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张口想要继续骂,可是不知怎么地,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急得红了眼,听着那声与过去无甚区别的“小兰”心中蓦地一酸,险些失态。
原本静止的百姓向岸边涌来,不住有新的人加入,年老的恶狠狠的将菜篮里的鸡蛋蔬菜砸过来,那些稍微年轻的人则直接跳入水中,向少恭所站的小船游来。
少恭轻轻拂袖,淡淡的黄光形成壁障似的流光,挡住所有袭来的物品。
他不慌不忙,看也不看那些快要游近的人,只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盏河灯,轻轻送入水中。向一直不语的方如馨含笑点头,少恭的目光掠过兰生,转向苍茫的远方。
不见他作何动作,小船便仿佛一只利箭,不过眨眼就消失在琴川百姓的视线里。
吵嚷的人们恶狠狠的咒骂,直到看不到那熟悉的黄影回返,这才带些同病相怜的表情看了方家二人一眼,渐渐散去。
看着四下已然无人,方如馨淡淡问:“你跟来做什么?”
“我……我……我就知道大姐还把我当小孩子看,来见少恭,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姐的事、还有琴川百姓……我……”支支吾吾凌乱的表达不出到底什么心意,兰生摊开双手,质问了一句,有些着急。
“大姐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为什么难?我哪里为难了!”
“……那天从芳梅林回来,你带回的东西我都看到了。”
“什、什么东西?”
“一些厨房里的用具,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兰生哑口无言,直到听到一女童的声音软糯糯得道:“爹爹!爹爹!”回头看着小女孩跌跌撞撞的独自奔上石桥,兰生瞪了不远处的下人一眼,连忙几步跨了过去,一把搂住,着急道:“乖宝宝,哪里有事?这么急?”
“娘说,有客人来,是爹爹最好最好的朋友!”
“朋友?”兰生放下心,一边想,一边向方如馨先前所站的地方看去,却见自家大姐早已踪迹渺渺,不知去往何处了。
望着那河水流向远方,兰生一时怅然。
女孩拉拉父亲的衣角,软软问道:“爹爹,不去看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啊?啊……去、当然去!沁儿,我们这就回家。”
屠苏站在方家的大门前,并未进去。
他此来不过一时心有所感,想要顺便见见多年不见的好友,只一面就要离开。
方夫人不好勉强,便让下人去将兰生找回来,却没想到沁儿在一旁听了,竟自告奋勇的抢先寻了去。方夫人便派了下人跟上,保护小姐。
兰生抱着沁儿回来时,正看到屠苏依旧挺拔的背影。黑色的衣物贴在他身上配着袖口的暗红纹路,兰生忽地觉得,那人似乎比之过往更加压抑,好像有什么沉重的负担压在肩上。
兰生的脚步慢了下来,仅是远远看着,他便有种凝重的感觉,原本就因为少恭而烦乱不安的心更加焦躁。
大姐和少恭……去了哪里?
屠苏听到脚步声,看到昔日的好友已然变得成熟稳重许多,眉间终于舒展了一刻,淡淡道:“兰生,久违。”
“我说木头脸,我就知道,你这人冷冰冰的没一点趣味,除了这人间还有我、晴雪他们收留你,地府哪里敢要你啊!”兰生放下沁儿,努力扯开唇角,说着生冷的笑话。
屠苏轻轻摇头,“既然见了,那便告辞。”
兰生看他干脆利落的转身欲走,连忙拉住屠苏,“我说你这人路过我家,过门不入,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有什么急事告诉我,怎么也比你一个人有用吧?”猜测屠苏应是有事,兰生忍不住动了帮忙的念头。
屠苏停住身子,良久才淡淡道:“……不必。”
兰生不由恼怒,搭在屠苏肩头的手用力按了按,问道:“今天你不说也得说!否则别想走!”
沁儿依偎在方夫人怀里,小声道:“娘,爹爹这算不算是耍赖皮?”
看到兰生明显因为听到沁儿这句话而通红的侧脸,方夫人微微摇头,看向屠苏道:“百里大哥要是不方便,就不要勉强,相公一向孩子气……”
“什么孩子气?我那最多是童心未泯好不好?”兰生反驳,余光瞥见自家大厅前的灯笼,忽地灵光一闪,失声道:“大姐和少恭,不会去了那里吧?”
“先生在这里?”
兰生看着屠苏着急的眼神,半晌才道:“在,刚才和大姐一前一后消失了。”
方如馨?
屠苏一转念,便想到在青龙镇外发生的事情,心中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我带你去。”张了张口,兰生终于下定决心,让方夫人和沁儿回去,这才带着屠苏直接用腾翔之术飞去。
刚才犹豫的时候并不觉得着急,现在有了决定之后,兰生便有种心急如焚的感觉。
屠苏沉默跟上,眉宇间疲惫之色一闪即逝。
自从醒来之后,听到自己昏睡间发生之事,屠苏并不惊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只是觉得沉重,重得似乎要将他一直挺着的脊椎压垮。
——因为他背负着那个人的生命。
屠苏知道,锁魂石只有一块。
章二十八(6。10更完)
雾灵山涧。
少恭放下往生花,独自立在水畔,一时颇有迷茫之色。
水波起伏,几朵睡莲顺势摇摆,四周极静,只听见清亮的水流之声。
当年便是在这里,与方家姐弟一起放灯赏景。
无色的百里软鞭垂下,鞭梢落入水中,点起一圈涟漪,未荡出多远,便消泯无踪。
少恭未等太久,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回身望去,正是方如馨。
方如馨执了一柄弯刀,神情看不出悲喜,只身上杀机隐隐,含而不发。定神看着少恭,方如馨停在他身前五步之外,忽地问道:“你可有悔意?”
少恭讶然,别说方如馨有无本事杀了自己,但凭这句话,就知对方心中犹疑,杀气虽有,却并无杀意。
此次赴约,只为解决旧事,并非求死。
若对方本就无杀意,想必解决起来更加容易。
少恭心念电转,脑中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是吃惊转为迷惘,怅然不语。
方如馨只看着他,并未动手。
少恭觉得气氛酝酿的差不多,正欲开口,忽地心中悸动,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铺天而来,似乎深入肺腑,撕扯的魂魄也疼痛起来。
是——锁魂石!
体内那剩余的残魂叫嚣着,对于正在接近的一魄渴望不已。
少恭只楞了一瞬,便不动声色的压下那种兴奋战悚又带着撕裂之痛的感觉,原本要说的话一转,便成了另一句:“悔?世上岂有后悔之药?做过便是做过,既定之实,何须否认辩驳?”
见方如馨眉梢微动,少恭凉凉笑着,似有自嘲,又淡淡续道:“更何况,少恭不悔。”
“这世间沧海桑田,变化遽间,又有何物可恒久不已?少恭执念追寻,只求一个相守罢了,虽被外人视作悖行,但心之所衷,岂有后悔之理?‘相处之道,不可相仇,亦不可爱笃’,这是何其可哀之事?”
少恭闭目,微笑轻声道:“千年独行,到底孑然一身……”这句话含着微弱难以察觉的灵力,迅速波及周遭十里。
方如馨闻言,又怒又悲,手中弯刀一挥,便见金色刀芒如一匹横练划过二人身侧,所过之处,花草树木俱都摧折,只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少恭并未睁目,心中玩味不已。
他刚才以话声模仿琴音,加以灵力探测四周,本以为只多了个屠苏,未曾想那句话似是触动太大,竟然引起三人心绪不稳,以致除了行迹之外,少恭还敏锐的捕捉到那三人一瞬间的心跳。
右边两人,一是屠苏,另一人身形也十分熟悉,这等身高,应是小兰无疑了。
左边一人,当是尾随自己而至,若不出意外,定是千觞。
“欧阳少恭!”
“……少恭曾经许诺给方家一个交代,自不会毁言。”不妨再加一剂猛料,少恭胸有成竹,一词一句,都是在试探那人的反应。
还不知道屠苏到底知道多少,且在看看……
“既然如此,一命抵一命!”方如馨冷下心肠,再次挥出弯刀。
“锵”、“咚”、“大姐!”三声稍有先后,几乎同时响起。
方如馨的弯刀先是被一把赤红断剑挡住,接着被一竹筒砸到使力之处,差点握之不住,最后被那声“大姐”彻底止住去势。
弯刀虽然停住,但凌厉的刀芒仍是去势未止,从少恭身前斜斜划过,不过眨眼,处于最前的发带便断成两半,轻轻飘落于地。
方如馨冷厉的目光扫过屠苏、千觞,最后落在兰生身上。
“大姐,我……我……”兰生吭吭哧哧将带着佛珠的手背在身后,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适才情急,屠苏拔剑,千觞掷出竹酒筒以及兰生以狮吼功影响方如馨行动皆在一瞬,待冷静下来,兰生才觉后悔,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对大姐动手啊!
少恭睁开双目,忽地一拂袖,汹涌灵力如潮水般向屠苏袭去。
屠苏并未意外,闪身躲过,随即欺身上前,握住那人双手,阻止他继续攻击。
这一下倒是出乎兰生意料之外,“欧阳少恭,你做什么?”
“自然是杀他。”
屠苏握紧那双手,不管少恭之语,只沉声问道:“……还有多久?”
“……”少恭不由沉默。
“啥?他刚才救你,你现在就可以丝毫不顾,太无情了吧?哼!果然是……”兰生说说责骂,但语气比之在桥上之时,明显弱了许多。
“四月,恩公我来说,还有四个月!”千觞见少恭不语,直接道。
“少侠放心,这四月之内,在下定能让你死于非命~”少恭见千觞已经说明,便眯眼笑道,只是话语之中并未丝毫笑意。
“……也请先生放心,屠苏定不会让先生独行。”
少恭怔住,原本一直施力欲要挣脱的双手顿时泄了力道。屠苏再次用力,盯着那人双目,四目相接,俱都看出对方心意已决。
兰生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四个月?”
“这都不懂?就是说少恭还有四个月可活,所以你们报不报仇都没啥意义。”千觞抱胸而立,没好气的解释道。
兰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心情顿时十分复杂。他适才便慢了屠苏、千觞半分,便是因为心中挣扎。
方如馨仍是看着兰生,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
兰生被方如馨盯得浑身冒冷汗,不由打了个哈哈,干笑道:“大姐,你老看着我做啥?莫非我脸上冒出一朵花了?”一边说着,一边还煞有其事的摸摸脸,只心虚的很,眼睛斜斜看着地上,半点也不敢放到方如馨身上。
方如馨心里叹气,将弯刀归鞘,砸到兰生怀中,看他手忙脚乱的抱住,这才没好气的道:“你那点心思,大姐我看的一清二楚!行了,二妹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想,再让活着的亲人难过了……”
幽幽一叹,方如馨迈步,就要离去。
“且慢!”屠苏仍是握紧少恭的手不放,见方如馨要离开,忽地开口道。
方如馨回头,疑惑看向屠苏,屠苏看了少恭一眼,沉声道:“方家大姐可否允许屠苏与欧阳先生前往祭拜一番?”
少恭默然,旋即点头赞同:“少侠所言甚是,不知大姐之意如何?”
方如馨复杂的看了屠苏一眼,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少恭身上打了个旋又回到屠苏身上,“你倒是有心,即是如此,便随我来吧。”
屠苏终于放开少恭的手,却转而拉着他。
少恭见状,便催动软鞭,将不远处的往生花卷了过来,抱在怀中。侧首看了千觞一眼,少恭一言不发,终又扭过头去,和屠苏跟上方如馨。
千觞摸了摸下巴,暗自苦笑。
兰生垂首立在原地,脑海中全是方如馨说的话,连三人离去都未发现,良久才喃喃道:“我就是个平凡人,平凡的连二姐的仇都没勇气报……我不想……不想让少恭死,想大家都好好活着,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你这种平凡,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有什么好纠结的!你大姐和少恭、恩公他们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兰生抬头,千觞正捡起地上的竹酒筒,他直起身子,双手用力伸展,夸张的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眯眼看着兰生,又道:“看什么看?快走啊!反应这么迟钝,行走江湖的话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臭酒鬼、烂赌鬼!当初一起的时候除了酒酒酒、赌赌赌,你还能干什么?花钱这么厉害,要不是我看着的话,你早就饿死了!”兰生终于回过神来,毫不客气的反驳道。
“我的钱那是妹子给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那你野外吃的东西,怎么不吃晴雪做的?!”
“呃……这个……”
“没话说了吧?哼,快点走吧,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喂喂喂,到底是谁磨蹭啊?要不是我好心提醒你,你说不定还得发呆到明天。”
“……”
兰生的忽地沉默下来,千觞习惯了他的聒噪,这一下安静起来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半天才憋出一句似是安慰的话道:“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你大姐他们该等急了。”
“……走吧。”兰生摇摇头,疾步而行,转眼就把千觞甩在后面,只不过他刚超过几步,就干笑回头:“我说臭酒鬼,大姐他们去哪里了?刚才走神,没听到。”
千觞闻言,慢悠悠的抗好重剑,一眼大一眼小的斜斜瞅了他一眼,大摇大摆的从兰生身边走过,懒散拖长了声音道:“我怎么知道——”
兰生瞪大眼睛,一手指着千觞:“你!”
“——你家祖祠在哪儿里~我什么?”
“……哼!不和你这种人一般见识!”
似是回到当初同行的时候,兰生一路斗着嘴,心里的抑郁终于渐渐散开,本来,他就是个平凡人。
既不放下感情,也放不下仇恨。
纠纠缠缠了这么久,也该放下了,那些东西,到底已经是过眼云烟,现在能抓住的除了记忆里的身影,还有身边的人。
拜祭过方如沁,屠苏和少恭便告辞而出,毕竟,和方家到底是有恩怨的。
方如馨并未让其他人知道少恭来过,于是少恭也乐得安静,这次再来到琴川,并未像早上那样,引起轩然□。
千觞没了踪影,估计是泡到方家的酒窖里了。
也未在见到兰生,似乎他有意躲着二人。
出了方家,二人漫步而行。
夜色暗沉,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一对对的纱灯高高挂在两边,给青石铺就的大路染上一层暖色。
月亮躲在厚重云层里,看不到身影。
忽而凉风骤起,吹得少恭黄衣纷飞,发出飒飒的衣料摩擦的响声。
少恭抱着往生花停下脚步,抬头望天,天上的云彩本就厚重无光,如今更是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巨大的墨印,要沉下一般。
“不过三刻,便有阵雨。”
屠苏跟着站定,也看了看天,他不像少恭那样可以从蛛丝马迹看出何时有雨,但仅凭那漫天的乌云,便可知将有大雨。
“为何不见阿翔?”说了第一句话,少恭又转了话题,随意问道。
二人再次行进,却是走的快了些。
“下山之后,寄与瑾娘之处。”
待快要走到少恭小船所在,呼啦啦的便是一阵狂风刮过,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待那阵风过后,暗沉的夜色里,蓦地便是一静,接着噼里啪啦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