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马感到自己似乎是被人们完全遗忘了。他等啊,等啊,不知什么时候,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影影绰绰感到,又回到了故乡,手上还戴着手铐。为什么戴着手铐回来了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觉得眼前都是奇奇怪怪的事儿。记得刘二棒棰家的房子是分给贫农团了,不知为什么吕左却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那儿。他还看到父亲正挑着一担谷往刘二棒棰家里送,扛着枪跟在后面的乡丁却是吴诚。他一点也不懂,吴诚什么时候当了乡丁的呢?
他沿着山路一直向前走着。那山好象是大巴山,很高很高,一直高到天上。他抬头一望,见峰顶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大字:“饮水思源”。他一面望一面心里想:这么高的山上,哪来的水呢?于是便顺着石级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他走啊,走啊,一转弯,看到天上有一颗碗口大的红星在闪闪发光。
他心想,这颗红星不是在川北苏维埃门口的白石灰墙上画着吗?它什么时候飞到天上去了呢?
他走到山顶一看,才知道那颗红星不是在天上,是在一只红军的军用水壶上。那水壶上的红星,一闪一闪,亮的才神呢!那水壶底朝里,口朝外,清清的泉水,顺着壶口往外流啊,流啊,没有个流完的时候。他越来越感到奇怪,为什么这只水壶里的水总是流不完呢?
他来到跟前这才看清,这只水壶没有底,是大石缝里的泉水流进壶里,又从壶口流出来的。他还看到在那大石缝的旁边,有好多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开掘源头。人很多很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过,他从很多人里,仿佛看到了老七头,看到了赵云龙,赵云虎,还有罗大勇……他一想,不对呀,他们在沙漠里,怎么能到这大山上来呢?他又一想,感到还不对,呀,他们不都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呢……?
“轰!轰!轰!”
炮火的强烈闪光,透过小窗把小土屋照得一明一暗。炮弹爆炸时掀动的气浪,把屋子震得摇摇晃晃。小司马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只见窗外的半个天空都被炮火照红了!
紧接着,轻重机枪的射击声,搅成了一锅粥。
“轰隆隆!”
“轰隆隆隆隆!”
大炮的闪光,继续把天空照得一亮一亮的。
原来一片死寂的县大堂大院,突然乱成一团:
“怎么搞的?”
“什么事?什么事?”
“城外的马匪骑兵旅攻上来了!”
“民团王团总叛变了,占领了文庙!”
正在这时,“哗啦”一声,门锁开了,电筒光下,邢占山带着两个红军战士走进屋来,喊了一声:“小司马!……”
他正要扑上来为小司马打开手铐,只听“啪”地一声,邢占山便一头扑倒在小司马的面前。
小司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抬头一看,才发现墙的拐角处吴诚正露出半个脸擎着手枪向他瞄准。
“啪!”
这一枪正巧打在门框上,门上的积尘随着硝烟“哗哗”地落了一地。
吴诚见第二枪没打准,扭头就跑,一个红军战士,紧跟在他的后面追了下去。
“钥匙,钥匙!”倒在血泊里的邢占山,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
剩下的那个红军战士,赶紧回到他的身旁,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一面扶着他.一面问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邢占山无力地摇摇头,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钥匙!钥……匙!……”
那个红军战士这一次听懂了他的意思,马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小司马手上的手铐打开了。
小司马的双手一恢复自由,就上前紧紧抱住了邢占山,哽咽着喊出了一声:“小——邢!”
可是,邢占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见他嘴角微微一笑,头便无力地歪在那个红军战士的肩上了。那红军战士猛然推开呼喊着的小司马,背起邢占山一边跑一边喊:“快撤!”等到小司马喊着追出房门,只听到背后“轰隆”
一声,一颗重型炮弹落下来,在一阵强烈的闪光之下,小屋便整个地倒塌了。
小司马从硝尘和碎瓦中站起来以后,才知道天色已经亮了。
这时,他借着东方升起的曙光,看到从隔壁塌倒的屋框里爬起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个子大大的,背向前微微地弯曲着,腰里别着一根九寸十三节的竹管烟袋……
这不是卜汇同志吗?这不是老卜叔吗?
“老卜叔!老卜叔!”
小司马踏着瓦砾堆向老卜头奔了过去。
曙光渐渐升起来了,那西天上的月儿,上面和下面,各衬着一条长长的云带。
这两条云带原来是白色的,渐渐地,它变成了桔红色。那越来越淡白的月儿,嵌在它的中间,就象眼帘里含着一只巨大的眼球。
这是谁的眼睛,正这么冷漠地看着人间啊?
“老卜叔!老卜叔!”
小司马来到了老卜头的面前。
可是老卜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一句活也不说。
“老卜叔,你快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座被炮弹轰塌的房框子里动都不动呢?”
老卜头还是一声不响。
看到老卜头那忠厚朴实的样儿,小司马不由又想起了他的外号——“不回头”。
原来老卜汇是大别山区金寨县汤家汇人,今年已经五十上下。他家里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一九三三年红军离开大别山往陕南川东这边开拔的时候,正好从他门口经过。当时领导上照顾他,让他回家看看,可他只去了一袋烟工夫,便又跑着出来追赶队伍了。他老婆一手拎着大伢儿,一手抱着小伢儿,站在门口送他。他却只顾闷着头往前赶队伍,竟忘了回头再望望站在门口的亲人。从那以后,人们就不再喊他“卜汇”,干脆叫他“不回头”了……
“老卜叔,你怎么啦?”
小司马摇晃着他的两肩。
在小司马的摇晃下,这个路过家门不回头看一眼亲人的红军战士,只把戴着镣铐的双手举起来,说:“小司马,你离我远点,你走开吧.他们说我是反革命呢?”
小司马赶快说道:“他们冤枉你,老卜叔,你不是反革命!”
这时只见老卜头垂下头叹了口气:“小司马,他们没冤枉我,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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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司马以为老卜头叫炮弹震昏了,紧接着说道:“你是反革命?你为什么承认你是反革命呢?”
老卜头道:“因为我反对张国焘,他不听中央的,把我们这么多人领上死路,自己跑了。我是从心里信不过他,他们说这就是反革命。如果说这就是反革命,那我应当算上一个……”
小司马看到老卜头那么纯朴,坚实,感动得眼泪都淌了下来:“这里也没有人看你,你为什么到这工夫还站在房框子里动都不动呢?”
老卜头说:“这也不是在国民党那儿,如果在那儿.我早跑了。可这是在咱们自己这儿呀,这组织上没讲放我出去,我怎么好走呢?”停了一会,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小司马问道:“听说你也被他们管起来了,你是怎么出来的呢?”
小司马说:“老卜叔,我还有好多活要和你说,可现在没有时间细说了。我只告诉你,马匪攻城了,王团总叛变了,我们不能再等在这里,我们要去和敌人战斗!”
老卜头说:“去打马匪,这我赞成。你看我这一双手还铐着,怎么办呢?”
“砸开它!”
小司马去替老卜头砸手上的镣铐时,这时老排长慕友思正巧跑了过来:“小司马!老卜头!我来了,我把钥匙带来啦!”
他三步两步跑了过来,一面给老卜头打开手铐,一面说道:“我一听到炮响,就想赶快来解救你们,可没有钥匙怎么办呢?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不管那些啦,炫UМDтχт。còm书网带着侦警排的同志赶到肃反委员会,哪想到,那些东西早跑了,屋里连个人影也不见。正巧这时有个战士背了个负伤的同志进来,我才从他身上找到了这把钥匙……”
老卜头一听,瞪着两眼问道:“你带侦警排到肃反委员会,你不怕他们说你是反革命?”
“哗啦”一声,老卜头手上的镣铐打开了,老排长一面把它扔进瓦砾堆里,一边说道:“我救的是好人,又不是反革命,我怕他个老鬼?老子横竖就这一条命,不管它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帽,只要他谋害咱们工农,我就舍得跟他拚!这些狗娘养的,不知安的什么心!肃来肃去,全肃的自己人!马匪要是再过几天不攻城,下一步就肃到我的头上噗!……”
老排长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城的四周到处都响起了枪声和炮声。
在一片枪炮声中,老排长慕友思带着老卜头和小司马刚要向枪响的地方奔去,忽然发现吕左带者一个看牢的哨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挥着手枪叫道:“站——住!站——住!”
连没等老排长站下回话,火光一闪,只听“轰隆”一声,一颗榴霰弹便在面前爆炸了。
等老排长他们三个爬起来,吕左和那个哨兵,早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们上前看了看,吕左仰面躺在一片瓦砾堆里,一口气也没有了。他那戴白手套的左手,还习惯地擎在鼻梁上,只是眼镜已经不见了,两只灰色的眼球,也被弹片挖了出来。
老排长象是要说句什么,不知为什么又没说出口。只弯腰把吕左的手枪拣起来,交给小司马;又把那哨兵的七九步枪交给了老卜头。他说:
“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拚命整自己的同志,好象不整死几个,就显不出他革命似的!可整来整去,却反而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嗨,小司马,老卜,这两支枪,早交到你们的手里就好了!”
“老排长!老排长!”
老排长说到这里,听到有人在远处叫他,便一溜烟地朝硝烟涌动的街巷跑过去了。他一路跑还一路喊着:“小司马!老卜头!东城吃紧了,你们快奔东城去吧!”
“轰!轰!”
“轰!轰!轰!轰!”
几颗炮弹接连在小司马的面前爆炸了。
他从卧倒的地方爬起来,一看不见老卜头,便跃身从烟硝火浪里扑出来,一个劲地朝东城跑去。
离东城城墙还有一段路,小司马就远远地看到,在几条桔红与深灰相间的云带背景下,在暗灰色的城垛口前面,站着一个脊背微微弯曲的高大身影。
他身后靠着一支步枪,两手紧握一把叉草的钢叉,把已经爬上城垛口的敌人,一个又一个地推了下去。
“啾!啾!”
“噝——!”
敌人的枪弹把土城的垛口,点下一排又一排小眼,掀起一层又一层黄土。
那个大个儿——老卜头,在蛛网般交叉的火力面前,直竖竖地站着,躲也不躲,闪也不闪,只顾用钢叉扠那爬上城来的敌人。
“噗——!”
敌人的重机枪一叫唤,就立刻在他面前的胸墙上,烙下了几十个枪眼。
小司马看到这种情况,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前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老卜叔!快卧倒!”
老卜挣开小司马的手,一面继续用大叉子去叉敌人,一面重复着嚷道:“为什么敌人打不中我呢?这些个笨蛋!为什么敌人打不中我呢?这些个笨蛋!让敌人打中总比被自己人打中好!让敌人打中总比被自己人打中好!”
“呯!——呯!”
小司马卧倒在他的身旁,把那支七九步枪从射击孔里伸出去,一枪接一枪地放着。
因为他长的小,所以乍一看去,他肩头抵着那支长枪,简直象扛着棵大树一样。
“老卜叔!注意隐蔽,敌人又在向你瞄准了!”
小司马一面不停地放着枪,一面大声叫喊着,那翻卷的硝烟,不时把他呛得咳嗽起来。
在敌人的机枪火力下,城墙的土垛口,一个接一个地被削平了。
小司马一只手扣七九步枪的扳机,一只手用力去拉老卜头那件老羊皮袄的后襟。
啊,他被关在土屋里好象有很长时间了,小司马在一瞥之间,忽然发现,他那件老羊皮的背后,已经被土屋的墙壁磨破了两块地方。
“你不要拉我!你不要拉我!”
这个大别山的农民,说话总是喜欢重复:“让敌人打死,我心里痛快!因为我是一个红军被敌人打死的。如果叫自己人打死,让我对家里人怎么说呢?可是,他们就是打不到我,我直条条地站在这里,他们都打不到我。这些马匪,怎么笨成这个样子!”
“呯!——呯!”
小司马一面抱着七九步枪向敌人阵地上射击,一面突然大叫起来:“老卜叔!快!敌人推着带轱辘的登城梯子过来了!一架!两架!三架!四架五架六架!……一共是十一架!都靠到城墙上来了!他们爬上来了!他们爬上来了!”
“呯!——呯!”
小司马继续射击着,他推大栓拉大栓的时候,简直象抱着碾棍打坠坠一样,累得直咬自己的嘴唇。
“不用着忙!”
老卜头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着,一面用他那象大别山里青冈树一般结实的两臂,艳稳地撑住钢叉,一见敌人快爬到顶上,就用钢叉把梯子猛力向外一推。
小司马从枪眼里看得很清楚、敌人的登城梯在老卜头钢叉的猛劲推动下,先是慢慢离开了城墙,然后,便直直地立在那里。接着,便向外倾斜,最后,便在马匪的一片绝望的号叫声中,“唿隆”一声倒了下去!
老卜头一个人接连推倒了十架梯子。
小司马看到,这时他那布满了皱纹的黑脸膛上,汗水象油一样的发着亮光,直往下流。他顾不上擦那流下的汗水,只是越来越沉重的喘着粗气。可是,正在他快要精疲力尽的时候,敌人的第十一架梯子,又靠到了他身下的城墙上。
小司马的步枪子弹打光了,他便换上手枪打,手枪子弹打光了,他便一只手握着一块石头,伏在城墙的垛口下面。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那第十一架登城梯的每根木槽上,都弓腰爬着一个马匪。
小司马伏在那里,一面望一面数着:“一,二,三,四,五,六……老卜叔!老卜叔!”
他数着数着忽然大叫起来:“这架梯子上一共有二十三个马匪!象一串蚂蚱!”
就在这时,只听“唿隆”一声,象决堤的洪水,几乎所有的人都从西门往这边涌过来了。里面有商人,有店员,有妇女,小孩,红军伤员,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哭声,喊声,叫声,和密集的枪炮声搅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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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片混乱之中,老排长慕友思赶来了。
“老——排——长!老——排——长!”
老排长慕友思发现了小司马,便向他这边赶了过来。
“老排长,老排长!出了什么事了?”
慕友思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天亮以前,敌人打第一发炮弹的时候,风神就跑了!”
小司马问道:“有哨兵看着,他怎么会跑掉的呢?”
慕友思一拍大腿说:“唉,事情坏在吴诚身上,是他去打死了哨兵把风神放走的!”
小司马又问道:“四门都关着,他怎么跑出去呢?”
慕友恩又一拍大腿道:“嗨,事情义坏在吴诚身上,他事先和王闭总秘密挂上了钩,所以王团总一叛变就先占领了文庙。为什么先占领文庙呢?原来马旅长这些天从西关外面往城里挖了一条秘密地道,直通文庙的大殿!风神就是从那里逃走的。
风神出去以后,就把马匪从那条秘密地道里带进城里来了!”
小司马接着又问道:“咱们怎么一点也没觉察呢?”
慕友思第三次拍了一个大腿,把头一低说:“他妈的!这事还是坏在吴诚那个小子身上。他诬陷你是叛徒,转移了目标,使你带回的情报起不了作用,这就坏了我们的大事!现在,真相大白,一切也都晚了!叛变的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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