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微妙地觉得可惜。认识赵文和这么久,从来只见西方鬼帝把别人气得牙痒,几时能有人让他吃瘪?“赵帝君近日常往人间走动是为了见你?”
温和不置可否:“也是也不是。”
杨云长眉微敛。这个旱魃的放肆,并不只是针对赵文和一个呢。
“嫂子。”这时,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推门进来,看到赵文和和杨云时,微微皱了皱英挺的眉,“嫂子有病人?”
“不,他们是我故友,游历路过,顺便来看看我。”倒了杯茶递给男子,温和笑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婆婆好些了吗?”
男子捧着茶,本来清冷的脸孔微微有些泛红:“好多了。嫂子的药真灵。”
温和低低地笑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又拿过一串包好的药材:“方子附在药包里了。拿回去照着煎了,等这些都吃完的时候,婆婆的病就彻底好了。”
男子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温和:“嫂子,回家去好不好?大哥虽然不在了,可那里也还是你家啊。我会说服娘的……”
温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笑着、静静地听着,直到男子自己放弃地停下,才又把那串药材递过去:“拿了药便回去吧。今天雪大,你出来太久婆婆会担心的。”
男子抿了抿嘴,接过药:“那我就先回去了。嫂子也自己保重,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温和没有应承,只是笑着站在门口,看那男子提着药不舍地离去。
“这小子……很不妙啊。”当男子走得再看不到人影时,赵文和对着重新回到屋中的温和喃喃着,说着,又埋怨地瞪了温和一眼,“你也是,什么身份不好,非要当他嫂子……”
“不然你想让我当他继母?”温和一挑眉,再不见方才温婉贤淑的模样。
“温和你够了,我是拜托你帮他度劫,不是让你成为他的劫……”赵文和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这难道就是倾国祸水的威力?是男人就在劫难逃?”
“我不是那个祸水,充其量只是她的尸首。”温和冷哼一声。
“问题是她用来倾国的就是这个壳子,不然光凭那个魂……谁看得见她啊?”
“哼,这壳子要真那么大威力,怎么不见你陷落?”
“我是男鬼,不是男人~况且,你知道的嘛,我断袖的啊~”赵文和笑得很是小人得志。
看着西方鬼帝堪称死皮赖脸的德性,杨云忽然觉得,比起在自己面前时那副进退得宜的君子模样,现在的赵文和看起来似乎更为快乐。
“刚刚那个……是什么人?”杨云问道。
“你不知道?”温和有些讶异地睁大眼。
杨云摇头:“完全不知。”
“他若这一世能平安参透生死关劫,魂归地府之后,便会成为继任的白无常。”温和看向杨云,“北方帝君当真不知?”
杨云想了想,终于记起。前任白无常为心魔所累,已被处以化魂极刑,由于继任者迟迟找不到,只能暂借森罗殿鬼将与黑无常共事,为此,执掌森罗殿的南方鬼帝杜子仁颇有微词。
“似乎确有此事。”杨云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但不知温和姑娘又为何参与其中?”
温和一挑眉,抬腿踹了赵文和一脚。那意思很明显,原因出在这位西方鬼帝身上。
杨云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赵文和从桌子上爬起、坐好,正色道:“继任白无常迟迟不到,实在是因为先后几个人选最终都无法参透生死,虽然不是不能任用,但只怕迟早会蹈前任白无常的覆辙,被心魔所乱。偏偏杜子仁也已经放话,即便这一个仍旧不成事,他的森罗殿也不会再派鬼将暂代。无奈之下只好请人引导。但鬼界中高位者无暇他顾,低位者不知人生;而妖、仙虽众,却对‘生’太过执着,与人无异。所以,虽然很贵,也不得不请温和这个知生知死的旱魃相助。”
“很贵?”杨云皱眉。
“我要他们答应我,”温和微微一笑,“事成之后,无论鬼界地府,皆有我一席之地,任我来去。”
杨云一挑眉,这个旱魃好高的气焰。“我以为你是赵帝君的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我才开出这么简单的条件。”温和冷笑一声,“若换了旁人,就是许我地府十王之位,我也未必应他。”
后来,在地府迎来新任白无常的同时,西方鬼帝的府上也多出了一位新的幕僚。
“温和。”
某日,北方鬼帝突然造访西方鬼帝的新任幕僚。
绝色的旱魃正倚在榻上读书,看到客人,也只是将手中的书册放下,并不起身相迎:“杨帝君找我有事?”
“如果要你了结一场洪水,需要什么价钱?”杨云开门见山。
温和眯起眼打量着人:“……本来应该视水的大小而定,不过既然是杨帝君亲自来委托,那我只要杨帝君许给我一件事。”
“何事?”
“就是一件事。日后我什么时候想兑现了,再说。”温和微笑。虽然深居西方鬼帝宫,但对杨云提到的这场洪水,她其实知道得很清楚。
这场洪水因人间某个散仙强行逆天而起,无数生死簿上阳寿未尽之人枉死,整个地府和枉死城都忙翻了天,南方鬼帝杜子仁亲自出手,在几天之前拘了那散仙的魂魄回来,而赵文和现在正陪着那散仙的魂魄在孽镜台观看人间的惨剧。
杨云长眉微敛。对于这种要求,他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但现在他不能。枉死城里千万冤魂的哭诉他不能不理,人间千万即将枉死之人他不能不理。相比之下,许一个承诺便能止一场洪水,真的再便宜不过。
“只要不殃及无辜,可以。”
“北方鬼帝杨云,君子端方,其心如玉。果然名不虚传。”温和自榻上起身,一步跨出,人已消失在杨云面前。
超过千岁的旱魃全力施为下,滔天洪水顷刻湮灭。本身医术高深的旱魃也并未急着赶回鬼界,反而留在人间帮着大灾后流离失所的百姓度过了必然会爆发的瘟疫。
而等到她再度回到鬼界的时候,怀中则多了一个尚未足月的男婴。
躺在温和怀里的小婴儿睡得天塌不惊,大着胆子戳了戳那副圆乎乎、软绵绵的脸蛋,赵文和吃惊地瞪着温和:“你生的?”
温和一挑眉:“是啊,你下的种嘛。”
一贯厚颜无耻的西方鬼帝破天荒地脸色一白:“不可能!”跟着转向和自己同来的北方鬼帝,“杨云你别听她胡说,这孩子不是我的!”
看着神色慌张的赵文和,杨云的心情莫名地变得很好,于是古井不波的脸上微微泛起个浅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
赵文和安下心似的拍拍胸口。
温和轻笑:“但是还有可能酒后乱性啊~你数数看你一共跟我喝醉过几次?”
“…………温和你够了……”赵文和抱住头呻吟,“我错了我不该说笑……这个孩子你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当然是人间。”温和微微笑。
“不可能!”赵文和大叫,“活人是不能连肉身进入鬼界的!就算有你用尸气相护,这么小的孩子也吃不消。”
温和完全不理会赵文和的论调,继续跟杨云解释着:“名字也已经取好了,跟他娘姓张,双字起灵。”
“麒麟?”杨云微皱眉,“这名字可不怎么好听。”
“是‘起灵’。”温和重复,“出殡的那个‘起灵’。”
“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这在人间可不吉利。”被无视过一次的赵文和靠上来。
“因为他是他娘起灵那天出生的。”温和若无其事。
“这……”赵文和和杨云对望一眼,“棺材子?”
“而且是熬过七七的。”温和点头。
棺材子,在母体死亡后才出生的孩子。因为注定不会出生,故而不会有魂魄转投此胎,除非有人命格刻意被如此安排。但在其母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即将下葬的时候才出生,这显然已经不是命格的问题了。
“温和,别说这孩子的出生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赵文和摇头。
没有安排魂魄转投的棺材子能够降生,必然是其母死前执念所使、死后魂魄所护,而因其未由地府经办,结果往往就是这个孩子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一旦能够平安长大,必是人间一大祸患。只是过去千万年里,不在生死簿上列名的棺材子其实屈指可数。黑白无常勾魂的迅速功不可没。
“这场水患,枉死之人无数,黑白无常再能干,也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温和痛快承认,“我只是稍微替这对母子遮蔽了一下。”
“然后就顺便把小孩带回来了?”赵文和没有问那位母亲的情况,因为不用问也知道她绝对已经魂飞魄散了。
“不然把他留下被人当妖孽对待吗?”温和摸了摸婴儿柔嫩的脸蛋,“况且他这样的孩子大都天资聪颖,我这一身所学,也是时候找个继承衣钵的了。”
“你要收他为徒?”赵文和惊讶。
温和挑眉:“有何不可?”
“没有没有,好得很好得很~”赵文和摆摆手,跟着眼珠一转,“杨云你先随意,我去趟酆都大帝那里。”说完,便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亏他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这么毛躁。”温和不屑地撇撇嘴,转向杨云时已经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你跟赵文和的关系好像变得更好了?”
“我与他本就无嫌隙。”杨云淡淡。
“在无嫌隙的基础上更亲近了。”温和继续笑,“他在你面前变放肆了,不是吗?”
“他本就是个豁达跳脱之人,不该只在我面前畏首畏尾。”思及那日对赵文和说起不用再在自己面前恪守礼仪时对方的模样,杨云淡漠的脸上浮起个轻浅的笑。
看着杨云表情的变化,温和勾起个玩味的笑。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啊……
片刻之后,赵文和以着和离开时一样迅猛的势头冲了回来。
“身为一方鬼帝,如此慌张成何体统。”温和板起脸训人。
赵文和不去理会温和的挖苦,径自跑到她跟前,去剥她怀里婴儿的襁褓。
“赵文和!”温和大怒,抬腿将人踹倒,“你想对我徒弟干什么!”
斯文扫地的西方鬼帝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当然是干好事!”
温和的脸色刷地变成铁青。回手把婴儿塞给杨云,愤怒的旱魃折响了手指:“对一个婴儿图谋不轨还敢说这么大声?想再死一次,我成全你啊!”
赵文和愣了愣,马上明白刚才的对话发生了理解上的偏差。堪堪避过温和当胸挥来的一爪,赵文和连忙摇手:“误会,误会!我是想给他这个。”说着,摊开一直握着的右手,掌心里,小小的麒麟图案散发着暗青的光。
“麒麟印?”温和跟杨云都是识货的人物,自然认得这鬼界至宝,“你去找酆都大帝讨这个?”
“是啊~”赵文和一脸委屈,“人家一片好意,结果温和你居然、你居然……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和抿抿嘴。她该说实话吗?
“色鬼。”另一方面,北方鬼帝全然不懂体贴地直击真相。
西方鬼帝因为来自意料外的打击瞬间石化。
不客气地笑着,温和从杨云手中接过婴儿:“看吧,这就是你平日里四处留情的结果。”
赵文和扁扁嘴,情绪低落地靠过来,解开婴儿身上的襁褓,把掌心的麒麟印贴上婴儿的左肩。
华光大盛。
赵文和撤开手,青色的麒麟文身在婴儿的左半幅身体上慢慢隐没。
“日后他伤重失血之时,这个印就会浮现出来,护他性命。”
“你还真是送了一份大礼啊。”温和重新把婴儿包好。在刚才的连番折腾下,小小的婴儿终于醒了过来,却不哭不闹,只是张大了一双漆黑的眼,静静地打量着这些日后将会成为他家人的……鬼们。
“那当然~”赵文和嘿嘿地笑着,跟温和怀里的婴儿大眼瞪小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温和一针见血。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赵文和半点没有被戳中心事的尴尬,“你是我幕僚,他是你弟子,那他将来就是我的人啊~当然要趁现在就对他好~”说着,赵文和伸出手指去戳婴儿的脸蛋,“对不对?张起灵~”
小小的婴儿一偏头,用还没有长牙的小嘴狠狠地咬住了西方鬼帝的手指。
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鬼帝和气韵幽然的旱魃,以及旱魃怀中粉嫩可人的婴儿,杨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枉死城里尚有公务未了,既知温和姑娘平安归来,我也可以放心回去继续处理了。”淡淡地开腔,北方鬼帝从来都是一样的进退得宜,“先告辞了。”
“杨云你等等,我和你同去。”从婴儿嘴里抽出手指,赵文和快步跟上。
“你不必……”杨云一愣,想要阻止。
“什么不必。左右孽镜台只要有镜子在就够,倒是枉死城,水患的遗祸还没处理完吧。”赵文和拉住杨云,“还是说,这数月来我在枉死城的表现还不足以令北方鬼帝信任我的能力?”
“……不,你很好。”感受着手臂上隔了衣服传来的温度,杨云微微闭眼。从温和前往人间止水那天开始,赵文和就搬进了枉死城帮他处理堆积的事务。只一天下来,他就已经明白,这个看上去不务正业的鬼帝,其实是有着完全配衬得起他地位的才干的。
“那你还迟疑什么,早些处理完,你也好早歇下来不是。”不再给杨云拒绝的机会,赵文和径自拖着人离开。
望着一黑一白并肩离去的身影,通晓人情的旱魃笑得乐观其成。
随着旱魃带回来的小婴儿一天天长大,鬼界和地府的众鬼们发现西方鬼帝的爱好又增加了一个。
最初是在三月二十七,泰山王寿诞。白衣乌发淡金眼的西方鬼帝领着大约五六岁的人类幼儿来赴宴,席间不住地向人介绍:“这就是我们家张起灵哟~漂亮吧?可爱吧?羡慕吧?哇哈哈哈哈~~~”
每个被炫耀到鬼都是满头满脸的黑线。不是这个孩子不好看,相反,所有见过他的鬼都认为,就算达不到南方鬼帝杜子仁的那种妖孽境界,这孩子长大后的样貌也至少不会比北方鬼帝杨云差。
真正让人受不了的,是赵文和那副明明应该是傻爸爸一样但莫名就是让人觉得小人得志的嘴脸。
而发现众鬼对此都无比排斥的赵文和越发变本加厉。
某一天赵文和再次炫耀完之后,跟在他身边、已经十几岁的张起灵冷冷地接了一句:“你再怎么造势,我也不会娶你的。”
所有当场听到这句话的鬼都在瞬间僵化,恢复过来之后紧接着的就是一轮仪态尽失的大笑。就连一向冷淡的杨云也险些喷了口中的酒。
但顶着差不多几乎是整个鬼界的白眼还能逍遥至今的赵文和毕竟不是什么只因为两声嘲笑、几句挖苦就手足无措的良善之辈,他不光对张起灵的反抗置若罔闻,反而笑得越发得意:“你们都是的第一次听到我家张起灵的声音吧?好听吧?喜欢吧?嫉妒吧?哇哈哈哈哈哈哈……”
忍无可忍的中央鬼帝掀起桌子狠狠地抽上了西方鬼帝的头。
十几岁的人类少年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该。”
日子一天天地过,刻薄少年慢慢变成了淡漠青年,在鬼界和地府的声名也慢慢随着协助追捕极恶之鬼的次数而增加。
“西方帝君家的那个棺材子啊……啧啧……”
“听说是那旱魃和西方帝君一块教出来的徒弟呐!怎么能不厉害。”
“上回听森罗殿的鬼将说起,那位张小哥跟他们出去抓那些恶鬼的时候,只要那些鬼敢逃,他马上就抄刀砍上去,真的一句废话都不带多的……”
某日,照例在枉死城帮杨云处理完当天公务的赵文和在离去时恰好听到了鬼吏们这样的议论。而与他一同听到的,还有礼数周全、出门送客的北方鬼帝。
“说起那个棺材子,两个师父里旱魃温润、西方帝君轻佻,结果他倒是谁也没学,偏偏就像了咱们帝君的冷硬。亏得这是弟子,不然还真不晓得是谁戴了谁的绿帽子。”
这鬼吏的话说得大是不敬,不远处的杨云听着就沉下了脸。正想出手教训下属的不知礼数,旁边眼疾手快的赵文和已经一把拉上了他的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