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
开门,一线阳光倾泄而入,像是刺破了殿中昏暗,申北斗扬起了脸,望向万里晴空,也许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鲁花也曾这么望过天,那时她风华绝代,金钗罗裳,生活富足,绝不会想到凄厉收场。
申北斗,以文官之躯,纵马六日,不休不眠直达豫州。消息传回宫里的时候,宝庆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朱砂在申北斗三个字上画了个圈,盯着看了好一会子,传了一道被百官非议许久的圣旨:命万骑护送宫里那位专做肘子的御厨去豫州给申北斗做饭。
……
申北斗不是来治水的,从他醒过来后参加第一次宴会的时候,陈彤就知道了,他是扎扎实实来闹事的。
“诸位乡亲,本官出身于豫州,多年来一直想造福豫州百姓,今日总算是有了这个机会——”申北斗举起酒杯,面向数十位乡绅,道:“豫州今日如斯境地,各位依旧不离不弃,申北斗敬各位一杯。”
众人立即慌忙起身,齐刷刷地饮下一杯酒,而后听申北斗继续长篇大论:“豫州今日之祸,原因有二,一是天灾,工部侍郎林大人乃我朝贤德之人,他已着手为豫州改良沟渠,命名为”福寿沟”,一旦功成,可治豫州水患,且皇上拨赈灾款百万两,不日将抵豫州,可解困局……”申北斗言笑晏晏,在众乡绅的交口称赞中,拍了拍陈彤的肩膀,道:“陈大人,本官先前言豫州之祸原因有二,陈大人可知这第二桩是什么吗?”
陈彤佯作苦想,片刻后方才摇摇头,极真诚地笑道:“下官驽钝不堪,还请申大人提示则个。”
申北斗立即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他举着酒杯自上座走至花厅中央,似笑非笑道:“各位都知道,豫州如此破败是因为几任知府建设不力,而知府建设不力是缘于其暴毙于任上,这般本官倒要问一问各位,知府为什么会暴毙呢?”
鸦雀无声。
众乡绅低了头,不敢去看申北斗,生怕被他点到要求回答。
“想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却不敢说吧?”申北斗戏谑道:“陈大人,此事关乎你性命,你想必是知道的,就劳烦陈大人为本官解释一下。”
像是躺在了河里,一股寒意尽浸手足,全身湿哒哒的令人焦躁,陈彤不自觉地喝下一杯酒,望向了申北斗,见他正死盯着自己,便开口冷笑道:“申大人出身豫州,这件事情怎会不晓得?不外乎是十年前那鲁花谋杀亲夫,畏罪自杀后令四邻不安罢了。”
“既是畏罪自杀,又何来如此大的怨气?”
“申大人大可去问一问那鲁花,下官可没有能与鬼魂沟通的本事。”陈彤傲慢地扬了下嘴角,他已经可以确定治水只是个幌子,而申北斗真正的目的是替鲁花翻案,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正是因为问过,本官才来的——”申北斗眼光凌厉,众人皆感刀斧过身,只听他道:“若本官没有看错,那一日去衙门口看热闹的人还来的真不少,实不相瞒,本官也去了,而且是见完王员外之后去了,鲁花她根本就是枉死!”
“大人——”陈彤拉长了调子,怒目圆睁,“大人以怪力乱神之说断定鲁花是枉死,岂不可笑?若以大人这等道理,天桥上摆摊的骗子,都能为民决断冤屈,大人置国家法典于何处?”
申北斗不怒反笑,“陈大人怎知此案断的公正?”
“此案乃当年陈知府所断,刑部复查数次无任何纰漏,难道还不能令大人信服?”
“如此说来,陈大人认为刑部卷宗所载乃最确切?”
“下官深以为然。”
“哦——”申北斗双眼弯弯,敛不住笑意荡漾,道;“本官要查一下此案卷宗。”
陈彤暗自得意,为了不再有人追查此事,他处心积虑借大水倒灌豫州城时,以抢救未及之名,置数百份卷宗不顾,使大水浸泡,字迹模糊难辨,其中便有鲁花一案。
“大人,前些日子大水倒灌豫州城,卷宗未幸免于难,此事下官已上报刑部。”
“哦——”申北斗意味深长地道:“无妨的,本官临行前已将刑部存底的卷宗带了过来,本是想同本地所存两相对照看有无差错,既然陈大人方才说刑部卷宗最是准确,那本官看也就没必要核对了,至于卷宗侵水的事,陈大人无需放在心上——”
陈彤闻言,讪笑道:“申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深表惭愧。”
“哪里哪里——”申北斗拱手道:“不怕诸位笑话,本官自小体弱多病,今日承蒙各位乡亲赏光同席,但本官体力困乏,难以久支,自此退席,还请各位包涵——”
“不敢,不敢。”众人起身目送申北斗离座,见他打了转出了花厅才松了口气,回神去看陈彤陈知府,见他面色不善,众人心道,这件案子是他父亲判的,如今听着申大人的意思是翻案,陈知府不乐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了不触霉头,以徐乡绅为首的几个干瘪老头纷纷借口离开,刚走了五步,就见申北斗大步流星地又回来了,后面还跟了在达西寺看到的高个男人。
申北斗站在门槛后抄手笑道:“各位,方才忘了说,本官此次出京,皇上钦赐了尚方宝剑……务必在七月初八前将此案重审完毕,否则鲁花的凶魂将要现世豫州城,本官希望各位能同舟共济,在此案完结之前,各位不得离开豫州……若能在七月初八前还她一个公道,大家都可保性命,若不能,本官将同各位生死不弃……因此,请各位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都火速告知本官,本官将以此剑,告慰冤魂……”像是配合着申北斗的演讲一般,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南斗就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宝剑,镶玉的金鞘在阳光下刺花了众乡绅的眼,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尚方宝剑如见君,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砰——”一声巨响,徐乡绅打翻了桌子,一身汤汤水水地站在了当地,战战兢兢地结巴着问:“大大大大大……大人,你说鲁花七月初八就镇不住了?”申北斗点点头,对于徐老乡绅,他很赏识,在这群愚钝的乡亲中,此老头反应最快,最能抓重点。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徐乡绅什么话都没有再问,干脆直接地晕死了过去。
申北斗惋惜地啧啧嘴,对南斗道:“这么大把年纪了,可别摔伤了——”
南斗一本正经,“没事,底下垫着人呢。”
申北斗笑出声来,对陈彤隔空喊话,“陈大人,我已同诸位友邻死守豫州城,陈大人可不能临阵退缩。”
陈彤木然道:“下官定不辜负申大人所望。”说罢,拂袖而去。
申北斗耸耸肩,对南斗道:“走吧——我惦记着宏远楼的酱肘子,方才可忍着没吃东西——”
“你就不能忍两天吗?皇上不是派了个厨子过来?”
“宫里那肘子其实不好吃,但他老没完没了地夹给我,好像是知道我不爱吃还是怎地,忙不迭地来折磨我,我还不能不吃,现在我都到豫州了,竟然还派那厨子来!!”申北斗恨意满腔,南斗忽然对宝庆帝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同情,这端的是溜屁股溜中了痔疮,何其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有个人,总是说话不算数。。于是他就肥死了。。。。
显然,,,我就是食言而肥的那个啊!!!!自我抽打
☆、第八章
按察使大人要替鲁花翻案一事已在豫州城闹得沸沸扬扬,衙门口少不得一些闲汉聚在一起打听是非,连续三日,按察使大人不是去宏远楼吃饭就是去外头赏花,而知府大人则忙着陪工部侍郎调钱调粮赈灾,与平时无异。风平浪静的令街头巷尾一干凑热闹的看客们闲生出许多无关此案的是非来:
“那申大人后面跟那小伙挺俊呐,不知许婚了么?”
“嘘,你刚搬来没几年不知道,申大人是阴阳眼,那位公子就是来镇他的,不然你想想啊,不管白天黑夜的,这鬼都出来在眼前飘着,那还能活吗?”
“啥?阴阳眼?那咋镇?”
“啧,就是那个晚上,啊,就那啥——”
“啊!你是说这两人是一对?俩男的?”
“咋,大惊小怪啥,早就是了,以前申大人在豫州的时候,每日摇着小扇扇出来逛,那男的就跟在后头,申大人走不动咧,他还背呐——”
“哎,两个男人——”
……
申北斗和南斗坐在宏远楼里,申北斗扒拉着时令小蔬,一边吃一边道:“我以为这些年没回来,人都把我忘记了呢,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咱俩的事——”南斗侧了脸,角落里两个汉子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起劲,这哪是背后讲人是非该用的嗓门啊,隔着两张桌子还声声入耳。
“不是一直不在乎么?现在反倒介怀了?”南斗夹了一筷子菜尝了尝,等了一阵子才推到申北斗跟前,“吃吧。”
“早叫你不要这么麻烦了,你真以为陈彤会用什么下毒之类的老套法子弄死我?”
“怕你吃坏肚子——”南斗道,“你每日看卷宗到半夜,可有收获?”
申北斗闲闲懒懒地道:“你又找借口,关心我就直说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看卷宗看到半夜的?”
“看来你已经习惯没有鬼相伴的日子了。”
“啊!”申北斗讶道,“我说嘛,你不是去睡了,怎么晚上还那么安静,原来你没睡,是站在门外么?”
南斗蹙眉,“汤凉了——”
“哦。”
“有眉目吗?”
“没有。”申北斗坦荡荡地道,一边擦着嘴边的油一边看着南斗,啊~江山多少年依旧未变,可这些年身边的人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现在即将要步入而立之年,当初毛手毛脚的毛头小子终于长开了,有男人味,深沉了……申北斗如痴如醉地瞧着,心中嘀咕道:就是这关心人不留名的作风能不能改一改……
“没有?我前些天去见了国师——”南斗的话戛然而止,他上下打量了下正在发傻的申北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对方的筷子,鸽子蛋一口下肚。
“啊——”申北斗回过神来,心痛难掩,幽怨道:“五钱……”
“哼,不吃你的,你怕是还魇着……国师说,鲁花死的地方恰好是豫州的地眼,虽然他以前改了阴阳方位,用铁棺镇住了鲁花,但没想到被大水冲的移位了……现如今,就算为她洗刷了冤屈,恐怕都无济于事。”
“那老头有什么办法吗?”
“若她真是冤死,在午时三刻将真凶斩首,摆阵,以纯阳之血镇之。”
“……”
申北斗许久才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我这个为鲁花洗刷冤屈的人最后还要把你搭进去?纯阳之血,你死了,我必然也活不了。”
南斗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笑了一下,自语道:“以前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么……”
“那是因为,没有你,所以才坦然了。”申北斗猛然起身,道:“走吧,先去鲁花家看看。”
……
按察使动起来了,一旦他动起来,豫州城立即万人空巷,商不从商,农不耕田,妇不生炊,一股脑地跟在按察使大人屁股后头看查案。
从鲁花家到王员外家到药材行,南斗看着申北斗认真仔细地翻着每一个旮旯犄角,纠结了几天的心思淡了。从国师告诉他的那一刻起,南斗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活,他第一个考虑到的就是申北斗,如果他死了,申北斗会不会被鬼吓死?就算不被鬼吓死,也会因为阴气入侵而导致阳气枯竭而死吧!
南斗夜夜难眠,按捺不住去跟国师打听,有没有能保住申北斗小命的办法。国师说:“不是放血么?给申大人一碗喝了就成,虽然还是能看到鬼,但至少能保证活下来,贫道再时不时为他做法,活个几十年应该不成问题。”国师一本正经,“鲁花那事,南先生怕是推脱不掉。”
“我也没想推脱,申大人……以后就有劳国师照顾了——”南斗作了个揖,步伐稳健地走了,知道自己死了申北斗还能活,这才将国师的计划和盘托出。
血脉交织,足矣。
“喂——走了。”正在遐想之际,申北斗拍了拍南斗的肩膀,“回去吧!”
“好,晚上吃什么?”
“随便吧。”
一出药材行,围观百姓立即发出嗡嗡的私语声,间或有胆子大的,隔空发问道:“大人,你找到什么疑点了吗?”
申北斗耸耸肩,轻快地道:“暂时没有,你们有什么风闻,也可以告诉我啊!”
“我有——”
“我有——”
当晚,申北斗不得不在宏远楼开了一桌大席,请各位有“小道消息”的人们共餐,一顿饭吃下来,讲得全是鲁花和药行老板通奸的事情,听得申北斗头都懒得抬,直到众人酒足饭饱散去,申北斗和南斗悠然地溜达回衙门,见四下无人才道:“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银两——喂,我说,我打算去一趟王宅。”
“王宅?鲁花和王员外都被镇着,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你去了能干什么?”
“保不齐附近有什么孤魂野鬼的。”似是怕南斗不同意,申北斗讨好似地笑了笑,竖起一根指头道:“就一炷香的功夫?我保证!”
“不行。”
“半柱香。”
“一盏茶。”
“好好,一盏茶就一盏茶——”申北斗极不情愿地缴械投降,“不过你不准进去,你要在跟前,别说是鬼了,蚊子都不飞进来。”
“嗯。”
夜半三更,申北斗站在王家大院前打了个寒颤,自打王员外死后,这宅子就废弃了,先前风光的时候占了偌大的地方,败了之后更显凄凉,草覆房瓦,红柱斑驳,家什散的散,落得落,植物长得倒是茂盛,风一过,犹如恨女呜咽。
“我陪你进去?”见申北斗犹豫了一下,南斗便道,“黑灯瞎火的不便走道,别磕着碰着。”
“算了,你进去,还哪来的鬼啊!”申北斗接过南斗手中的灯笼,“我等会出来。”
“嗯。”
申北斗战兢着进去了,推开吱呀做响的厚门,绕过已经爬满植物的影壁,黑洞洞的房屋前徘徊着许多形形色/色的鬼影,等申北斗灭掉手中的灯笼后,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首先来到了他的身边:“叔叔,我好冷——”申北斗被拉住的袖子即刻湿了一大片,原来是个青脸的落水鬼。
申北斗讪笑两声,随即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中气十足地道:“本官申北斗,为鲁花冤案而来,有知情的——朋友,请现身相见。”鬼们顿时愣在当地,而后一拥而上,申北斗觉得自己被一堆胳膊腿包围了,眼眶中填满了各式各样的死鬼,虽然样貌迥异,但都不怎么令人愉快。
很快,院中各鬼发现申北斗原来是个纯阴之人,这种人不发阳气,就算是上了身,也不能占据他的肉身,因此,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个把好奇的抱着瞻仰的心理,瞧瞧胳膊瞧瞧腿的。
申北斗很失落,离家十年,昔日称兄道弟的鬼友们魂飞的魂飞,魄散的魄散,如今这些新鬼们竟然如此冷漠。就在他顾影自怜之际,只觉脑后一阵阴风,传来一把子嘶哑的声音:“大——人——”
申北斗欣喜地扭过脸,笑容即刻僵在了面上:这人,死的未免太凄惨了点。
黑衣,枯槁,拄大棒,头的上半部分保持着豆腐脑一样稀烂的姿态,白色脑浆滴滴答答劈头盖脸地滴下来,下半部分则完好无缺,眼睛是看不到了,只剩一张嘴一张一合,站在一步外与申北斗静静对峙。
“你是谁?”
“我是这院里的管事,老爷叫我老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