花,又看看祁穆,“你要戴?”
祁穆白了他一眼,也不回答,继续往上爬。
封百岁满以为他是来看太爷爷、祖奶奶一类的人,或者就是爷爷奶奶那一辈,没想到最后他停在一块墓碑前,上面贴着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看起来很面熟。
“是我妈妈。”祁穆笑笑,“漂不漂亮?”
照片上的女人眉清目秀,表情柔和,的确是个美人。封百岁仔细看看,她的眉眼之间还能找到祁穆的影子。
祁穆俯身把手里的小花放在墓碑上,“她最喜欢这种花了,爬山的时候看见总爱摘一朵。”说着,他又拿出几盒小点心,一一摆在墓碑前面,“这些也是她最爱吃的。”
“她。。。是殉职?”封百岁记得家里的相片祁妈妈是穿着警服的。
“不是。”祁穆摇摇头,顿了一下才道:“你不是问我这道疤怎么来的。。。”他比划一下肋骨的位置,“是我小时候快要被车撞到,我妈推开我,摔出去弄的,她就是那时候死的。”
“。。。。。。”
封百岁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后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痒。”祁穆笑出来。
“小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好东西都拿出来?”
突兀的说话声响起,祁穆一愣,四下看看,并没有人,连个鬼都没有,他问封百岁:“你听到没有?”
封百岁点头,目光落在墓碑后面的骨灰盒,一只小鸟身上。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会吧。。。”祁穆看向那只鸟,毛色还挺漂亮,看那眼睛,好像是画眉。“鬼就算了,连鸟都会说话?”
话音刚落,那声音又说道:“你带了酒吧?为什么不拿出来?”
声音真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祁穆惊讶地凑过去,问:“你会说话?”
那只鸟也不躲,扬起它尖尖的鸟喙,骄傲道:“我学会说话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呢!”
“那你会唱吗?听说画眉唱歌很好听。”祁穆问。
“你说唱就唱?”那只画眉很生气,蹦了几下,道:“人类驯养的傻鸟才会那样,我们只有需要的时候唱!”
“哦,那就算了。”祁穆也没有继续要求,对封百岁道:“那我们走吧。”
“等等!”画眉叫道,“还有酒呢!”
“酒?我妈从来不喝酒,那是带给别人的。”
“那个别人,也是这墓园里的?”
“不是。”
祁穆说完,转身要走。
“哎,小鬼,你让我喝点吧,我都多少年没有尝到酒味了。”画眉恳求道。
祁穆停下,似笑非笑地看它,“我又不认识你,把酒给你喝,岂不是太吃亏?”
“现在的小鬼一点也不善良。”画眉像模像样地摇头,“我赏脸唱歌给你听,你就给我喝,行不行?”
“不行。”祁穆轻笑,“我不想听了。”
“你!”画眉愤怒地在骨灰盒上蹦来蹦去,“那你到底要怎样才给我喝酒?”
“你是一只鸟,为什么偏要喝酒?”祁穆觉得这个小东西实在很有趣,“还有。。。为什么会说人话?你不是八哥吧?”
“八哥?不要把高贵的我和那种丑八怪混在一起!”画眉叫了一声,展开它的翅膀,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男人。
祁穆惊得退后一步,封百岁冷眼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
说男人美丽有一点奇怪,但是他的眼睛生得格外妩媚,就像画眉鸟眼睛周围精致的毛色。
“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你们人类的语言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男人的声音有些雌雄莫辩,但是非常悦耳,他扬起高傲的下巴,让祁穆想起刚才那只画眉。
“你是。。。刚才的鸟?”
“真没有礼貌,你应该尊重我的种族,而不是用普通的鸟来代替。”
“好吧,你是刚才的画眉?”
“没错。”男人点点头,。
“你穿的那是什么?”祁穆打量他披在身上的柔顺羽毛。
“这个?”男人骄傲地说:“是我的毛。”
“。。。你还有其他衣服吗?”
“没有。”男人不耐烦地回答,斜眼盯着祁穆手里的袋子,“酒呢?你该让我喝酒了。”
祁穆好笑地把酒瓶拿出来,提醒说:“只能喝一点点。”
男人迫不及待地接过去,打开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随即仰头就喝。
看他喉头咕噜咕噜动,祁穆忙把酒瓶抢过来,“你喝太多了。”
“好喝。”男人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眯起眼道:“能和我喝过最好喝的酒媲美了。”
祁穆一看酒瓶里,只剩一半了,赶紧盖起来藏好。
封百岁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皱眉,“什么叫东西?”
“你不是普通的鸟吧?”
“当然不是,我从很久以前一直活到现在。。。”男人说:“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就是妖仙吧?”
“妖?真有这种东西?”祁穆疑惑了一下,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惊奇了,“不过也对,山精鬼怪,连鬼都有,妖仙不算稀奇。”
“什么叫东西?”男人不悦地瞪着他。
祁穆转开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记不清了。。。”男人歪头想了想,“以前我受过伤,被一个人类救回家侍奉过一段时间,他很喜欢喝,家里收藏着很多好酒,好像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吧。”
“你被人类养过?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养好伤我就离开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
“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男人想了半天没想清楚,干脆说:“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不像你们这些生命短暂的人类。”
“。。。。。。”
“好了,酒也给你喝了,我们要走了。”祁穆拉着封百岁向石阶那边走。
男人重新变回画眉鸟,拍着翅膀跟着他们。
“我每年清明都会来墓园找好吃的东西,但是很少有人会带酒,即使带了,也是最下等的。”它跳上祁穆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