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我等你的电话。”丁奉源又转身向我嘱咐了一句,走出咖啡馆。丁当小姐也是笑得甜甜得跑了出去。
“恩哼。”我抓过我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后又点上一支香烟,继续悠哉游哉地消磨我这炎热的午后。
星期六上午十点整,我按照约定给丁奉源打了个电话。他很是满意地在电话那头说:“江先生果然守信。是的,我有一件事想委托你办一下,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哦,不知是要调查谁?”
“我的一个故友的儿子,详细的情形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见过他,而且里面的因由也比较繁复。如果你同意,可以出席今天晚上在我别墅举行一个舞会。”
“是什么样的舞会呢?”我这样问。
“是关于正式收养我的侄女的舞会。”
“是过继丁当小姐?”我的心嘭嘭跳起。
“对。如果江先生同意,你可以以丁当男朋友的身份出席。”
“啊。这个。”我暗自窃喜,心想这个老家伙真是善解人意,但嘴里说,“我没有问题。只是丁当小姐会不会愿意呢?”
“我还是那天下午第一次看到丁当对一个男子连续三笑呢。她会在下午开车去找你,到时你在哪?”
“还在伏尔加。”我挂断电话,心里面抑制不住激动,年轻的血液在我的体内彭湃不已。
再次看到丁当小姐的时候,她穿着一席紫红色的西洋礼服,黑色的长发挽在发网里,上面插着一根羽毛。
“盗洋。”她直呼我的姓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准备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大吃一惊,然后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事实上是下个礼拜二,不过伯父特地给我今天举办一个社交舞会。我二十岁了。”
“可是我听丁先生说,今天的舞会是为了收养你。”
“对,也有这么一层目的。”她继续说,“伯父没有结婚,所以要我在他千年之后给他守灵。”
“呵呵……”我苦笑一声,“但是他也会把他的家产留给你吧。”
“不一定。”她说,“他也许会留一些给我,但也许什么也不留。你知道他找你调查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你的伯父只告诉说是他一个故友的儿子。”
“对,那个人叫黄仪蒲,是我伯父一个故友的儿子。但事实上这个故友是我伯父的初恋情人。”
“啊?令伯父的初恋情人?”我好奇地望着她,而且感到背脊有些微微发凉。
“你是不是认为我伯父想要你调查那个黄仪蒲,是想要他入赘我们丁家啊。”这个女孩实在厉害,竟然猜中了我的心事,“放心吧,伯父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的。事实上他怀疑这个黄仪蒲在讹诈他的母亲。那个黄夫人,原名应该叫李月桂吧。一个满清时代的小脚女人,从小就做了童养媳。嫁到当地乡绅家,生了一个儿子。第二年丈夫死了,她就为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贞女啊。”她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一顾。
“那么,令伯父该不是为了她而一生未娶的吧?”
“被你猜对了。”丁当说,“我伯父就像外国小说中的情圣,基督山伯爵。其实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们丁家是一个奇怪的家族,也许是祖上的优秀东西到了我们这几代人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吧。我们丁家祖上从明朝起就在苏州做纺织生意。几经盛衰,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又开始有点复兴,在苏州当时也算是小有名气。但是刚刚捐了个官做,清王朝就被革了命,爷爷为此郁闷致死。留下一大家子给我大伯处理,可他偏偏因为爱上的李月桂嫁人而逃到了上海,再把祖业交给我父亲。父亲是个平庸的人,中规中矩地经营着一大家子,可到底避不过这乱世。我们家就这么又一次衰败。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姑妈也去修道院做了修女,就在我父亲病危时,我伯父他从上海回来了。两个亲兄弟在临终前一番感人的交谈后,我父亲把我交给了我伯父,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
“嗯。”我有滋有味地听着她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她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我总有这么一个感觉,这个叫丁当的女孩绝不简单,她绝不会没有理由告诉我那些事的。
“现在,盗洋。”她说,“我知道了我的事,待会儿做我的男朋友可不要出错哦。”
竟然是这样的理由,我还真没猜到。“不行。”我说,“我根本就不了解你。除了你刚才所说的,我对你是一无所知。”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还有你喜欢喝什么,吃什么,玩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你并不想是仅仅在今天晚上做我的男朋友。”她坏笑起来,然后把那些个小秘密告诉了我。
“真没想到哦,我们的丁当小姐还喜欢骑马打枪。”
“我的枪法还不错哦。我曾经拿我伯父的毛瑟枪打碎过距离五十尺的盘子。”
“女神枪手。”
“那当然了。”丁当忽然改成俄语说,“我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开枪打日本鬼子呢。”
我愕然,即惊诧于她的话,更惊诧于她说的俄语,似乎她知道我也懂俄语。
丁家的别墅位于虹桥路的中段,一幢典型的英国式对称建筑。汽车从它的花园进入,驶向一座小型的车库。在这广袤花园的绿树青草之间我隐约看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楼。
“那座楼是伯父特意叫香山木匠仿照老家的一幢宅子修葺的。”丁当对我说,“现在给那位李月桂住。我们一般都叫它黄宅。”
我在心里猜想这幢黄宅很可能是丁奉源特意为那个黄李氏修的。
别墅的客厅很宽敞,这个时候已经布置成了晚会的现场。满桌的美酒佳肴和缤纷的装饰品,还有一组西洋乐师站在大厅的一角,演奏着眼下流行的爵士乐。
丁奉源坐在沙发的中间,手里正握着一杯甜酒。
“哦,江先生到了啊。”他热情地站起来,“喝什么?”
“伏特加。”我说。走到丁奉源的身边,“丁先生,你要我调查的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不。”老先生这么回答我,“我相信我要调查什么人,丁当一定已经告诉你了。不过具体的情况,我想在晚会结束后再说。”
我点点头,既然雇主这么说。我这个侦探自然应该遵守职业准则。
“好好的和丁当玩吧,她的舞跳得很好。”
我实在猜不出这个丁奉源心里在想什么。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邀请的客人纷纷前来。我以旁观者的身份地注视着这些当今上海滩上的纺织业大亨和洋行老板们,人数大概有十几位。他们两两三三地聚在一起,手里拿着酒,或说说昨天百乐门的新舞女,或讲讲上次赌狗的情况。当然也有年轻靓丽的女孩子,围着丁当,一起说她新请的芭蕾舞女教师。我虽然是以丁当男朋友的身份,但这时显得有些寂寞。
又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大厅,年纪不过二十四五,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梳着油亮油亮的三七开。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外国香烟。用火柴点燃后,他把火柴棍扔在地毯上,狠狠地踩灭。那一双大概四十二码的漆皮鞋。我盯着他闪光的皮鞋,若有所思。这个时候丁当走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黄仪蒲。”她以法语对我说,然后笑嘻嘻地挽起我的胳膊,对她的朋友介绍起来,“这个就是我的男朋友哦。怎么样,长得很潇洒吧?”
“是吗?”一个长着雀斑的小姐,问,“那么他叫什么呢?是做什么的呢?”
丁当脸也不红地编起谎话,“他叫高宫酩,是三羊俱乐部的小老板哦。”她竟然连我办案时用过的化名都知道。
“那么高先生跳舞一定很好啦。”
“对啊,对啊。丁当,快和你的男朋友跳个舞给我们看看。”
女宾们吵闹着,真如书里面所形容的,就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
我和丁当在乐队的即兴演奏下跳起了华尔兹,竟然是出奇的默契。那姿势,那配合,真能给人常在一起跳舞的感觉。
“丁当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我在心理想。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寻常啊,对你很了解啊?”她贴近我,悄悄地在耳边对我说,“其实我都是在潘先生那知道的。”
我的心里掀起波澜,但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难道你就是潘先生说的那个要和我一起工作的新同志?”
“孺子可教。”丁当笑哈哈的,随着变奏的乐曲,我们又跳起了狐步舞。
凌晨十二点,闹腾了四个小时的聚会终于结束。我被丁奉源以一个特殊的借口,留了下来。然后在他书房里,他开始跟我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也许你已经听丁当说了一些我的事。她说的不错,那丫头是个鬼机灵,什么秘密都能被她找出来。是的,我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李月桂,后来她嫁到了黄家,我心灰意冷,跑到上海。在这里,我拼命的做事、赚钱,就是为了忘掉她。可是你知道,忘记一个爱着的人是很难的。后来她丈夫死了,生活也很困苦,我就把她接到了我这住,而且我还在我的遗嘱里留下一份财产给她。但是有一个问题,她有一个儿子,从小被她宠坏了。现在也是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只会花钱不会赚钱,没了钱就问他老娘要。”
“我明白了,你害怕你将来留给李月桂的财产会被那个儿子拿去。所以你要我调查他,查出他的不良记录,然后想办法使他不能再敲诈他老娘。”
“正是这样。怎么样,江盗洋先生愿意接我这个案子吗?”
“那好吧,我同意。”我将双手的食指对起来,这是模仿《福尔摩斯》小说中大侦探的习惯动作。
“江先生先休息吧,我也不打扰了。”丁奉源缓缓移动他肥胖的身体,走出客厅。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和周公喝茶时,“嘭”的一声响,把我给吵了醒。我有些睡眼朦胧地翻过身,想着那是不是汽车回火,倒头继续睡。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丁当在我的门外,急促而又紧张地敲着房门。
“盗洋,盗洋。你快起来。”
“怎么了?”我披了件衣服,开门问她。
“爸爸。”她说,“爸爸被人暗杀。”
“爸爸……”一时间我愣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你是说丁奉源先生?”
“对。”丁当跑起来,“他刚才在书房被人用枪打了。”
我跟着她跑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已经被撞开了。司机丁兆一和花匠丁沧浪正抬着丁奉源出来。肥胖的老人胸口一滩血,面色苍白,已经昏厥。奇迹的是胸口还在微微的起伏。
“我让他们赶紧送爸爸去医院。”丁当见我看着她,向我解释说。
“对,马上送医院。”我同意她的做法。“但是还必须报警。”
“报警?”她顿了一下,“真的要报警?”
“对,这件事有我来负责。我会和雷光递探长联系,你先送你爸爸去医院,然后再回来,可以吗?”
“好吧。”她接过柳妈递给她的披风,“我也是本案的嫌犯,对吧?”
我不做声,默认她所说的事实。
雷光递探长是当时少数几个不属于任何租界管辖的独立官方警探,在当时的大上海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名探长。我和他曾经合作过三四起大案,彼此有些了解。他是一个严谨,还有一些外国办案风格的侦探。标志性打扮是罗马帽子、西班牙披肩、古巴雪茄和漂亮的八字胡。
“咳咳……”雷光递将雪茄的烟蒂丢在地上,咳嗽一声,走进屋来,“好啊,江盗洋。你怎么会牵涉到这件案子里来的啊?”
“我?我是丁当小姐的男朋友啊。”我不想把我的任务告诉他,继续利用昨天的借口。“他让我昨晚上留下来住一夜,结果今天早上就发生了这事。”
“那么现在丁奉源他已经被送往医院了?你检查过现场了没有?”
“还没有。”我说,“不是正等着雷探长你吗?”
“进去看看吧。”他戴上手套,走进书房。书房一共有三间房门,一扇建在北墙,从走廊进去,通向二楼的楼梯,也就是我们进去的这扇门。一扇南门通向外面那个巨大的花园,还有一扇东门通向舞厅,那是丁当练习芭蕾的练功房。书房的南门和东门都是打开的,两者之间的地面上有一组清晰的足印。
“哦,昨晚下雨了吗?”我走出书房,到了园子里,然后走回来说,“原来是露水和泥土形成的足迹。雷探长你看这组足迹在丁奉源的椅子旁也有留下,从泥印还潮湿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这个人开枪打的丁奉源。”
“他从园子里进来,开了枪,然后又走到隔壁的练功房。”雷探长跟着也到隔壁,那个房间也是三扇房门,除了这个相通的房门以外,一个通向花园,一个通向走廊。地板上的印记是连向大厅角落的钢琴的。“这些足迹很奇怪,江盗洋你发现了没有。不是皮鞋也不是布鞋。没有鞋底的纹样。”
“是啊,而且这些足迹只显出前面半只脚,似乎是踮着脚走路的。”
“可是踮脚走路的话,为什么又没有足尖。”雷探长百思不得其解地围着钢琴转悠,然后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芭蕾舞鞋,凶手是个女人。”
他手里抓起两只粉红丝光的芭蕾舞鞋,那只鞋的前面半个鞋底果然粘着一些尚没有干涸的泥土。我稍稍估计了一下那鞋的尺码不过三十六左右,穿这双鞋的人果然应该是个女人。但是仅仅凭一双鞋能推断她就是刺杀丁奉源的那个人吗?
我怀疑着,但找到的证据重重的打击了我。在钢琴的下面,有一把德国制的毛瑟手枪。发热的枪管和打出了一发的枪匣,正好证明了这就是凶器。
“我的枪法还不错哦。我曾经拿我伯父的毛瑟枪打碎过距离五十尺的盘子。”突然间我想起丁当的话,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雷探长,那双舞鞋有没有被撑开?”
“怎么,江盗洋难道你怀疑是一个男人穿着这鞋杀人吗?”
“如果他要转移视线,这不是很奏效的方法。”
“那么你要失望了,这个鞋子没有一点被撑开的迹象。穿这双鞋子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枪杀了丁奉源。”我嘀咕道,“如果她是这个屋内的人,为什么要穿着舞鞋走到外面,再走进来呢?”
“但如果她是外面的人,这一点就更加难以解释了。”雷探长总结道,“总之,这件案子要水落石出的话,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来解释这双鞋子。”
“或者,如果丁奉源没有死掉能够醒来的话,那就更简单了。”
别墅里昨晚上到今天一共有十一个人,其中五男六女。男的有丁奉源、黄仪蒲、司机丁兆一、园丁丁沧浪和我,五个女人是:丁当,俄罗斯女伯爵玛利亚·司拉古尼夫人、丁奉源的初恋情人李月桂、女管家柳妈、女仆丁小琴和丁小瑟。
“怎么?”我问柳妈说,“黄夫人她昨晚上也住在别墅里,没有去她的小屋住。”
“昨天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凌晨,黄夫人因为早就累了,所以就睡在了底楼的客房。”
“那么她的儿子黄仪蒲也留了下来?”
“是的,是先生让他留下也住一晚上,说今天早上开车送他回城。”
“明白了。”我想丁奉源所以留下他是为了给我一个接触调查的机会。我抽出一支白金龙香烟,点上。我走到雷光递的身边,征询他的调查建议。“雷探长决定从什么地方开始调查呢?”
他呵呵一笑,同样点了一支雪茄,迷惑我似的说:“我决定从动机开始调查。据我所知昨天晚上丁当小姐正式成为了丁奉源的女儿,然后今天就发生这案子,你不觉得这很巧合吗?”
“喂,你这么说就是怀疑丁当啦?”我认为自己既然是丁当的“男朋友”,就应该好好地扮演这个角色。
“的确我很怀疑你的女朋友。”八字胡开诚布公地说,“而且我听说她会打枪。”
“是吗?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