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中心公园,喷泉还在工作。透明的水帘仿佛为黑夜披了纱衣,细微的水声是无名的伴奏,杂乱无章,但是听起来很舒服。
影子带领着他感受着这一切,可能在这一刻,他是满足的,因为他等同于在倾听着世界。
接着,他见到了一个女人。他鲜少跟女人打交道,但这回他不由自主地紧盯着她靠近自己。她一路小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先在笑了,明明没说话。她怀里抱着一件快递,隔老远就大喊:“羽仔——!”
“我不叫羽仔。”羽人非獍皱起眉,脚步硬生生钉在了那里。
“这个,给你,我哥落在家了。”她一来就大大方方地拍他肩,似乎并不是初识。
羽人非獍尴尬地说:“我……”
“我什么?我哥叫燕归人,你是他的讲师,我知道。”她的力气很大,快递马上进了羽人非獍怀里,染上了体温。
羽人非獍还想说话,对方又腾腾腾开口了。她指了指身后的大道:“我在另一座城市,来这里经常迷路,所以打我哥电话,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羽人非獍僵直了身体。显然,他的习以为常被他视而不见,他总能在购物途中遇到燕归人,或者还没出门就被邀请一起同行。等他想到必须得拒绝时,燕归人已经在他旁边拿着手机讲电话,似乎讲不完似的。
男人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女人眨眨眼,决定不再逗他了。她没法说出实情,她家里就有这个人的照片,还被PS成了古装,一开始她认为是大哥的恶作剧,于是罚他三餐不许吃饭,结果抖落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那我走了。”她扬起手,嘻嘻一笑。
“再见。”羽人非獍低下头,看到快递已经被拆包了,边缘被折痕毁去,露出橘黄色的书皮。他看清楚了书的名字。
☆、第二十二夜 一心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几何,羽落无声。——题记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公开亭边唏嘘一片,多少人曾冤死,又有多少人曾被误会,多少人意想不到,又有多少人被戏耍了一通。
业途灵长叹道:“大仔,原来羽人非獍杀鬼梁飞宇是另有人算计啊!”
秦假仙翻起了白眼:“哟,现在你怎么相信了啊,上回你可是第一个站出来要让羽人非獍写检讨!”
荫尸人凑过来道:“就是就是,两面三刀!”
秦假仙一蹦三尺高,点着他的鼻子道:“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两个家伙一个样!说多少遍了,要学学秦假仙我,看事不能看表面,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仔大仔,明明你也是那样做的……”
“我那是分析!”
一阵风,将他们的话吹散在空中。他们仍在交谈,手舞足蹈,却因风声太大,再也找不到话中字眼。
绝仙谷与之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即使树木葱绿花鸟嫣然,伫立其中的姑娘们却始终怀抱刀剑不发一语。
关于这里,人们总是怀揣着各种想象。 每天拽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猜想着:会有桃花吗?会有美人吗?会有好酒吗?会有……体态各异的珍兽吗?你说,就这么一块地方,能够容纳多少人呢?为什么都这么久了,也不见得有一片祥云出现?
日子越长,凌驾于想象力中的笃定越深。人们坚信着一切有的没有的规则,就像世道不只苦境,还分玄宗和魔界一样,犯法者要施以火刑,篡位者要施以人彘。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尚未看见的事物总是好奇得很,就算是见过了,回来后也是痴痴呆呆地自言自语:“美,真美……”
对于羽人非獍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姥无艳,他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不是被姥无艳相救,他就不会知道绝仙谷这个地方,更不会知道世上竟有与他和孤独缺截然不同的师徒关系。
姥无艳说:“你不必为了我去取解药,师傅要那样做,就证明她真的跟我恩断义绝了。”女子脸上梨花带雨,毅然决然。
羽人非獍不理:“我去去便回。”
这一去,就是恍如隔世。一个人为偿还救命之恩,不管绝仙谷谷主薄红颜的百般刁难,不惜断臂也要取回解药。望着血水占据的那处,姥无艳欲哭无泪,似是傻了。
羽人非獍将解药递过去,自顾自地盘腿而坐,撕下衣料便包扎,熟捻得很。见姥无艳一副想说些什么的表情,羽人非獍解释道:“从小到大,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是断臂。”
他的语气十分淡然,像在轻轻松松地说明今早吃了哪个馅的包子。姥无艳发觉自己内心汹涌,移不开目光。
世人抗拒不了美貌,见之无不蠢蠢欲动。世上也有难得之人,不排斥容颜衰老的女子,久而久之,即使女子知道其好寻花问柳,仍对其产生迷恋之情。然世间只有一人,看着女子满脸血污也不弃不离。知道她爱胡思乱想,不由自主开导她。知道有人害她,便出手护她。知道她之所以会落得这副田地是因为中毒,二话不说就寻根问底而去。
姥无艳不禁道:“我曾经说燕归人至情至性引得无数人折腰,其实你又何尝不是。”
羽人非獍沉默,手臂上隐隐作痛。
“羽人非獍?”
羽人非獍突兀地说道:“我和他是朋友。”
姥无艳惊讶地看着他。这还是第一次听羽人非獍说自己的事,意外之余难免高兴。姥无艳道:“刀戟戡魔我知道,但不知道你们还有朋友关系。”
“几次下来与他之间的默契只有増没有减,无论是与人交战还是对坐饮酒。”
“这是好事,你们注定相识。”
“可惜酒品极差。”
“喝多了就好。”
“怕是没多少机会了。”没来由地,羽人非獍叹了一口气。估计是听多了姥无艳的故事,姥无艳说话总是带着情绪,一来二回,也让旁听者动容。
那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故事中的男人——爱遍千里恨不逢。几下对战,羽人非獍就知此人底细,剑法确实不俗,但其他方面,无一能赢得他的欣赏。念及姥无艳对此人有情,羽人非獍虽有不耐但仍有留手,之后不再逗留,扬长而去。
烛光下,羽人非獍的侧脸隐在暗处,若隐若现。他的对面坐着一人,一边听他说着最近发生的事,一边斟酒。窗棂外是星河漫天,窗棂内是酒香徐徐,偶尔碰杯的声音,是经历风雨后难得的惬意。
羽人非獍常找愁落暗尘喝酒,更多时候是他先提的邀请。对于寡言少语的友人,也许喝酒更能使彼此敞开心扉。
羽人非獍每每赴约,总是带着一身伤,问问原因,回答说小事一桩。愁落暗尘也不笨,知道羽人非獍照顾着姥无艳,引来恨不逢的嫉妒,招来没必要的麻烦。羽人非獍应该是生生受着,顾忌太多,导致即使看不惯对方,也不愿在救命恩人面前伤害对方,最后受到伤害的便成了他自己。
愁落暗尘摇头道:“不该对这种人起怜悯之心。”
羽人非獍不以为意:“我并未怜悯任何人,只是有恩必报,过后便无事。”
愁落暗尘道:“你总是为他人活着。”
羽人非獍端详手里酒杯的纹样,淡道:“只因我找到答案了。”
愁落暗尘抬头看向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相聚饮酒的夜晚。
不知羽人非獍是算准了他很快就会醉还是觉得自己的酒量无人能敌,最初,羽人非獍只是与他交谈,说明找上北辰元凰不只是为了帮他,更是为了燕归人,彼时燕归人因北辰元凰受了重伤,得尹秋君相救。继而,羽人非獍陷入回忆,忆起来来往往的友人,感慨无限。尔后,羽人非獍的话多了起来,自言自语说劝过你们早些退隐,却总是被事端缠上。
愁落暗尘因“你们”这个词略微讶然,不过不必他特地询问,因为很快地,便是羽人非獍压抑不住的低喃,围绕着同一个名字喃喃细语,辗转在酒液入喉的档口,每说一次就醉三分。那双从来清明的眼睛,空洞无神,又饱含深意。
愁落暗尘心有惊异,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追问的意思。隔天晌午,他拿过一个木桶整理新弄的鱼饵,就听到羽人非獍坠崖的消息。
*****
建筑林立已经看不到澄净的星空,有的只是一层又一层覆盖之上的污浊的空气。
路灯下,有一个男人停在那里。望着头顶昏黄的光芒,以及盘旋在路灯周围飞个不停的飞蛾们,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不知在想什么。他一手伸进裤袋里掏出烟,一手拿起打火机,看着打火机启动时上面小小的火苗,然后又看着它熄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然后,他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响起时,他自顾自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声音变得很温和,像一杯陈酿,泛着隔世的沧桑。
“喂。”那边说。
“嗯。”
“前两天我见过他了!”
男人一下就知道她指的是谁:“平时都没见你这么多话。”
“……”那边一顿,哼哼唧唧道:“我还有一肚子话没说!总觉得我好像认识他的。”
“你已经认识他了。”
“那,你呢?”
“什么?”
那边的语气忽然变得古灵精怪,“我问你,有一次你告诉我,我可能死过一回了,是真是假?”
“……是真的话,你还能在这里跟我聊天?”
“好吧,我换个问题,你觉得隔壁的小姑娘怎么样?”
“……”
“老大不小了,我不会比你先嫁人的!”
“我不感兴趣。”
“是不感兴趣还是避之不及?”
“呃?”
“哈!”
通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听着手机那边传来的“嘟嘟”声,男人想了想,收进了袋子里。
☆、第二十三夜 一意孤行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之后怎么样了?他不停地问自己,甚至想过要待在梦里永远别醒来,可再也无法梦见任何画面。只有依稀的身影,只知道有人失去了心爱之人,只记得有一双想伸出去却永远不敢伸出的手,只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无疾而终,只相信这些似乎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或许不是这辈子,或许……——题记
原来只是梦。
羽人非獍头痛欲裂,紧蹙的眉是他此刻混乱思绪的最佳写照,他扶着额头撑起身,还没坐稳又摇摇欲坠,只觉得天花板如同吞噬天地的黑洞,撕扯着他欲将他带走。
门外有声音,低沉的音线,透过门缝,瞬间满室温柔,如沐春风。
羽人非獍糊里糊涂,睁着眼听耳边的对话。原来宿管找上对方,告知第二天停水停电,记得做好准备。对方道过谢,又听宿管埋怨,说现在的女学生真是大胆,求爱求到老师面前来了。对方笑出了声,隔着门板,羽人非獍甚至能想象到受笑意驱使的肩背颤动,以至于连他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动。
“那我不打扰你了,羽人老师今天没课吧?”
“今天由我去。”
“哎,你离出师的日子也不远啦!”
门打开又关上,宿管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左右。燕归人换下鞋子,单手提着塑料袋,眼睛一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羽人非獍听到塑料袋摩擦衣服的声音,知道这人又买水果了。说来奇怪,自从那日自己削了苹果后,燕归人总会隔三差五地带回来一袋,他想应该是误会了,他其实也喜欢吃梨。但他没有拒绝,他想不出话来拒绝,燕归人严肃地说明这些是帮忙传递信件的报酬。
令他意外的是,削苹果的仍是他。他有一种隐隐的不适,总觉得有一道视线粘在他身上,他只好加快削苹果的动作,再拿果盘盛了,从如坐针毡的那头逃离。
“好点了么?”燕归人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询问。
羽人非獍莫名:“我怎么了?”
“发烧了。”
羽人非獍终于理清为什么思绪至今一片混浊,为什么心中一直患得患失。
燕归人显得很忙碌,给他倒温水,让他拿着暖手,又找来一个抱枕垫着他的腰,他得以舒服地靠在床头。
“谢谢。”不管是谁和燕归人相处,都会对这个室友有所好感,虽然时常夜不归宿。
也许是发烧原因,他总是心不在焉。燕归人问道:“要不要去打针?”
“不要。”
察觉到对方脸上出现明显的排斥,燕归人决定换个话题:“老师,别通宵玩游戏,对身体不好。”
羽人非獍一惊,转头看见对面被褥里的笔记本电脑闪着光,他有一瞬间大脑当机。被褥被叠成很好的形状,却不是他的习惯,他喜欢从中下手叠三下放置在床尾,这却是平铺两下,露出好看的绣条边,而笔记本电脑正安然躺在其中。
羽人非獍的五感忽地变得敏锐,他鼻尖吸入的气息前所未闻,延伸到燕归人手边,是操弄着水果刀有条不紊削开苹果皮的举动。
床边有一本书,书名被被角遮住,只有“弗洛伊德着”的字样,上面隐约可见浅灰色的书签,大大小小,最少五六个。
这些都不是羽人非獍的习惯,他看书只放一个书签,往往翻回去细嚼慢咽,别人都看完了,他才到三分之一。他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他的床。他得出这个结论,抬起头刚好撞进燕归人的眼里,那里面深沉似海,他的心中蓦地升起恐惧。
燕归人自始至终观察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变化。他第一次在教师宿舍削苹果,水果刀的光面映照起他的表情,有点迷惘,有些怅然。“你发烧了,跌倒在地,我没管太多,就近扶你到床上。”
他说话简洁明了,羽人非獍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不知为何产生抗拒,这种抗拒理所当然,他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烧出毛病来了,因为萦绕周身的气息令他有些许晕眩。
燕归人将分切好的苹果块送至羽人非獍嘴边,后者伸出手要拿,却被按下。“吃吧。”燕归人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一起工作这么久,也不如这么一小会的交集。羽人非獍总觉得眼前的人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又是比谁都远。持续的梦魇使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眼神飘忽没有焦距。他张开嘴,一口咬下,低头慢吞吞地品尝其中香甜。
燕归人已经坐在床前,胳膊一抬就是羽人非獍的那张脸,平静得有些过分,只有腮帮子鼓着,一直在消灭他源源不断送过去的食物。
羽人非獍已经吃不下了,他见对方板着脸,不由自主道:“可以了。”
“哈,你还不是吃完了。”燕归人竟然心情很好。他示意羽人非獍看果盘,果盘里空空如也,只有刻画的花朵图案栩栩如生。
“你真奇怪。”羽人非獍枕着脑袋,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
燕归人看着他,“哪里奇怪?”
“哪都奇怪。”
“那就奇怪吧。”
羽人非獍被噎,却见燕归人坦坦荡荡,一手抽出被他手肘压住的书,拇指食指并拢揪出其中一枚书签,翻开书页阅读了起来。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外面似乎在下雨,雨势很小,打在窗前,叮叮作响。羽人非獍想起那把胡琴,想起如果用胡琴奏乐,与这声音相辅会是怎样的情况。
看来燕归人一直在照顾他,他们就像是相识了很久的老友,如今风雨同舟。就近一看,原来燕归人长这副模样。羽人非獍没来由地感叹。他的心绪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纷扰,他的眼半睁半阖,昏昏欲睡。
他想他已经退烧了,他又想起那本书的书名,还有那天的那名女子。他多问了一句:“你玩游戏么?”
“不玩。”
原以为燕归人沉浸在书中海