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的痂。
“爹去打仗了,走了两年了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去医院……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呜……呜……”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让她给你们做牛做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屌吓了一跳。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玉茗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老屌和陈玉茗心里都乱糟糟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难民,人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热闹,大多看完就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便回去继续走路。类似这对母女的悲惨境遇,随时随地都可能看到,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屌和陈玉茗,猜测着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些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流露出羡慕和憎恨的神情来,看得车上一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海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突然,老屌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老屌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扎了下去。
“等下!”
老屌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那剪刀把!只一会儿就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粘稠绛红的鲜血缓缓地渗出来……女人的自杀之举让大伙深为震撼,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声哀叹,呆呆地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满一地。几个好心人叹着气,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人们表情复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良久,又纷纷启程了。
“陈玉茗,叫海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小云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遇了此事,泼辣的麻子妹霎时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样儿,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劲跟她母亲分开来,抱到一旁轻轻拍着劝着。铜头和海涛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死人的地方,估计这堆死人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一合计,就把女人扔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盖了一块毯子算是安葬。
女孩子死活不愿上车,杨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给了小甄,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说不碍事的。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怆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数以万计的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老屌在医院里并不知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大队伍。五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标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尽是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
显眼的逃难队伍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人们震呆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眨眼之间就血溅当场,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惊恐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喊叫,人群的哭号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气势汹汹地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老屌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大家闪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屌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他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这样一声长叹:“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车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刚还浓烈的日头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一大片乌云从北边翻卷着铺了过来,紧跟着一连串滚滚的雷声,震得大地嗦嗦发抖。一道闪电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间画出一个雪亮的大枝杈,顷刻,那瓢泼大雨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了下来。狂风呼啸着,将冰冷的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女人们的小伞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毫无用处,一阵疾风就刮上了天。带着一些油布的就赶紧支起来,几个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几万人在这天地之间无处藏身,都浇成了落汤鸡。
老屌一行十分庆幸能有这辆车,冰雹砸在帆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路上已变得泥泞不堪,浑身污泥的人们仍旧无奈地向前走去,没有人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是尽头,走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晚上,雨总算停了。
后半夜,车出了故障,刘海群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看来是修不好了。大家决定背上能背的东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进,反正再走上两三天就能到长沙集结地了。那小丫头有这么多人照顾,和战士们认识了,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老屌看着这个女娃子,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可这时女人们都顶不住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想去扶她们,又怕挨老屌和陈玉茗的骂。再说了,娇滴滴的甄美人和丑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帮得甄美人,却惧怕麻子妹那张刀子嘴,帮得麻子妹来,心下又实在不舍得甄美人,朱铜头一时作了难。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同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人们奉命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只能默默地煎熬着,期盼这个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过。黑暗给人们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仇恨让一些人变得邪恶而疯狂,肆无忌惮地抢劫,无缘无故地枪杀。在这条漫漫的漆黑长路上,难民们恐惧不已,人人自危。眼见身边的老弱妇孺遭到无耻的欺凌、掠夺和杀戮,竟少有人出头制止。良知已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成了人们仅存的心情,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灵保佑着自己,祈求同样的厄运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大伙都嚷嚷饿了。老屌带领大家来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小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梁文强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这半天的经历让麻子妹简直变了一个人,表情不再嚣张,对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总之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文强受宠若惊。几个爷们也冷得直打哆嗦,轮番抱着朱铜头的一瓶烧刀子,就着馒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过来就举枪,把过来巡视的陈玉茗吓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小丫头说爹妈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赵海涛怕她冻着,就把她抱在怀里取暖,巧巧很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激得海涛一个劲打她的屁股,两人有说有笑的,这孩子暂时淡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
“救命!来人哪,打劫啦!”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正在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老屌等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薛走过去,拎起枪来,照着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托,那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老屌冲麻子妹点了点头,麻子妹拿给他们两个馒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屌决定让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但是更多的逃难者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很多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人受了风寒,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来。有的一家几口都先后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成为一具具冰冷肮脏的尸体。老屌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夜晚注定是今生难忘了!他突然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在前线上,后方发生的事情更让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就算害怕,至少还有数不清的弟兄们一起战斗,生死与共。而战争给毫无抵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夺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枪炮,可能是同胞的自残,也可能是饥寒伤病……看来真的要亡国了,这些老百姓们只管夺命逃亡,哪还有气力关心国家的存亡?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残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许只是为了一个馒头,一片菜叶。老屌意识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来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会离它更远,那点希望如今已经化为一种刺穿心底的伤痛了。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突然说了话。
“啥事?”
“俺……俺觉得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这可不像陈玉茗说的话,老屌一惊,顿了顿才缓缓回话:“俺也有点,也许就是这一阵儿吧,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屌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张脸泛着油光,眉头紧锁,两眼通红,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屌还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平时的陈玉茗坚强勇敢、沉着稳重,竟然也会消沉至此?
“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
“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个。”
“哦?一个都没了?”
“没了,俺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俺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俺把她杀了!”
老屌大吃一惊,原来陈玉茗竟是这样的身世,还身背一条人命!
“俺原本在县城里卖面,挣点辛苦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子里别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后来俺外姓亲戚家人向我告了状,俺一气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后来就投了国军。”
老屌惊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现在俺挺后悔的,俺不该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几年下来才盖了间新泥房,唉……”
老屌不知道说什么好,和自己比起来,这个后生更加不幸了,至少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烽火乱世,无家可归,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这是多么痛苦的流浪啊!也难怪他对同行的女人们那么冷冰冰的。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个,三年了,没跟人说过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当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屌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豆大的泪珠正从陈玉茗眼角重重滑落……
这次大撤退的路线是国民政府指导的。从水路撤退的运输压力太大,民用船只早被征用殆尽,用于运输各类工业和政府的设施,还要运送自川入鄂抵抗日军的几十万部队。国民政府积极指导百姓从陆路有序撤退,路线为武汉——咸宁——岳阳——长沙。在途经号称“八百里洞庭”后,老屌等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和老屌初到武汉时的印象一样,长沙业已经成了一个大堡垒,其军力部署较之武汉更加密集,从战火肆虐的武汉夺命逃亡至此,众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家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老屌就按照麻子团长提供的地址,带领大家继续向西南开拔,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进山,去找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他那地界儿离长沙城只一百多里地,却又让众人七绕八拐地走了三天,众人算是领教了湖南这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众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号传奇人物。
黄百原老汉是十足的一条山汉,自中原战争后就隐居在湖南老家,村民们都亲密地称他“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虎目鹰鼻,又矮又壮,像林子里烧剩半截的树桩,他黄老倌子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大抽水烟筒子,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壶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处伤疤和麻子团长有关。老蒋一统天下后,黄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晋爵,可他突然决定甩手不干了,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留给肥猪师长一个窝心脚和一句臭骂:“你娘了个逼!你咯只猪下的,老子不给你咯号人干嘚!”
原来,军阀混战时,黄百原所在的部队在中原将冯玉祥的部队赶跑,占领一个县城之后,杀红了眼的湖北部队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将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们后来被扔在一条巷子里,清晨才被黄老倌子的兵发现。这些可怜的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惊恐万状,上百人光着身子给时任团长的黄百原磕头求救。黄百原几乎要造反,带了十几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师长的房间,那个肥猪一样的师长居然还玩出了花活儿,竟挑了两个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弄个一炮双响。黄百原一脚把他从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肥猪师长那个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家伙给撅折了……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下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看到家乡如此破败很是恼火,第二天就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