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打食吃呢!”
“沙鼠?”小司马睁大了眼睛,“是一种小动物吗?”
“是呀,这种小动物可好玩啦!”小蛮子的脸上,马上有了生气,“它有好几种,一种叫三趾跳鼠,一种叫五趾跳鼠,还有一种叫跳兔子,可是最好玩的一种叫迷瞎瞎。”
“怎么好玩法,你说说看。”
小司马情不自禁,抬手拉了拉小蛮子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老羊皮筒子。
“怎么说呢?说不完呀!就说跳兔子吧,它后腿长,前腿短,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真得味呢!”
“那迷瞎瞎呢?”
“迷瞎瞎更好玩,它晚上出来找东西吃,总是迷着眼睛东张西望的。有时候,两只一起出来,它找它,它找它,真象捉迷藏一样。”
“它们也捉迷藏吗?”
“人家都这么说呢!”
“这些迷瞎瞎,可真会找地方,在沙漠里捉迷藏才好呢!”
“沙漠里捉迷藏当然好了。”
“哎呀,这沙漠里怎么这么冷,把我都要冻成冰疙瘩了!”
“沙漠就是这个脾气,白天热,晚上冷。”
“你也冷吗?”
“冷,怎么不冷?”
“你那个老板叫你小蛮子,你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怎么来到这个地方?”
说也奇怪,听小司马这么一向,刚才小蛮子脸上的那股活泼劲,一霎时就象被风吹走了似的,全不见了。他的眼神,也象恢复了原来那个呆呆傻傻的样儿。
一阵沉默之后,在大沙鼠从花棒树下出来觅食的沙沙声里,小司马忽然觉得有一种灼热的露珠似的东西,一滴接着一滴,滴到自己那裂了口子的手背上。
啊,他哭了,小蛮子哭了。他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司马心里也酸酸的,他不愿再去惊动他。
大沙鼠跑远了,也许跳兔子已经回窝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灼热的大颗大颗的泪珠,还不断地从黑暗中滴到他的手背上,又从他的手背上,默默地滚落到冰冷的沙丘上面。
小司马抬头向西方天边望去,只见沙漠上空的半弯月儿,已在渐渐沉落到沙丘的后面。那月儿旁边的云影,也开始变成了灰暗得象山岳一般的云层。
只有几颗疏星,还在云层上面,不断地向他眨着眼睛。
望到天上的星儿,小司马不由又想起了头上戴着红五星的同志们——老卜叔,慕排长,小庄,小童,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啊?我到什么地方能找到你们呢?
他想到这里,不由猛然站起身来。
小蛮子见他站了起来,用老羊皮揉了揉两眼,也跟着站了起来。于是大沙鼠呀,跳兔子呀,迷瞎瞎呀,这些好玩的东西,就象树枝上正在唱歌的鸟儿听到枪声一样,在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全不见了。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沙丘上,互相对看着。他们身后,是乱杂杂卧在沙漠里的骆驼的黑影。
“你要到哪里去?”小蛮子的声音低而急促。
“我去看看骆驼!”小司马机警地说。
“刚才队长说了,不许你乱动!”
“什么?帮你看骆驼还不好吗?”
“你别当我是迷瞎瞎,我早就看出你想去做一只跳兔子!”
“你刚才不是哭了吗?”
“哭归哭,可我还是马家的。”
小蛮子说着,便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向小司马的胸口直挺挺的逼了过来:“你坐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没命了!”
小司马早就做好了准备,见小蛮子逼了上来,便猛地向前一扑,冷不防,从小蛮子手里夺过了那把匕首。小蛮子一看匕首被小司马夺了去,也不甘心示弱,一头扑上来,两个人便紧紧抱住,摔倒在沙地上滚了起来。
到底小司马经过战斗锻炼,摔打了没有几下子,就用夺过来的匕首对准了小蛮子的咽喉,不准他发出一点声来。又手疾眼快,从小蛮子的头上,“噌”
地扯下那条裹头的羊肚子毛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到他的嘴里。
小司马把小蛮子的嘴堵上以后,便悄没声地把他拉到他刚才骑着的那匹骆驼旁边。没提防,走在前面的小蛮子猛然来了一个转身,使上全身的劲,向他扑了过来。别看小司马个头长得比他小点,可经过长征的人,总还从老同志那里学到了几手擒拿搏斗的招儿。所以,他一见这情景,便轻轻一闪,就把小蛮子闪了过去。小蛮子扑了个空,一时收不住劲,便“扑腾”摔倒在面前的沙地上。
一见小蛮子摔倒,小司马立刻双脚着地坐到他的背上,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他眼前一晃,学着风神刚才的口气说道:“老实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叫你的时候不要随便乱动!”
小蛮子没法了,只得把个光头在沙地上直点直点,小司马这才叫他快把绊在骆驼腿上的牛毛索子解开。
小蛮子两次被小司马制服,心里的一点蛮气早泄了个精光,加上小司马用明晃晃的匕首对着他的后脑瓜儿,更吓得魂不附体,两只手抖抖索索,解了半天,也没解开。说巧也巧,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只骆驼忽然抬起头来,“噗哧”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立时,那些睡在梭梭树丛下的人,都停止了鼾声。
这下子可把小司马吓坏了,心想:把这些家伙惊醒了可怎么办?如果这次逃脱不掉匪徒的魔掌,天一亮,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等着被他们带到凉州城,那就什么都晚了。
小司马心里这么想着,又伏身,透过驼峰向东方望去。这时,沙漠上起起伏伏的阴影和蓝宝石一样透明的天空中间,正在不知不觉地增添着一道发光的银线。这条银线似乎越来越亮。渐渐地,那浓蓝的颜色淡了下去,而那淡淡的,蓝蓝的,一片溶银似的奇妙色调,又在寂静无声中慢慢升起。
啊,黎明就要到来了,他心里是多么焦急啊!
等到梭梭树那边重又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以后,小司马便赶紧抬手推了一下小蛮子的肩膀。小蛮子回头看了看他,见那锋利的匕首,正寒光闪闪地指在他的脑后,便又低下头继续去解那绊在骆驼腿上的牛毛索子。
小蛮子解呀,解呀,磨蹭了好大一会工夫,才把骆驼腿上的索子解了下来。小司马刚要跨到骆驼身上,想不到这匹混蛋骆驼,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忽然昂起颈子毗着牙叫了起来。吓得小司马浑身打了个激凌。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梭梭树丛那边偏偏又忽然站起来一个人。小司马一看那老羊皮长袍,就认出这正是昨晚把他臭骂了一顿的醉胡子!
别人都睡得好好的,他这么早爬起身来干什么呢?小司马伏在骆驼背上看去。只见他在梭梭树那边转着小圈子活动几下,就朝卧着骆驼的这个小沙丘对直走了过来。
小司马的心咚咚狂跳起来,赶紧把小蛮子用劲按在骆驼肚子底下,自己爬在他的身上。幸亏那条羊肚子毛巾,早就把小蛮子的嘴塞得满满的,要不,他看到自己的人走了过来,还能不拚上死命叫唤吗?
小司马等那醉胡子走过来,可那家伙却偏偏磨磨蹭蹭,半天一步,半天一步,在沙漠上转悠呢!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看这该有多么急人,他要过来查看,过来不就得了吗?可他偏不,就是在那里晃动晃动地折腾你。
从一片清晨烟雾似的薄暗中,在那无边无际的荒沙的背景上,小司马模模糊糊看到,醉胡子在一丛高大的花棒树下蹲了下去。他一手拿着枪,一手用什么东西在沙里挖掘着。他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在这般寂寥无声的清晨,那轻微的流沙声,还是传到了小司马的耳朵里。
他在沙里挖了一会,便从老羊皮长袍里摸出一样东西,急急促促地放了进去,又匆匆忙忙地用沙盖平。然后便弓着身子,在那棵生着两根大杈的花棒树上,用匕首刻下了一个记号。刻过以后,就又回到原来的那棵梭梭树下打起鼾来。
小司马那焦急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东方的地平线渐渐显亮了,接着,远处一座座沙山,也从象有无数小飞蛾扇动着银翅似的曙光中,渐渐露出轮廓。他知道,这是黎明正在不停地临近。啊!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冒最大的危险,骑上骆驼,趁着天还没有大亮,赶紧逃走。
起初,他想用绊骆驼的牛毛索子把小蛮子绑在花棒树上,自已一个人走。
可又一想,当风神醒来一看,人和骆驼都不见了,还不要那小蛮子的命吗?
不,不行,我是红军战士,不能这么做。再说,匪徒们审问小蛮子,小蛮子一定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敌人依仗路熟,一定会很快追上来的。还有,这么大一片沙漠,就是能只身逃出来,迷了路又怎么办?
想到这里,小司马便让小蛮子解开了另外两匹骆驼,先叫他爬进一匹骆驼背上的驮篓里,把盖儿盖好.再把另一匹驮水袋和食物的骆驼拉起来,拴在驮小蛮子那匹骆驼的后面。收拾停当以后,他正想爬上骆驼,赶早动身,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又急忙把要赶走的这三匹骆驼领上的驼铃割掉,再把所有绊在骆驼腿上的牛毛索子割断,让这些骆驼能随意跑走,在沙漠上到处踩满蹄印,这样一来,匪徒们找不到骆驼,也就无法追人了。
办完了这一切,他才骑上一匹骆驼,拉着另外两匹,悄没声地向西方走去。
渐渐的,沙漠上起了大雾。那雾象白烟似的,从小司马背后直涌过来,越漫越大,越漫越大,只消一会工夫,那刚从晨光中露出的地平线便不见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也隐没了,那些生长在沙漠中间的红柳、索索、花棒、骆驼刺、灰蓬、沙拐枣,和擎着一串一串红宝石一样的枸杞丛,也都不见了。
整个东南方向,转瞬之间,完全漫成了一片雾海,只剩下几座特别高的沙山,还在雾海中露着尖尖的浅褐色山顶。
小司马在沙漠里往西走了很久很久,见背后没有人来追,便让骆驼停下脚,揭开装小蛮子的驮篓,对小蛮子说道:“小蛮子,我是红军,你是我的俘虏,你不用怕。我告诉你,我们红军是优待俘虏的,我不打你,也不杀你,你相信吧?”
小蛮子听到小司马和自己说话,便从腊条篓子里伸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摇了摇头。
等小司马把堵在他嘴里的毛巾拉掉,他才说道:“我不信,老鹰在沙漠里逮到了沙鸡怎么会放呢?你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怕我回去报信,想着就在这里把我杀了!”
“不是的,小蛮子,你错了,我一点不骗你,我们红军不杀俘虏。现在,我就放你回家。你告诉我,你有家吗?你家住什么地方?”
一听小司马问他的家,小蛮子又流泪了。
“你的家离这儿很远吗?很远很远吗?”小司马问着,把自己的头凑近小蛮子的身边。这时,他忽然发现,象从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一样,从小蛮子捂在脸上的八条手指缝里,正涌流出一颗又一颗浑浊的眼泪珠儿。
看到他流泪,他心里也怪难过的,忙用刚才堵小蛮子嘴的那条毛巾,为他擦了擦泪珠,一面把毛巾还给他,一面说道:“你有家我就放你回去。你说呀,你愿意回家吗?”
小司马把小蛮子捂在脸上的一双小手拉开,望着他哭红了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眼角也潮拉拉的。
小蛮子把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象害羞似的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我的家在祁连山里。”
“祁连山?那你为什么到这沙漠里来了呢?”
“来找我爸爸。”
“找爸爸?”
“是啊,是找我爸爸。那天在路上,我从骆驼肚子底下钻出来,就是想向那个赶骆驼车的老汉打听打听我爸爸的下落……”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叫郎木。”
“叫郎木?你不认识你爸爸吗?”
“不认识,他在我小时候就从祁连山里走出来的。后来听说他在这片沙漠上,我就一个人来找他了。”
“咳,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告诉你,那个赶骆驼车的老汉,名字就是叫郎木!”
“你说什么?他就叫郎木?”
“一点不错,我还叫他郎木老爹呢。说不定那就是你爸爸。他往东去了,你快点去找他呀!”
小蛮子听到这话,两条往下搭拉着的眉毛中间,象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被风吹开了一角似的,露出了几分喜悦的光彩:“你说放我走,是真话吗?”
见小蛮子直到现在心里还疑疑惑惑,小司马便一面朝小蛮子骑的那头骆驼眨喝了几声,一面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们红军优待俘虏,你为什么不信呢?”
驮小蛮子的这匹骆驼,也是一匹好骆驼,又老实,又听话。小司马吆喝了几声,它就乖乖地趴在沙地上不动了。
“你是红军,这么说你也是土匪了?你们祭的是哪一路大神?我看你的心挺善的,可为什么要当土匪呢?”
“你不知道,红军不是土匪,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专门打马三爷那些坏蛋的!”
小司马说话之间,看到骆驼已经趴倒了,可小蛮子还呆傻傻地蹲在驮篓子里一动不动,便对他说过:“你这个人可真呆,为什么还不从驮篓里出来接受释放呀?”
小蛮子抬头看了看骑在骆驼上面的小司马,见他的态度既诚恳又认真,便高兴地从驮篓里爬出来,有点莫名其妙地站到沙地上。
在四川和田颂尧、杨森、刘湘、刘文辉这些老军阀打仗的时候,小司马看到过红军释放俘虏。这时,尽管怕敌人来追赶,可又见小蛮子站得那么认真,感到怪好玩的,他也就学着当时首长们给俘虏兵讲话的样儿,对小蛮子说道:
“我代表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西路军通讯小队宣布:于一九三六年……于一九三六年……”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骆驼身上弯下腰来,悄声向小蛮子问道:“小蛮子,今天是几月几日?”
小蛮子没有吱声,只把缠着羊肚子毛巾的头轻轻摇了两下。
小司马见小蛮子也说不清,便改口说:“于一九三六年天冷的时候,在沙漠里释放被俘白军,……”
说到这里,小司马又弯下身子问道:“小蛮子,你没有个大号吗?”
“大号?”
“就是有名有姓的名字?”
“我的大号从来没人叫过,行吗?”
“没人叫怕什么,你说嘛!”
“我叫萨里马柯。”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
小司马便又说:“释放披俘白军萨里马柯,现发给他……发给他本人……”
小司马“嗨”了一声,伸手在那件破羊皮背心里摸来摸去,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当他一眼望见那匹正趴在地上的骆驼时,这才抬手向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喃喃说道:“有了有了!”便对小蛮子说,“现发给他本人骆驼一匹,遣送回家……”
想不到,小蛮子忽然叫了起来:“这是你偷的骆驼呀,是你死里逃生偷出来的东西,我没和你搭伙,怎么能分给我呢?”
小司马一听,不由笑道:“说你呆你还真呆呢,红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能偷东西呢?告诉你说,我这不是偷的,是从你们白军那里缴获来的!这是战利品,懂吗?我现在发你一匹缴获的骆驼,是给你当路费用的!”
小蛮子听完了这番话,一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哭着说出不知在哪里学到的词儿:
“红军在上,兄弟我领情了,来日不死,当变犬马相报!”
说完以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来,把骆驼背上的东西,从另一只驮篓里往眼前驮篓里匀了匀,骑上骆驼,二话没说,一直往东而去。
小蛮子骑在骆驼上往东走了不远,便听到背后有人声响动,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在那越来越厚的大雾后面,正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向他追了上来。
第七章 走出一团雾前面还是雾
小蛮子见漫天大雾里的黑影越来越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